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已经密谈过一夜,没有了新的话题,两人说过这些话都感到疲倦。张玉琳往后斜靠着就迷迷糊糊地像是睡着了。于是,他跟陈策在城隍庙里喝鸡血酒的情景又浮现在脑际。那时候,他的确是想不到别的出路,唯一的生路就是投靠共党;而现在,他身上揣着蒋委员长的亲笔信和委任状,还有张中宁带着他去见华中军政公署的白长官,他还有必要跟着陈策走吗?但现在跟共党闹翻脸,跟着张中宁走,跟着国民党走,有朝一日,如果国民党垮了,他的退路又在哪里?……什么叫作十字路口?什么叫作左右为难?什么叫痛苦抉择?此刻即是!
从在大路口车站见到张中宁开始,就一直是感情在驱使着他,现在,理智又慢慢地翻覆过来,他不能不想一下即将到来的现实。
张中宁用眼角余光看出了张玉琳脸上透出的复杂思想。很多想说的话,他还不便挑明,如这时候急着挑明,只能有两种结果:一是张玉琳矢口否认;二是张玉琳坚持承认。两种结果都不是好事!所以,无论如何,现在都还是含糊一下稳当。好在昨晚他已用猛火把张玉琳煮过了一夜,蒋总裁的亲笔信、副军长委任状,以及去拜访白崇禧,这些荣耀应该让张玉琳有所心动!如果他还有杂念未除,待见了白崇禧之后,再对症下药,再用文火慢温。
飞机从芷江机场起飞,张玉琳在天上飞翔的新奇感还没有消退就到了衡阳。在张玉琳看来,张中宁这一级官员才叫官员,一路上什么事都有人安排得妥妥帖帖。
专车已在机场恭候,张中宁和张玉琳乘车前往国民党驻守在湖南的华中军政公署。走进白崇禧的办公室,庄严的气氛让张玉琳身不由己地肃然起敬。张玉琳往里间办公室一看,看到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很像陈渠珍,他两眼一红,手就握紧了枪柄。他正要看清这个人是不是陈渠珍时,那人却从后门走了出去。
白崇禧和张中宁是老朋友,二人见面十分亲热。热乎中,张中宁急着要向白崇禧介绍张玉琳,好在白崇禧很有人情味,没等张中宁介绍,就握了张玉琳的手微笑着说:“玉琳啊,一路辛苦了。”
张玉琳马上转神过来躬身应道:“岂敢岂敢!”
白崇禧认真看了看张玉琳说:“好啊!还这么年轻!人才难得啊!”
张中宁说:“还请白长官多多栽培!”
白崇禧说:“中宁,玉琳可是你一手栽培起来的栋梁之材啊!”
张中宁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还要请白长官多多费心。”
白崇禧说:“哪里哪里。”
三人坐下来后,张中宁就开始汇报,从蒋总裁电召他回国,委任他和张玉琳的职务,到奔赴湘西辰溪的工作任务。张中宁向白崇禧汇报时,没有任何事情回避张玉琳。张中宁是想用这种办法进一步获得张玉琳的信任。
白崇禧听过汇报后说:“蒋总裁已经来电跟我说及此事。该准备的我都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他顺手从书案上挪出一张汇票递给张中宁说:“这是给你们暂二军的第一笔军费,在芷江银行提现。”
张中宁只瞟了一眼票面,就把汇票转递给了张玉琳。张玉琳拿着一看,心里怦怦直跳,在心里说:“真是家大业大,一出手就是五十万大洋!他还从来没有一次拿到过这么多军费!
会见结束后,张玉琳的杂念少了许多。回忆起来,每次跟着张中宁都是如愿以偿、喜出望外!宴席上,他顺便问了旁边人:“刚才是不是陈渠珍坐在会议室里?”
那人告诉他:“是的。白长官本是要他和我们一起开会、一起用中餐,中途他突然又说家里有紧急军务,回了湘西。”
张玉琳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这只老狐狸一定是发现了我张玉琳!你陈渠珍也有今天?!
回到辰溪,张玉琳底气十足了:有了暂二军副军长的委任,有了张中宁做他的后盾,特别是有了这么多大洋作军费,他还愁什么?他想,自己现在才算是找到一棵挂满甜果子的大树!
这时候,张中宁认定是和张玉琳深入谈话的时候了。
还是在张中宁的家里,两人在书房里喝茶。张中宁说:“玉琳啊,你现在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
张玉琳和颜悦色地笑着说:“老叔,您回辰溪之前,我还真是忧心忡忡。现在一有官职,二有军费,三有靠山,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没有了!彻底没有了!”
张中宁说:“真没有了?”
张玉琳说:“真没有了!”
