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困惑了,失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过,会儿,他想再跟她解释一可她却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咚咚”地跑了……
第二天,小翠真的领走了二百块钱的彩礼。成本老汉悬着的那颗心落在实处。可当小翠约他同去县城买衣服时,心里矛盾极了,没有去。他觉得自己犹如瑟缩在秋风中的独枝芦苇,孤孤零零,无倚无靠。……晚上,奇迹却发生了。小翠用自行车驮着两箩筐活鲜鲜的鱼苗儿,竟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从此,他一头扎进书海,在“淡水养殖”的海域里遨游。终于,他的多品种混养和精养的试验成功了。这不,县水产局要他去介绍经验,随后推荐他到省城进修。明天一大早儿就要启程了……
星光淡淡,苇塘静静。鱼儿疲倦了,沉入水底。只有一盏明亮的桅灯在水面的柳围子上闪动,像多情的满月儿,慢慢钻出苇丛,狡黠地移向亮着灯光的他那小屋的窗口。
小翠浴着湿漉漉的晚风,迈着轻轻的脚步,从铺满芦花儿的小路上来到窗前。她想进去,又犹豫了,屋里亮着灯,他大概在看书,他有看书的习惯。她想走,刚走了几步,又趿手趿脚地折了回来。短时间的徘徊之后,她终于壮了壮胆儿,缓缓推开门,闪身儿进了屋。
可他却趴在桌上甜甜地睡着了。她心里突然有点儿发酸,几天来,他白天下地、喂鱼,夜里还要整理经验文章。他实在太累了,蓬乱的头发在宽宽的前额上神秘地卷成隐隐可见的小问号,黑红的脸膛明显地消瘦下去。她用爱怜和赍备的复杂眼光,仔细地端详着他。心里责怪他不知道爱惜向己的身子。又在嗔怨他将要离开芦花塘的当儿,忘记了她……?呵,他能忘记她么?特别是那个春雨霏霏的夜晚……
在插满木桩子的芦花塘水面下一条小船,他荡橹,她撒衔儿。
“翠儿,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姑娘的脸“腾”地热了:“啥事儿,你就说呗……”借着船舷上桅灯的亮儿,她在偷看他的眼睛。“书上说,多品种混养和条块分割,产量髙。可危险也挺大,弄不好会使鱼苗儿全死掉,你怕不?”“怕啥,怕还不下塘呢!”“真的?”“真的!”
“翠儿,你真好。等来年丰收,我会把你打扮得更加漂亮
“哼,那玩艺儿,我不稀罕!”姑娘甜嗔地瞪了他一眼,弯下腰,“哧”地把裤管儿捋到膝盖上,将鞋…蹬,赤足稳稳地立在船头,笑着说:“喂,该求你啦!”哈?“说,得依我!”他深情地点点头。
“来年要是丰收啦,你一定要把技术教给我。冬菊姐说,让我帮她把庄东的烂苇塘拾掇好,也撒上鱼苗儿,将来呀,我们忖要成为鱼米之乡哩!”
他用纯真而感激的目光看着她,仿沸看到了她那颗芦花般洁白、闪亮的心!
小船在黑夜中摇,泛起层层涟漪。诡秘地追逐着舷边的灯光。春夜的雨丝哟,亮晶晶,甜丝丝……
这时,一股夹着水味儿和芦花儿芬芳的晚风,吹进窗口,调皮地吹动着书桌上的书本,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风大了些,把桌上一堆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手稿和读书卡片,一张一张掀起来,珙洒了满地。忽然,她在众多的纸片里,发现一张叠得很漂亮的信笺,写着:小翠亲启。哦,他还想着她呢,不论到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也不会忘记她的,她的心像春湖般涌动着,慌忙地拾起信条,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在了胸口,仿佛把它连同这醉人的月夜一并装进心里……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便急忙弯下好看的腰肢,用灵巧的手收拾着地上的东西;然后,又挪开桌上的钢笔,整理着零乱的书桌;趿着手轻轻地把灌风的窗户关紧;随后,脱下淡蓝色花格上衣,披在他的身上……最后,她扭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像一只鎇鲴起舞的紫燕,溶进那柔和、静谧的夜色之中,静呵,芦花塘之夜。不过,这里已不再是昔日那古老的苇乡。
太极断想
