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已基本探明了蒲和生的心事,说:“蒲团长,我们已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有什么话你直说无妨。”
蒲和生说:“我想和您坐一条船、走一条路。”
陈策说:“张玉琳不是很看重你吗?”
蒲和生说:“他看重我什么?在他心里,我连麻阳的胡震都不如!他胡震算个什么东西!我一个营都可以打得他落花流水!”
陈策说:“那您打算何时上我们的船?”
蒲和生说:“您何时有自己的船了,我就何时上你的船!”
陈策这时候才说了一句:“要是你暂时上不了我们的船,你就别在张玉琳的船上打我们,能行吗?”
蒲和生说:“请陈先生放心,这我可以拿脑袋担保!”
陈策说:“那好!到时候我让人与你联系。”
蒲和生说:“那就一言为定!请陈先生多多警惕张玉琳!告辞!”
蒲和生走后的下半夜,附近有枪响。一大帮人忙上忙下地到处搜查抓人,也不知道要抓什么人,已经抓了些什么人。
到天亮时才听人说,原是张玉琳昨夜里要抓邱百奇,还将他枪毙了。
汪珍就问陈策说:“陈叔叔,张玉琳他们要抓的那个邱百奇是个什么人?”
陈策说:“他呀,国民党的事他干过,共产党的事他也干过,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要到以后才清楚,现在说不清!这一回听说是他拿张玉琳的枪支和人家换鸦片,把张玉琳惹伤心了!”
邱百奇虽然枪毙了,但卖出去的那些枪支已无法弄回。因邱百奇是石玉湘弄进来的人,从此,张玉琳对石玉湘也越来越不放心。
正在张玉琳愤愤不平之时,他接到电话,陈迪光要再来辰溪,并已到达沅陵。张玉琳放下电话感到有些突然。上次陈迪光来辰溪,他用最高礼仪来迎接款待,然后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队伍改编成“长沙绥靖公署直属清剿第二纵队”,给了陈迪光一个最为满意的答复。而这次陈迪光是为何而来?是为他新近的变化而来?见了面又跟陈迪光说些什么?仍然用最高礼仪去接待他倒不是难事,难的是他已按张中宁的要求将“长沙绥靖公署直属清剿第二纵队”改编成了“川、湘、鄂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那么大块牌子热热闹闹地挂了出去,想瞒也是瞒不了的!这是扭不回来的事实!见了面,陈迪光要追问起来,该如何作答?陈迪光知道此事后,会不会怪他背信弃义?
从感情上说,无论如何他不愿把陈迪光得罪,然而,张中宁这边他更不能不听从!没有陈迪光就没有他今天,而没有张中宁就会没有他明天!权衡利弊,还得两面都要顾及,义和利他都要!
张玉琳为了解除忧愁,晚餐时喝了点酒,但不敢多喝,怕误了什么大事。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周召薇还坐在床上看书,张玉琳进门就倒在床上躺下。周召薇抚着他的前额说:“玉琳,你今天怎么了?”
张玉琳说:“累!”
周召薇说:“我给你揉揉肩吧。”
张玉琳说:“我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
周召薇说:“什么事累成这样了?”
张玉琳说:“苦!心里苦!”
周召薇用她的小汗巾给张玉琳擦了擦前额上的汗珠说:“玉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张玉琳说:“是啊!为难!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周召薇说:“你说给我听听行吗?”
张玉琳说:“陈迪光要到辰溪来,已经到了沅陵。”
周召薇眉毛一闪说:“玉琳,我知道你的难处了。但这个难处你只能面对,也只能顺其自然!”
张玉琳说:“我将在自己的恩公面前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周召薇说:“这只是你的想法。陈先生要是宽宏大量,他也会理解你的难处。目前时局如此动荡不安,若干比你大得多的人物都是一会儿国民党、一会儿共产党,你把自己的队伍这么改编一下又算个什么?如果见了面,陈先生问起此事,你就装个糊涂人,说一个是‘长沙绥靖公署直属清剿第二纵队’,一个是‘川、湘、鄂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不都是绥靖公署嘛!不都是国民党嘛!”
周召薇的几句话让张玉琳眼前豁然开朗,他坐起来拍拍后脑勺说:“我真是脑子想糊了!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清醒了许多。这年头有些事只有糊弄,认真了就会憋死自己!”
周召薇继续开导他说:“陈迪光只是过去帮过你,你在心里以礼相待就行;而过去和现在都帮你的,毕竟只有张中宁一人!人生漫长,有恩有仇的人会很多,但眼前才是最为重要的!眼前是过去的延续,也是将来的开端,没有眼前就没有过去和现在!眼前只有张中宁才能帮你,你只有跟着张中宁走才是出路!”
张玉琳说:“是不是张中宁是我们的媒人,你太偏信他了?”