张中宁说:“那我可就要问你一句话。”
张玉琳说:“您问吧。”
张中宁说:“蒋总裁亲口跟我说,据中统方面的情报,你有投共嫌疑,这个情报准确还是不准确?”
张玉琳说:“准确。”
张中宁稍顿一下,不知张玉琳这话是正是反,但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说:“那么,你现在还有这个想法吗?”
张玉琳说:“没有了!彻底没有了!”
张中宁也没有往深处问为什么,而是说:“我完全相信你!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话:你改变亲共这个想法,还有什么难处吗?”
张玉琳说:“知我者老叔也!说实话,这些日子您带给我的都是一件件高兴的事情。但我高兴之余还有一个心病,就是在您回辰溪之前,我和陈策在城隍庙里喝过鸡血酒,起过誓,要他帮我们和共党搭桥。老叔,从过去到现在,您都是我的大恩人,您回来了,我肯定不能跟陈策走了,但我心里还有个想法,就是怕陈策骂我张玉琳是见利忘义的小人!我这辈子喝过的鸡血酒已有多次,我并不很在乎自己有违那些誓言,而这次和陈策喝的鸡血酒,我始终忘不了!十年前,陈策在县自卫团当专职副团长时大权在握,但他念我从小家中不幸,念我是为报私仇而起事拖枪,他当面理直气壮地开导过我,句句入情入理。我虽后来并没按他说的去做,但至今我铭记在心。前不久,在顾县长家宴上,他还是那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教导我,暗示我跟共党走。这次喝鸡血酒时,他仍是那样大人大量,善心相劝。我明白,我是不会跟着他走了,但我心里歉疚难消!”
张中宁说:“陈策老师怎么成共党了?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是共党!”张中宁内心里真不愿陈策成为共党,陈策即使是共党,张中宁也不想承认。将陈策说成共党对陈策老师和他张中宁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张玉琳说:“共党的那些人您还不知道?像八卦炉里炼过的,刀砍不动,火烧不熔!”
张中宁想了想说:“玉琳,我知道,你对陈策老师的恻隐之心,乃出于一个‘情’字!而做大事者是不能为情所困!要说陈策老师嘛,他对我的恩情远远大过他对你的恩情。我告诉你,他还是我名副其实的恩师!我跟你说说我们的师生情吧。陈策老师在辰阳小学教书时,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常常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教导我,将来长大了要忠君爱国,尤其在国家民族危亡时刻,要不计个人得失与安危。后来他两次跟着贺龙的部队南征北战,在驻马店与日军一战,他的右手掌被打穿后在武汉仁济医院治伤,我当时正从一所军事学校编散下来,走投无路后到仁济医院里找到他。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想到南京去考学校,但是没有路费。陈策老师当时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的钱是他所有的家当。他把那些钱全都给了我。我带上这些盘缠去南京后考上了中央政治大学,此后才走上政坛。可以说,没有陈策老师就没有我张中宁的今天!后来,在我做八区专员时,陈策老师从牢里出来,生活上有了困难,我想方设法帮助他,给他推荐过几个公职,他都婉言谢绝,给他借点钱做生意,他也不肯接受。在我看来,你那点儿愧疚哪里算得上愧疚!”
张玉琳瞪大两眼听着张中宁说完这些,他只知道陈策是张中宁的老师,根本没有想到张中宁和陈策还有这么深的感情关系。
张中宁说:“玉琳,你说,是你和陈策老师的感情深呢,还是我和陈策老师的感情深呢?”
张玉琳摇了摇头说:“没法比!”
张中宁说:“就是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陈策老师真是共党,那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拉到我们这儿来!避免我们师生之间一场无法调和的较量!”
张玉琳说:“只怕到时候你也下不了手。”
张中宁说:“尊敬师长属孝,为党国尽心为忠,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受党国培养多年,事君能尽其力,为党国效忠已是我的职责。这也符合陈策老师的教导!”
