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史纪钦看看邹老师，慢腾腾地接话：“他家庭成份是地主，在农村不知是咋日鬼的，来城里上学前还把团入了。这件事，反映出他的根子恶劣，本质不好，地主阶级的腐朽思想十分严重。现在班上出现的歪风斜气，就是让他们这种人带出来的。我想，先请示白书记，如果团总支同意，支部就组织一个专题会，先让他检讨，然后再开展批评，既教育他，也让大家提高认识。”
邹老师点头表示同意，没有再过多发表意见，只是表态性地补充道：“支部开会时，不要姑息迁就。也可以邀请一些群众参加，让大家都受教育，特别要向大家强调，不能早恋，要集中精力度过高三。”
吉丹在支部大会上做了检讨，但他不承认对孙雅动手动脚，也没有说脏话，只是眼神和心里想的很龌龊。
史纪钦在发言时，仍然保持原先的基调，和他在邹老师房子里说的完全一样。在孟英华、温经纬相继发言后，周伊波接着说：“你犯了错误还不承认，难道孙雅还给你造谣不成？做一个人首先要忠诚老实，更何况你还是个团员，地主阶级个人主义怎么这么严重？”周伊波觉得，史纪钦说吉丹的言行是“根子恶劣，本质不好，地主阶级的腐朽思想十分严重”似乎有点勉强。他认为，如果吉丹没有动手动脚，只表达爱慕，也不能算成严重的思想问题、道德问题。可是，人家压根儿就讨厌你吉丹，你何苦那么贱？
刚散会，周伊波就拉着董国峻到操场，略带不满地问：“你小子怎么连个态度都没有？有没有是非观念？”
“我觉得这会就不该开！”董国峻也略带不满地说。
“咋不该开？”周伊波觉得他的话很奇怪。
“你看，无论是‘青年近卫军’还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更不用说十八世纪西方的小说了，哪一本书不写男追女女追男，你可以追，人家也可以不接受。人家表达的是爱慕，你不接受拉倒，为啥非要倒打人家一耙？”董国峻述说他的道理。
伊波觉得国峻说话总带点新意，特别是对男女之间的事，颇有见地，总是给自己启发。但他在嘴上却不变软，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也很想和国峻多聊聊这方面的话题：
“你还崇洋媚外，总拿外国人说事儿！”
“你别乱扣帽子！那你说咱们国家的革命小说‘青春之歌’里有没有写男女感情纠葛？还有‘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在这些书里也写革命者之间的这些事，难道都是地主资产阶级腐朽行为？”国峻听伊波说他“崇洋媚外”就来了气，据理反驳他。
“书里面发生的这些事，在革命者身上，都是以革命思想为基础的。可是，吉丹的检讨你也听了，连他自己都承认思想龌龊！”周伊波已经基本接受了董国峻的看法，但仍然认为针对吉丹的支部扩大会没有错。
“他那样想想就龌龊？我不信你一点没有想过？”董国峻用眼睛瞪着周伊波逼着问。
“你看孙雅那凶巴巴的样子，吉丹竟然还和她骚情，真奇怪了！”周伊波以不屑的口气回答。
“你别打岔，我是说你想没想过这类事？”
“看到书上的情节，跟着人家想过。在咱班上，确实还没有。”
“别看史纪钦批评别人那么尖锐，他自己就没有这样的事？你问问他给孟英华表示过什么？他过年的时候还提着点心到孟英华家呐！他的想法只是没有对你说出来而已。孟英华也不像孙雅那样泼，她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对外说。你就知道他史纪钦和吉丹不一样？他算不算龌龊？”董国峻由于情绪失控，把孟英华告诉他的秘密全暴露给了周伊波。
周伊波已经不认为董国峻的话有错，而是觉得吃惊。他对董国峻的信赖远远超过对史纪钦，他不再和董国峻争论，而是静默着、思考着。
支部大会后，班上男、女同学在一起说话都特别谨慎。那些在周伊波眼里的“浅薄男女”，都很少再在教室里开出格的玩笑。大家都怕和地主阶级的腐朽思想、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连在一起。
这段时间，平时学习和表现比较好的一批学生，学习积极性猛增，上课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下课去老师房间或教研组问问题的人也多了起来。邹老师愈加认为，他积累的经验——“依靠信任团支部，严厉惩罚违规违纪学生”，是成功的。