周召薇说:“绝非你所言!我知道你面前有三个人在影响你,一个是陈迪光,一个是陈策,一个是张中宁。陈迪光的背后是程潜,程潜最近和共产党很亲近,他很可能由国民党转向共产党,这种‘反水’的事,我想起来不踏实;陈策向来跟共党走,为共党做事,但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共党,我想起来也不踏实。你若跟这两个人走,就意味着跟共党走,共党的主张是为穷人做主、为穷人打江山,将来坐了江山,能容忍你过去杀了那么多穷人而不治你的罪吗?我想起来也不踏实。张中宁向来死心塌地跟着国民党,而你又是跟着张中宁才算真正起家。作为女人,我想从一而终为最好,即使死也要留个好名声!”
张玉琳轻轻搂了周召薇说:“夫人所言极是!也正合我意。只是陈迪光是我的第一位大恩人,不管我将来跟谁走,他来辰溪,我无论如何不能亏待他!”
周召薇说:“你可在礼仪上避轻就重,在政治上避重就轻;在礼仪上避简就繁,在政治上避繁就简,或者避而不谈。像陈迪光这样的聪明人,在目前这种乱世下,这种事他绝不会为难你、勉强你。”
张玉琳说:“看来,也只有这样!”
张玉琳定下这个基调后,就开始考虑用最为隆重的仪式迎接陈迪光。
陈迪光这次本是携夫人和儿子一同专程来辰溪,原是想按照程潜的意图规劝张玉琳一同起义,但一到沅陵听说张玉琳的队伍已被张中宁改编成“暂二军”,他大失所望。他也想过从沅陵折回长沙,就此作罢,但不弄清真实情况,仅凭道听途说,也不好向程潜回报。为探明虚实,行程还是不变,只是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到了辰溪就住进老朋友谭钧琦家中。
出乎陈迪光意料的是,张玉琳为显得比上次更为隆重,派了亲信专程赶到沅陵迎接,这让陈迪光更加感到张玉琳不可捉摸。
张玉琳带上队伍仍在上次迎接陈迪光的地方恭候。
两人见面后,陈迪光说:“玉琳,我每次来你都这么客气,真是不好意思哪!”
张玉琳说:“恩公,玉琳就是再客气,也永远报答不了您对我的大恩!不过是尽我的一番心意而已!”
陈迪光先入为主地说:“这次来辰溪,我要住在老朋友谭钧琦家里,吃、住,你都不用像上次那样费心。”陈迪光说过这话就注意着张玉琳的神态变化。
此话一出,张玉琳暗自吃惊,陈迪光是否对他已不再信任?他说:“那怎么行呢?您到辰溪来就是我的客人,任何人都不能和我分享这份荣幸!”
陈迪光笑一下说:“玉琳,你还是那个倔脾气!”
张玉琳说:“生成眉毛长成的痣,哪有驼子扯得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陈迪光说:“不过,玉琳啊,这次我是真要住谭钧琦家中,我们相约很久了,不兑现不行!”
说着话,车就进了县城,陈迪光要车子往谭钧琦家里开了。
张玉琳暗想,陈迪光肯定是在沅陵知道他把“长沙绥靖公署直属清剿第二纵队”改编成了“川、湘、鄂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而不高兴了。既然这件事瞒不住,知道就知道吧,早知道比迟知道要好!张玉琳也就跟着陈迪光的车子走,送到谭钧琦家中。
大家坐下热闹一阵过后,张玉琳坚持一定要安排晚宴款待陈迪光一家,陈迪光还是劝张玉琳不要如此客气。张玉琳说:“恩公如不给我这个面子就是在骂我张玉琳忘恩负义!”
陈迪光真是盛情难却,说:“玉琳,我深知你重情重义!我们是多年的老关系了,何必这么讲究?”
张玉琳说:“这不是讲究,是我应尽之礼!您若想让玉琳心里好受,您就答应了。”
陈迪光说:“既这样说,那就答应你。不过,你打算请哪些人参加这个晚宴?”
张玉琳就说:“还是上次在一起的那几位老朋友。”张玉琳知道陈迪光肯定不愿意也不适宜和张中宁见面,但也不能言明。这一级官员都是想的多、说的少;什么都能想,但不是什么都能说;说的也不一定就是自己想的。
见张玉琳没有邀请张中宁参加这个宴会,陈迪光点了点头又重复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还是上次那几个老朋友,一个不少,也一个不能多!玉琳,我现在也是得罪不起你啊!”
张玉琳知道陈迪光这是顺带着把要说的心里话变成笑话带出来说了,也就笑着答道:“只要您答应我赴宴,您怎么说我都行!”
陈迪光说:“你现在是家大业大,我哪里还敢说你什么!”
