1993年,有纯文学“最后一位大师”之誉的贾平叫出版了《废都》一书,一时间洛阳纸贵,整个中国大陆都闹得沸沸扬扬。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贾平凹的《废都》都是一部传世之作,这部小说创了中国小说出版发行之最,据不完全统计,有盗版本多种,总计印数可能达到一千万册以上。这部小说引起的争议是空前的,有官方的,民问的;有认真的,有起哄的。小管人们如何看待这部小说,它引起海内外广泛的兴趣本身,就足以说明它是一个重要现象,同时也汇集着这个时期的多种矛盾,因而人们才会从不同的立场去看待这个问题。批评《废都》并非意气用事。也不是固执偏见,因为《废都》触发了当代文化和文学的一些根本性的问题。
大多数人批评《废都》都从“性”人手,但写“性”是文学艺术作品的当然权力,中国没有这方面的立法,也没有明确的规定,很难说在什么限度内是不健康的,是有害的。不少人自作高明认为,《废都》的性写得不够高雅,言下之意,由他(或她)来操刀就游刃有余。读者大多眼高手低,自以为是,但真要让他下手,却又画虎不成。文学史也不乏被认为伤风败俗,写性写得不文雅的作品,终究被认为是经典之作,熟知的就有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乔依斯的《尤利西斯》。可见写“性”并不构成作品的天然缺陷,更何况还有福楼拜之类的文豪说过,所有的名著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通奸”,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看看所有的名著,无小与此纠缠不清,写性本身很难分出高下。文化的差异,时代接受程度的不同,小同经验背景的人都会得出不同的甚至于相反的结论。例如,日本导演大岛锗的《感官王罔》,当年几乎要夺得戛纳金奖,被认为东方“性电影”之最,但也有不少人认为有伤风化。贾平凹的问题不在于写了性,或性写得不够高雅,而是这部小说本身存在诸多作伪的可疑之处。
本书的书名被命名为《废都》,这显然是一个象征性的书名,作者似乎是要写作当代文化的“废墟”,写出当代文化的破败;在本书的扉页上,贾平凹就注明:本书情节纯属虚构,惟有心灵真实,作者又有意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制造某种效果;在本书的后记里,作者再三表示,他对古典美文情有独钟,看来,贾平凹要做的,不过是沟通古典美文的传统。该书的表意策略至少想在这几个方面要有所作为:其一,关于文化破败问题;其二,关于心灵真实问题;其三,关于古典美文问题。然而,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能指系统或符号体系下面,作者却在书写和表达另外的东西。
小说叙事出现了异化,文本偏离了原来的动机,在由美学与道德构成的表意谱系下,作者在玩弄其他的意蕴。
这部名为“废都”的作品,显然表示作者试图描写当今时代文化(和精神)面临的严重危机,在某种程度上小说的叙事也向着这个主题推进。庄之蝶这个文化名人卓尔不群,桀骜不驯,不修边幅,有意蓬头垢面,穿双拖鞋,喝酒,题字,玩画,何其潇洒。
然而,除此之外,这个惊天动地的“文化名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他那显赫的名声除了偶尔被人利用一下,并没有人对此当一回事,那个表面上把他奉若神明的文学爱好者,一转身就把他题字的书当做废品卖掉。他被搅进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而手足无措,任人摆布,终至于一败涂地:他惟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为人捉刀写情书。