张玉琳说:“既这样我们就要趁早行动,先把陈策抓起来再说。”
张中宁眉头一紧,“不行!我们虽各为其主,但我不能无情无义!我必须仁至义尽,先礼后兵。这样吧,我们先把‘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挂牌成立了再说。”
57眼前才是最为重要的
张中宁的家乡张家溜是湘西著名的鞭炮产地,暂二军成立时自然少不了燃放很多鞭炮。大炮小鞭的炸响,使菜市场上的人大半个上午做不成生意,听不清讨价还价的说话声。挂牌的大门口铺了厚厚一层红红黄黄的纸屑和炭黑的硝末、未曾响过的哑炮。原来那块“国防军第一军军部”的牌子前不久换成了“长沙绥靖公署清剿第二纵队司令部”,现在又换成了“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军部”。牌子一块比一块阔气,字也写得一块更比一块夺目。
张中宁和张玉琳认真策划过一番挂牌成立大会,因为城里枪炮太多,在室外很不安全,所以,鞭炮在室外放,仪式还是在室内进行。桌凳全都换了新的,桌上铺了雪白的面布,会场非常庄严。张中宁在全体军官会上宣布,“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暂编第二军”正式成立,并宣读了蒋委员长亲自给他的委任状,由他任军长,张玉琳任副军长。下辖三个师:米昭英任第六师师长,驻防辰溪;石玉湘任第七师师长,驻防溆浦;胡震任第八师师长,驻防麻阳。接着又宣布了暂二军军部任命李师鲁为副参谋长、杨长耀为政治部主任、张季甫为军需处长。
张中宁最后说:“忠君爱国乃立身之本,作为军人,我们必须以服从为天职!今党国之命运正处关键时刻,在座之各位为党国效忠时候已到,诚请各位在湘西这块土地上为党国之大业竭尽全力,不负总裁之厚望与重托!”
为庆祝暂二军成立,全体官兵除军饷照发外,每人还加发一块银元以示庆贺!
成立大会之后,暂二军的军务主要是张玉琳按照张中宁的意图进行落实,张中宁的主要精力转移到了规劝陈策投奔国民党这件事上。
张中宁并不完全清楚暂二军内部的事情,只有张玉琳明白暂二军眼下的各种内部矛盾实难调和,但他也不好跟张中宁说得太细,怕画蛇添足、自找麻烦。
成立国防军第一军时,怀化的蒲和生和麻阳胡震都是师长,而暂二军成立,蒲和生没有当上师长,倒是胡震仍当上了师长。这让蒲和生极为不服,看来,张玉琳对他蒲和生真的有二心!胡震在蒲和生眼里算是治军无方、打仗无能之辈!“举枉措诸直,****不服。”如此用人的张玉琳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月光下的沅水河流过清波浪激滩之后进入了大伏潭,于是有了疲惫过后的静谧。河边的船只、屋宇,还有那些被田塍切割成各种形状的稻田都静静地蛰伏在月光里,各种蛙声被热风吹拂起来散落到田间和路边的稻田、草丛里。蒲和生踩着密密的蛙鼓,带着他最为信任的罗国荣来到陈策家里。
陈策正帮女子刺绣店整理绣品,一见蒲和生,就猜出其来访的意图,但他故意问道:“蒲团长,什么急事让你这么深夜来访?”
蒲和生说:“有件急事特来请教陈先生。”
陈策说:“你可千万别要我到张玉琳面前去帮你要官啊!”
蒲和生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陈先生真会说笑话!我现在已经把张玉琳手下的官看得比屁还淡!”
陈策知道蒲和生是苦出身的人,为人处世也很实在,他这么说不过是探探蒲和生的内心。陈策转而热情起来说:“坐坐坐。”
三人坐定后,向瑚上了凉茶。
蒲和生喝着茶说:“陈先生,听说张玉琳请您帮他找共产党搭桥了?”
陈策说:“蒲团长是从哪里得来这消息?”
蒲和生说:“奎星阁旁边那个城隍庙的人不仅你们熟,我也熟啊!你们在那里喝鸡血酒,我当天就已经知道。”
陈策说:“你的消息真是灵通啊!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也答应帮他去找共产党,不过这件事现在怕是要泡汤了。”
蒲和生说:“陈先生,我看张玉琳这个人极不可信!”
陈策说:“此话怎讲?”
蒲和生说:“张玉琳想跟共产党走,那是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而现在,张中宁回来了,又是带他去见白崇禧,又是给他大笔军费,又是成立暂二军,又是给他封官委职,他现在是春风得意,哪还想跟共产党走?”
陈策故意装着对张中宁和张玉琳的事一无所知地说:“蒲团长这个话倒是让我耳目一新啊!”
蒲和生更进一步说:“陈先生,您要提高警惕,以防他加害于您!”
陈策说:“我与他们一无仇二无冤,他为何要加害于我?”
蒲和生说:“过去是国民党要坚决消灭共产党,现在是共产党强大了,国民党还以为自己是老大,死不服输!我也知道陈先生和张中宁有很好的师生关系,但从政、从军之人向来只相信胜者王、败者寇,难免反复无常、心狠手毒。到时候只怕你们师生也是要兵刃相见,难免流血要命!”
陈策笑笑说:“那蒲团长今天不会是代表张玉琳来取我的首级吧?”
蒲和生说:“陈先生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我蒲和生的为人难道陈先生还不清楚吗?若真有异心,就绝不会假装慈悲。”
陈策说:“那蒲团长今天来是要我效什么劳呢?”
蒲和生说:“我蒲某人岂敢要陈先生效劳!我只是有句话说在陈先生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