张玉琳说:“我请恩公喝酒吃饭,与家业大小无关。我就是再没有家业,请恩公一顿酒饭还是请得起!——我等会儿来接您。”
张玉琳要走,陈迪光一家又送至大门口。
尽管两人见面都尽量做到和上次一样,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存有疑虑,只是都不明说出来而已。
在谭钧琦家中,一问张玉琳的情况就明明白白。陈迪光彻底放弃了规劝张玉琳投诚起义的意图,只谈友情,不谈军政大事。
宴席比上次还显得丰盛,只是酒席间的谈话没有上次随意,全都是些恭维之辞,为填补无话可说时的冷场,张玉琳的敬酒比上次更为猛烈。
陈迪光只在辰溪住了一晚就和张玉琳道别回到长沙。
张玉琳没有想到,陈迪光走后,竟带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和不安。如果陈迪光说他哪儿好或者哪儿不好,他都会感到踏实,而陈迪光留给他的全是空白,全是未知数。这就不能不让他感到面前的事深不可测,暂二军和张中宁是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又深陷茫然。
58就当没有你这个学生
张中宁回国时间虽短,但已对当下的中国大局、湘西大局、辰溪大局有了清楚的了解。这种清楚的了解,也让他深感危急!他不能不完成蒋总裁交给的任务,但也不能久住辰溪。久住辰溪必是虎落平阳、龙搁浅滩!辰溪的事只能交给张玉琳全权处理,而他,只能抓紧办完要办的事情,然后,离开辰溪,遥控指挥。
暂二军成立后,军务算是交由张玉琳执行了,但陈策的问题不解决,只要他张中宁一离开,暂二军就很难稳定,陈策是会对张玉琳产生重大影响的人。张中宁就一心想做好他老师陈策的工作,让陈策站到国民党一边,为张玉琳控制辰溪做好铺垫。
陈策在辰溪经营地方武装多年,又两次跟随贺龙,且官至团长。无论是在辰溪各界的影响或者治军打仗的经验,辰溪都无人能与他相比,即使张玉琳也敬他三分。可以说,得张玉琳者,只得武装,而得陈策者才算得人心、得一方天下!现在,张玉琳已顺利地收入囊中,如果陈策也能收入囊中,他在辰溪的事就算办得非常圆满。
据可靠情报,陈策现在的确是在蓄积共党的武装力量,又刚到省里和共党的省工委联系,事不宜迟啊!张中宁下了最大决心,次日要去拜访自己的恩师。
不料陈策却只身一人踏着月光先来拜访张中宁了。当张中宁坐在书房听到家人通报陈策到访时,张中宁完全没有想到,但他还是很快整装从书房里出来,躬身将陈策迎进了家去。
张中宁说:“哎呀,陈老师,我刚准备到您府上拜访,不料您老倒捷足先登了。这是三斤鲤鱼往倒提——让学生失礼啊!”
陈策说:“如今是笋子高过竹了。我哪里还配做你的老师啊!”
张中宁说:“陈老师此话真是让学生无地自容!”
两人在书房里坐下后,黄文桢用一只漆盘端来两杯茶说:“陈老师,这是龙井毛尖,您品品味道如何。”
陈策说:“别客气!我是个粗人,不懂茶道。不过这香味一闻就有宋词的婉约感觉,真不愧是来自越国西湖之畔啊!”
黄文桢说:“陈老师,您还说不懂茶道,有您这句话就够研究茶文化的人写一部宋词和龙井同根的书了!”
张中宁说:“陈老师,您总是这么语出惊人!”
陈策开门见山又情真意切地说:“中宁啊,我真为你担心!你在美国深造过得好好的,跑回辰溪来干什么?”
张中宁感到陈策是单刀直入,他回道:“陈老师,我是身不由己,蒋总裁有令,我岂敢违旨?”
这话既不失礼,也有向陈策施压的意思。陈策也直言不讳地说:“张玉琳本来正在寻找生路,你一回辰溪就成立‘暂二军’,把张玉琳的几万人枪拉上了绝路。你仔细想过没有,当今国民党官员大多都腐败到了惊人的程度,而且民心丧尽,已成不治之症,这种天下还能撑得多久?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啊!”
张中宁反唇相讥:“陈老师,想当年,我在辰阳小学读书时,您非常喜欢我,经常叫我到您的面前,您跟我多次说过,长大了要忠君爱国,尤其在国家危亡之时,更要做到不计个人的得失与安危。今天,我不这样做,就是不忠君爱国,更对不起您对我的教导。”
陈策说:“君有清君和昏君。忠君只能忠清君而不能忠昏君。忠清君有功,忠昏君有罪!忠清君为国人所颂,忠昏君为国人所贬!忠清君会有阳光大道,忠昏君只能是死路一条!如果你小的时候我没有把这个道理说清楚,今天我就算给你补上这一课!”
张中宁说:“清君昏君,这不由我们师生论道,只有历史才能最后作出定论。我受党国栽培多年,总不能在党国最需要我的时候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