代数米迟老师来自甘肃农村，总是让人看一眼，就会留下忠厚朴实的印象。他大学毕业后分到这个学校才四五年时间，虽然教学经验还不算丰富，却是得到师生良好评价。他乐意学生向他求教，无论是数学问题，也无论是与学习不相关的其它问题，他都乐意解答。周伊波请教过米老师几次，经过他点拨，在解应用题方面开窍许多。周伊波每次问完难题，都彬彬有礼地感谢老师。米老师对这个戴着轻度近视眼镜的瘦弱男生颇有好感，在路上碰见，总是主动先和这个学生打招呼，“周伊波，有什么问题只管来问！”在周伊波心里，对米老师除过尊敬外，也有几分亲近和爱戴。他不再觉得代数这门课枯燥，后来的几次考试成绩，已和董国峻不相上下。
一天，吃完中午饭，周伊波从学生食堂出来，看见温经纬还拿着长尺和各色粉笔在教学楼走廊里写板报。他忽然想起来，借温经纬的那几本书还没有归还，于是歉疚地说道：
“借你的书还没有还呢！”
“放你那儿慢慢看吧，我都看过了，全是从旧纸堆里拣出来的，缺张少页，纸都黄了！”温经纬一边在黑板上划线一边不在意地说。
周伊波觉得温经纬很厚道，在班上也总是任劳任怨。他想了想问道：“你现在还集邮吗？”
“这是我最大的爱好，咋能不集？你不是也在集吗？我看过你的集邮本，有的还相当不错。”温经纬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有气无力地说。
“那好吧！”周伊波似乎在思考和犹豫着什么事，又关切地催促道，“快去洗手吃饭！”
第二天早上周伊波到托儿所送弟弟回来时，在温经纬家的院子门口等他出来，然后把手中的集邮册递过去，很爽快地说道：
“咱俩交换了，我留下你的两本书，以后有时间再仔细看。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看小说了，也没有时间再集邮。”
“那你多亏呀！”温经纬把集邮册接到手里翻动，觉得那两本破书咋能和这本集邮册的价值相比，心想，绝不能夺人之爱。
“有啥亏不亏，咱俩已经是好朋友了，还要分得这么清？”周伊波觉得自己对集邮的热情已经下降，而且的确没有时间，何苦让它在自己跟前睡大觉？硬是让温经纬把集邮册收下。
自此，伊波和经纬的联系更多了，各人都把自己的日记、周记交给对方看，互相修改病句，交流写作心得。
一学期很快又过去了。放寒假时，董国峻的姐姐董华峻和程宝民都从北京回到家里过年。国峻几次和他们在一起聊天，听他们谈了很多关于进入大学后的经历、感受。程宝民对他说，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经受过多次外敌入侵。为什么我们能被八国联军打败，为什么小日本能蹂躏和欺负中国的老百姓？就是因为我们的科技不行，国力不行，国防不行。现在，政府对发展国防科技很重视，年轻人去搞这一行是国家的需要，很有发展前途！董华峻也劝告弟弟“上大学还是要到北京，那是首都，不光是学校高级，教师高明，而且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雄伟壮丽的印象。人一到北京，就像是站到了一个高峰上，眼界一下就开阔起来，心里很自豪！”董国峻受到他姐姐和宝民哥思想情绪的影响和感染，学习的动力和热情又有很大增强。他在心里已经明确地树起了自己未来的目标。
寒假里，学校给毕业班两个教室垒起了煤碳炉子，但寒风仍然穿堂而过，教室里并没有多少热活气。虽然近乎一半的学生仍然坐在座位上学习，却是不停地跺脚搓手。几位主课老师整个假期都陪着学生，或来到教室巡视，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学生去问问题。毕业班的学生辛苦，老师也辛苦。
周伊波在家里的地位大大提高了，以前属于他要做的，包括送弟弟到托儿所一类的家务事都落在了伊燕、伊鹃身上。就是春节，似乎也和他没有关系。节前，三铸对柳枝叮咛，“孩子爱学习，咱支持，无论到谁家拜年，都不要拉他！”
新学期又开始了，一直处于闲散状态的那些同学，都兴高采烈地返回校园，在教室里高谈阔论他们假期里的见闻和逸事。而周伊波和温经纬一伙一直埋头书案者，早已身心疲惫，一听见谁在胡喷，就想凑过去听。
不久，董国峻发现周伊波、温经纬几个人的小测验成绩都赶上来了，好像和他杓劲。他觉得要保持自己的成绩优势，既要平时集中时间和精力，也不能放过星期天；既要把新课学扎实，还得安排复习旧课。
宋婵婵上高中后就抽条了，上体育课时站在女生队里，更显得亭亭玉立，和身边萎蔫无神的孙雅相比，她简直像是一束含苞待放的百合花。连体育老师都常叫她出列做动作，给大家示范。可是，这段时间她的脸色不好，由于前半夜失眠，早上不能按时起床，经常早自习迟到，甚至不能按时上课。