有一些日子,我的思维空间逐渐从海上往陆地上供移。走了一程又回望海湾,竞发现故乡的渤海湾还有一块神奇的土地。在那里沙岸与泥岸交接,黑与白竟像太极图一样分明。听村里老人讲,这里曾是老坟地,迁坟之后冒黑水。终日罩着一层白气,有时人走进去就像遇了鬼打墙,晕头懵脑地瞎闯走不出来。即使走出那方土地,徘徊一阵,还会走回去。我仿佛看见了几代乡亲从太极地上走来走去。他们携着生命的种子,忍受生活的艰辛,带着对新生活的渴望,奔走在这方土地上。雪莲湾年轻的后生邱满子生在这块土地上,他想逃出这块土地又不断依附于它。太极地如此热闹,他又如此孤独。人与自然的依存亲和,或是人与自然的相搏对抗,最终将发展成为人类自身对生命意义及生存方式的诘问与探寻。
在浮躁纷乱的商品社会,岁月开始零乱,脚步开始零乱,为生存奔忙的个体身影变得飘忽不定。我认识一个与邱满子同样经历、同样命运的农村青年。他通过个人奋斗开始了艰辛的人生攀登。从村团支书到乡报道员,又回到村里折腾出一些成绩,又被调到乡里当民政助理,后因坚持原则得罪头头,被迫挤出乡政府而成为乡村商人,挣了钱,又想杀回乡政府。这里,实际上体现了政治与经济的密切关系。
人就像走在太极图上。人就是这样走着、站着、寻着、想着,将文化背景放在身后。零乱的岁月将我们切割,所有的零乱都各有风姿,所有的切割都有裂缝。在我们面对新的选择之前,让徘徊的灵魂听见大地深处的颤音。五里一徘徊的邱满子能走出太极地么?走出太极地的尘世中,似乎靠偶然与谎言生存的人,要比靠真理过日子的人多得多。太极地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千姿百态的面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又是一一块人面地。父亲、邱支书、范书记、何乡长、胖了和日商小林等等,都在太极地地上留下了足迹,印下了不同的风景。我写《太极地》的时候,暗暗告诫自己一律不写他们的脸。但是他们都在太极地上变幻着不同的面颜。这些脸的表情丰富极了。
每张个体的脸,都深深地打上了社会的烙印。
邱满子的刚直、实干、热情与机智都是与他的欲望同步的。欲望促使人往高处走。改革开放的时代为他提供了竞技场。无可置疑,农村改革解放了生产力。但是要知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残缺。当今农村出国热、新的浮夸现象、引资的盲目性和资源浪费与流失等等,已成为突出的问题。邱满子满怀信心地在这些夹缝中穿行。他在拼搏、在奋斗,力图有所政绩,力图创造一方水土的美好生活。他改造着太极地,又不断地丧失自己。
最后,我要提起的是对日情绪。去年出差在火车上听到一件事。一个革命老区与日商搞合资企业,日本商人打伤一中国女工。这女工是抗日烈士的后代,立时潋发一场风波。听说这个老区抗日时期发生过惨案,村里老人一直抵制日货。我听后心情十分沉重。当然,中日友谊与改革开放是主格调,但是新生的问题,在引发我重新审视我们的民族尊严,这一刀,凸现出来的精神:我们振兴经济,才能拥有我们明天自己跪倒在昨天的废墟前我们感觉到有一只和平鸟在头顶飞徊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门理解邱满子的亲善行为,則适他内心的痛苦,不能说是我们时代人共有的精神痛苦与失落我双唇颤动,不知人极地能否听到我倾诉?
劫难后的唐山人
说起唐山人,就无法躲开那次大地震。有时候,生命在我理性炽热的视线里,藏得很深。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只有生命不屈的断层,还有废墟上生命灾难的舞蹈。二十年前的7月28日,是我们唐山人的蒙难日。强烈地震,把我的故乡,变成血与泪浸染的废墟。
这一年,我十四岁。当亲爱的解放军叔叔,把我从废墟里扒出来时,已是震后的第二天了。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山头的传说,凤凰一直是唐山人心目中的吉祥鸟。凤凰飞走了,深深的暗夜里,进行着人类最痛苦的飘落。让百万人的心灵,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断层。
我感觉,这一刻,把我分为两层生命。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悲残的瞬间,已消隐于岁月的风尘。可是生命和心灵断裂的痛苦,依旧牵引着我的思绪,去寻找,留下苦难的故事,让生命的脚步声,复活在春天的纸页里。
看看今天的日子,是灾难后的安宁?是觉醒?是伤感?还是喜悦?抗震纪念碑像四只伸向天际的巨手,是这片土地不屈而成熟的嘱咐。我想理解生命,找到一老一少的幸存者,以音乐的方式,弥合生命的断层。