他开书店本想在商海中捞一把,却做了赔本买卖,而且足为学生所骗一{然这个品格高尚的名人也偶尔骗人,乘人之危收购朋友的字画,倒也驾轻就熟,庄之蝶最后一败涂地,连市长也对他失去信心这个两京城里风云一时的名人无所作为,终至下没落潦倒,生死不明,事实上,四大名人加上孟云房,没个活得像样,瞎的瞎,死的死,冉不就是流落街头,贾平凹在某种程度上写出了知识分子颓败的当代图景,令人惊异的是,失意的文化名人却小断在女人那里获取重新肯定的依据。文化失意掩盖的却是****的表达,在文化与****之问,隐藏的****实际颠倒了文化书写的意向,对知识分子文化破败的书写,转变为对一个文化名人的性生活的观赏。事实上,庄之蝶这个文化名人慑服的惟有女人,在女人那里他成功地确证了自己的存在。唐宛儿这个美艳风骚的妇人如期而至,他们一拍而合,这个文化名人迅速成为一个欲望的英雄,到处是他们****的场所。庄之蝶把他的那个寻欢的去处称之为“求缺屋”,这个正在丧失政治学和文化学功能的名人,现在只有从生理学中获得补偿。他的缺失——他的自我意识也只有****。他的姿态一开始就摆在那里,只有女人能填补这个“缺失”。这个填补乃是双重错位的结果:这些女人出身低微,唐宛儿是个与人私奔的妇人,柳月是个保姆,阿灿则是个削价处理品。她们都对文化名人有着奇怪的渴慕之情,她们通过献出身体而从庄之蝶那里取得文化。正如阿灿在****时所说的那样:她不仅是获得身体的满足,更是“整个心灵的满足”。对于庄之蝶来说,他需要的是妇人的身体,他交出“名声”,而获得身体。他是个欲望的焦虑者,而女人则把他误读为文化名人;那些女人不过是文化仰慕者,而庄之蝶把她们读解为****。贾平凹通过这个双重误读来获取双重意义:它既肯定了庄之蝶文化名人的丰体地位,又顺利完成了****话语的表达。实际上,这些女人在文化上对他的肯定是十分可疑的,这些私奔者、保姆和劳动妇女,她们对文化以及时文化名人的渴慕不过是叙述人的假想和强加。如果说庄之蝶在文化上的意义只是由这些妇人来确认,那么这是肯定还是嘲弄?
庄之蝶重返历史主体的宿愿是彻底落空了,他不得不努力扮演个纵欲者的角色。同样,贾平凹试图表现文化危机的主题也被颠覆了,小说叙事不得不变成关于****的当代神话。
这部被标明表达“心灵真实”的作品,随着文化象征意义转变为****神话,其隐喻性的含义也发生相应的变化。“心灵”变成了肉体,而“真实”则变成纪实。关于文化破败和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叙事,变成了个人的性幻想。普遍性的叙事,被注入特殊性的内容,这一切都使冠冕堂皇的表面的能指体系发生颠倒,并不是说重温个人的经验就不具有铭心刻骨的力量,问题在于,这一切都是在一系列的宏伟叙事纲领底下完成的。
很显然,贾平凹对个人的“心灵真实”的表达并没有足够的信心,他在后记里突然义提出他的叙事是要重温古典美文:
……中国的《西厢记》、《红楼梦》,读它的时候,哪里会觉得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胼经历,如在梦境。好的文章,圃囤囤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这种觉悟使我陷入了尴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却了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晨,虽然清清楚楚这样的文章究竟还是人用笔写出来的,但为什么天下有了这样的文章而我不能呢?!在这里,小说的叙事动机再次发生变异(或跳跃),从对文人文化的书写,变成****的表现;从对集体精神危机的反映,变成对个人的经验的重温;现在,又从个人的心灵真实。因为个人的心灵真实与古籍完全沟通,“读它的时候”,就如同亲历其境。反过来说,只要写出亲历其境,就与古籍沟通一致,就是在精神上、在风格和气质上融为一体。但在这里,美学的理想追求,实际变成叙事的模仿,那些关于“心灵真实”的******描写,与古籍的求欢场景如出一辙。就看女主人公唐宛儿,看上去就是中国古典叙事女性经典原型之一:女人要么是贞女节妇,要么就是****妖女。唐宛儿大体属于后者。
这在《金瓶梅》的潘金莲身上可以找到恰当的原型。