她一直觉得和董国峻从小学开始的交往，与和周伊波、李弯弯在一起的感觉非常不同。特别是近一两年，她更加觉得董国峻有才气，有情趣，有幽默感。和他在一起能够放开说话，说轻说重他都不会发气，也不会用重话回击。他既不像周伊波那样不能忍让，也不像李弯弯那样生性懦弱。宋婵婵每次到董国峻家里唱歌，她都会情驰神往地进入“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的意境；而当和他一起在影院黑漆漆的大厅里并排观看电影时，她仿佛置身于梦中的二人世界。特别在看过“刘三姐”以后，晚上睡觉前婵婵常轻声哼着“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还有那“藤缠树”“树缠藤”，一哼起来，她就心绪不宁，她觉得董国峻就是电影里的“阿牛哥”。然而，尽管董国峻对她温情脉脉，却从来没有对她表达过相应的口头和肢体语言。而且，自寒假他姐姐从北京回来以后，他就不再约她一起唱歌、看电影了。甚至当她主动约他时，他也总是说“没有时间”，婉言谢绝。宋婵婵想对他说“不和你在一起，就找不到我真正的快乐！即使现在咱们俩人暂时不能在一起，你先把我的心接过去，不行吗？”却没有机会。她期盼着，失望着，不能理解他的变化，陷入了极度的烦乱和痛苦之中。
班主任邹老师在班会上表扬了一批平素基础较好，最近成绩提高明显的学生。也不点名的批评了一些上课迟到、听讲注意力不集中的学生。大家知道在被批评的人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以前经常受表扬的好学生宋婵婵。一天早自习时间，宋婵婵又姗姗来迟，被守侯在教室门口的邹老师抓了个正着：“宋婵婵，你今天洗过脸了没有？”
上自习的同学都把目光聚焦在讲台边宋婵婵的脸上，哈哈大笑。
宋婵婵用手拢拢蓬松的头发，不悦地边回答边走向座位：“咋能不洗脸？”
“哎，过来过来！给大家说说最近为啥老迟到！”邹老师朝着宋婵婵的脊背命令道。
宋婵婵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只是转身对着讲台说了声：“没有听见闹钟响！”
也许邹老师已经意识到自己对学生的态度有些粗暴，也许觉得这个跟着****姑姑生活的小姑娘，的确得要自我照顾，又冷冷地看了婵婵一眼，缓和了口气说道：“先坐回自己的座位吧，下课以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一个周末，宋婵婵走进董国峻的家，一定要和他谈谈，让他说个明白。婵婵带着气问国峻：
“你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除过同学关系，你说还能有什么关系？”国峻的回答，完全出乎婵婵的预料。
“你不觉得我俩这几年的交往已经超过了一般同学关系？”婵婵觉得国峻故意装傻。
“超过了一般同学关系，就算比较密切的同学关系，那还是同学关系。”国峻平和地答。
“恋爱关系！”婵婵觉得并非是自作多情，而是国峻故意回避，干脆自己直截了当挑明。
“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咱班上我和你，还有伊波和其他几个，都是朋友关系。有时和这个近点，有时和那个近点。我最近就和潘文颖接触的多一些，和她一起做些数学练习题。有时上学、放学还和孟英华走在一起。”国峻不同意婵婵的看法，不认为男女生在一起就非得有别的关系，认为和谁在一起的时间、方式，取决于不同时期的兴趣和需要。
“难道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做练习题？下晚自习就不能和我一起走走？”婵婵更不赞同国峻的话，反问道。
“‘走在一起’和‘一起走走’不一样！我和你在一起，有时话题太广泛，有时又太狭隘，就像现在这样，容易浪费时间。离高考只剩下半年多时间，再不集中精力、集中时间，我真怕考不上，不敢再‘一起走走’了！”
“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走走，就会影响你学习，让你考不上大学，是我扯你的后腿？”
“我可没有这样说！”
“这责任可就太大了，我可担不起！”婵婵觉得国峻在向她施加精神压力。
“宋婵婵，你不要误会！其实，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你对我有过很多促进和帮助！”国峻辩解道。
“不要解释了，是我自作多情！”婵婵觉得国峻在感情上已经很冷酷地把她拒之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