杨煜,是我的兄长,朋友。他已是很有成就的音乐家了。震前,他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地震夺去了他妻子、儿子和女儿的生命,留下他一人弹奏着哀伤的曲子。从1983年开始,他以全部生命和心血创作《G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我看见他总谱的扉页上,重重地写着“献给唐山多灾多难的土地,献给家乡不屈的生命。”在纪念抗震十周年之际,他的这部作品连同他与枫春、韩溪共同创作的交响大合唱《唐山,烈火中再生的凤凰》一并进人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中央电视台向全国现场直播。看着画面,听着音乐,杨煜哭了。他对我说,那一刻我感到生命的断层弥合了。好似偿还了一种夙愿。我终于听僅了他的心音。
经历这场灾难的唐山人,把灾难当做人类生存命题来思考的人并不很多。但是他们更加珍惜安宁生活和人间的爱。每到清明节,唐山往往在落雨,人们默默对死者进行祭奠,在大街小巷的十字路口,他们焚烧寄托哀思的火纸,连雨和风都是黑色的。但他们心灵的断层弥合了。在焚烧火纸的地方,我找到了地震孤儿党育苗。在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儿有四千二百零四人。这些孤儿,当时年龄小的还在吃奶。年龄大一点的也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当时,党育苗才是六个月的婴儿。
党育苗,如今已长大成人,在唐山市路北区民政局工作。1991年春节晚会上,江****总书记接见的唐山孤儿便是她。震后育红学校收养了五名婴孩,两个大的一周岁,三个小的才六个月。校党委和阿姨共商,起名党育红、党育苗、党育新。她们都姓党,是党的女儿。党育苗收到党育红从维也纳寄来的一合录音带。她深情地听着,默默地哭了。她说,她们三姐妹很早就分开了。党育红被外国人收养,成了维也纳青年歌唱家了。这盒带便是她唱的歌儿。不久,她又从维也纳为唐山的姐妹们捎来了自己新的照片,这声音、这照片,弥合了她们心灵的断层,使命运沉淀为黄金。
一曲音乐,凝聚了人类抗争灾难的思考和精神。眼睛告诉心灵的故事是不会忘记的。生命可贵的精神,在生死涅槧中怆然复活。在死神投下阴影的地方,岁月中的每一步,都是生命之轮看得见的转动。我手中的笔如何抒写这生命文本,如何追录这场灾难?随想,有时会擷来生命的真滋味,更加僅得爱。
劫难使唐山人更加懂得爱,珍惜情了。记得那年南方发大水,中央电视台有个综艺节目,是著名演员赵丽蓉与巩汉林演的一个小品。赵丽蓉的满口浓烈而亲切的唐山话,使唐山话更为了泛流传了。这个小品是讲唐山人为水灾地区灾民捐物、捐钱的事,唐山人看后感到很真实。外界以为赵丽蓉的话是标准的唐山口音了,其实不全是,那是昌黎、湾县、乐亭一带的民间语。赵丽蓉是唐山滦县人,她的口音味道浓烈是有地方基础的。有一次我在河北涿州参加“何申、何玉茹”作品研讨会,会上说上几句心里话,参加会议的作家、教授汤吉夫老师笑着说,听见你发言,就感到赵丽蓉来啦!我听后就笑了。我问他,唐山话是不挺好笑?汤老师说,不,很亲切。有时我就想,经历了大地震的唐山人必有后福吧。唐山人出差到哪里。哪里就询问这场灾难,活下来的人总有那么一种侥幸心理,说自己命大福来。边说边感激当时全国人民的支援。二十年过去了,唐山人仍不忘那份殷殷深情啊。
1996年7月的一天,我从唐山抗震纪念碑前走过。得知上海医疗队又来唐山了。当年就是这支阁疗队救护唐山伤员。我就过去看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位叫崔凤秀的大妈听说下海医疗队来唐山就诊,她见到医疗队的医务人员就喊恩人,然后泣不成声。她们一家人还奉上一面锦旗:“双来双生二十载,恩深情重难忘怀。”当时我不知内情,一问才知道,是上海医疗队医务人员在大地震中为怀孕的崔凤秀接生,接下双胞胎。当时难产,医务人员可费尽了心力。家人当时为两个孩子起名,老大部双来,老二部双生。如今老大在远洋宾馆工作;老二部双生职髙毕业也走上工作岗位了。那年南方发大水,他们一家用部双来、部双生名义向南方发水灾区捐了二百多元钱,钱不多,也箅是唐山人的一点心意。这次见到上海医疗队来人,他们除了谢恩,医疗队临离开唐山时,他们全家送给上海医疗队十斤麻糖。麻糖是唐山的特产,上面有蜜,她们全家的意思是祝愿上海亲人甜甜蜜蜜。“十斤”代表她们作为唐山人的实心实意,并祝他们今后生活十全十美。可见,经历过劫难的唐山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精神的洗礼,传递着、回报着人间的爱。像这样关于劫难留下的感人故事,在唐山真是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