尽管贾平凹有意回避了《金瓶梅》,但依然不难看出《金瓶梅》才是贾平凹写作《废都》的主要文化(美文)母本,所谓“心灵真实”与此有着内在的血缘关联。那些人物、场面和细节,更重要的是那种氛围和精神,都与《金瓶梅》相去来远。例如“那妇人……”的笔法与《金瓶梅》及古典话本小说如出一辙。那些某某,不折不扣是《金瓶梅》的现代显灵,它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躲避检查制度而遗留空缺,也不仅仅行使商业广告的职能,它公然表示与《金瓶梅》的文化和文本的姻亲关系。然而《废都》到底从中吸取了多少古典文化的精华呢?一种艺术作品永远只能是属于那个时代,属于那种文化。《金瓶梅》以及那些野史笔记小说随着那个时代的死亡,徒然留下一些文化记忆,留下一个象征性的文本。正如那些伟大的悲剧事件重复出现则成为喜剧一样,那些被称之为“经典”的文本被重新模仿,也就成为“稗史”。
事实上,贾平凹的兴趣所在又何尝是那样一种文化气质呢?他站立在现代商业主义的地盘上翘首远眺,透过那些蛊惑人心的某某,他除了看到更为翔实的交欢场景,还看到什么国粹呢?诱惑着贾平凹的,不过是那所谓的“实录”笔法,所谓的房中秘史。
在贾平凹的注视下,那些经典名作的神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徒然剩余一些传说和故事的断简残骸,它们不过是一些文化稗史的现代重述。文化名著(如果确实是文化名著的话)并不是在任何时代,对任何个人都具有同样的意义,这取决于这个时代,这些自称文化创造者的人是否有能力承受这些遗产。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人们以经典文本为范本,就是在“弘扬”,就在本民族的文化中找到了活的源头。与其说贾平凹在膜拜那些经典珍本,不如说在祈求古典时代的野闻稗史来充实他的叙事。
对“美文”的崇拜并没有上升到精神气质,而只是作为直接的叙事材料缝合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的鸿沟。这些经典名作及其暗喻着经典文化的符号,不仅给贾平凹讲述男女****的故事提供原始素材,给那些引人人胜的场景提供句式笔法,而且它们直接构成了那些场台的背景和道具。在那些寻欢做爱的时刻,那些妇人经常手持古典文本阅读(参见《废都》第310页),诸如《红楼梦》、《浮生六记》、《翠潇庵记》、《闲情偶记》、《西厢记》之类的古籍读本使唐宛儿获益匪浅。这些女人也自觉跨越时代界线,等同于古典时代的淑女妇人(如董小宛),到底是这些女人的错觉还是贾平凹的预谋?对于贾平凹来说,这些女人本来就从那些古典读本脱胎而米,甚至连阿灿这个女工都谙熟“所有古典书籍中描写的那些语言”,他们在交欢时“把那些语言说出来”,所有曾经在《素女经》中读过的古代人的动作“都试过了”。
这是一次奇怪的****,次仿真式的****,对古籍的模仿成为****的动力和快乐的源泉。正如贾平凹的写作。对这些交欢场面的描写,同时也是对那古典美文的重温。很显然,在这里,文化的动机(幻想)被****化的结果所颠倒了。作为当代中国“纯文学最后一位大师”,贾平凹却在欲望与典籍之间徘徊不已;他试图恢复的“复古的共同记忆”,不过重合了两个时代的交欢场面。欲望复话了典籍,而典籍、美文终于使欲望也经典化了。
继《废都》之后,贾平凹还出版了《白夜》等作品,据说当时有不下20家的出版商和书商云集西安,旅行袋里装着硬梆梆的儿十万元巨款,争相竞价,只等着贾平凹的书稿杀青。《废都》给文化掮客们的想象空间实在太大了,但这一回这些人却失算,《废都》已经一去不复返,正如贾平凹要重温古典美文也必然画虎不成一样,重金之下捧回的《白夜》风骚不再,仅仅靠了贾平凹的大名,靠了《废都》的余热。书商们才勉强收回本钱。如果少了某某,如果去了欲望与典籍,《废都》能有多少吸引力呢?
我们时代“最后的大师”还有多少作为呢?《白夜》已经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