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表弟回来住，我爷爷就不孤单了，互相有个照应！”山芸把视线从姑姑身上移向爷爷完全歇顶的光头和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庞，觉得娘家也是姑姑的依托啊！她虽然不幸，但回来和爷爷住在一起，又能找回亲情和快乐。
“山蓁知道你今天到吗？”姑姑问。
“她该是知道的，我本想她会比我早到家。”山芸也在纳闷姐姐怎么还没有回来。
“也许大表姐被那个对象扯住了！”愣小突然插话道。
姑姑立即制止愣小：“人家是同学，你大表姐前次回来不是告诉你了？大学不让谈对象，她要知道你胡说，会不待见你！”
“姑，是不是去年寒假帮她买过米的，也姓孔？”山芸想让姑姑知道，关于山蓁在大学里的情况，姐姐是不瞒妹妹的。如果姐姐当真要接受这个同学的感情，往男朋友的方向发展，有手足之情的妹妹还不该全面了解、参加意见？所以，他们在这边听到的、见到的，话到嘴边了就说出来。
“年前，山蓁回来时这个小伙也跟着，帮她拿东西，还在咱这儿停了一天。我们就见过他这一面，你奶奶也见到了。她说是同学，可哪有这么好的同学？帮她拿东西不说，在家里还帮助咱垒鸡窝。听山蓁说，她穿的罩衣，本来是她扯了布料准备到裁缝铺去做，可后来，这个孔祥冬硬是让他妈亲手给你姐姐做。他妈妈是个好裁缝，做出来的衣服，山蓁穿起来真比从济南买的都合身、漂亮。你说，这是不是在搞对象？”
“人咋样？”山芸像是带着高度责任感的检票员，在仔细查验孔祥冬进家门的资格。在问姑姑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好像团干部在审查被发展对象。
姑姑回忆着半年多以前见到山蓁这个男同学时的情景，答道：“瘦高条，白白净净，就是带着一副瓶子底眼镜，看不太清眼睛是睁还是闭。家境比较好，父母都有技术，就他这一个孩子。”
“我准备回去时，顺路和姐姐一起到济南见见这个人。姐姐这个人心太软，从小容易轻信别人！”山芸把自己当成娘家的关键性代表人物，也认为自己有眼光，因此必须亲自过目后，才能投出自己这一票，她相信姐姐一定乐意听取她的意见。
姑姑似乎是联想到了自己，很赞同山芸的话：“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先是轻信，接着是后悔。办事不前思后想，教训太多！”
现在姑姑已经不敢怠慢这个和弟媳妇性格完全不同的侄女。在说话间，她已经感觉到了这个侄女眼睛的锐利、脾气比小时候还烈。晚上，姑姑和愣小搬进大屋，把小屋收拾好让山芸和快要回来的山蓁住，他们从东村带过来的铺盖都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山芸扶着爷爷跟着表弟去上坟，她在奶奶和娘的坟边烧了纸，往坟头上添了土。
第三天她又去了几个小学同学家里看望。到了晚上，山蓁就回到天马的老屋。两姐妹一见面就抱头痛哭，接着就又放开嗓门大笑。夜里姐妹俩躺在床上絮叨不完，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任何小事，似乎都想告诉对方。早上起床时，俩人都说头昏脑胀，说不清晚上睡着了没有。
山芸在老家的小院和草屋里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星期，就和爷爷、姑姑、表弟告别，跟着山蓁到了济南。一见到孔祥冬，山芸就觉得他和姐姐、姑姑所描述的形象不太吻合。初次见面，他就喊她“二妹”，还问“二姨一家和小妹在古城都好吧？”山芸心想，“你嘴巴怎么这么甜？”到了晚上，三个人坐在树阴下，一开始他就邀请山芸唱歌，山芸说“不会唱！”他就独自很大方地轻轻哼起“草原的夜色多美好……”山芸觉得他的音色和音准都不错，只是太过于大方了。孔祥冬父母十分热情好客的举动，也让山芸觉得惶恐。但是看得出来，他们一家人都是真心地喜欢山蓁。“只要他们对姐姐好，姐姐愿意接受他这份感情，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我何苦要当个检票的？”但是，她觉得这样的男人不适合自己。她有一种蒙胧的感觉和模糊的看法：“男人除过有知识、有能力以外，性格上应该深沉一些，严肃一些，不要太会讨人喜欢，特别是讨陌生人和女孩子喜欢。”
山芸在济南和姐姐待了两天，就坐上火车回古城。一进家门，她就看见姨坐在椅子上发呆。姨肚子挺得很高，满脸倦容，山芸判断姨又要生了。但看她两眼无神，又像是在发烧。山芸急切地放下行李袋，没有洗手就去摸姨的额楼：“姨，咋啦？病啦？”
姨伸手挡住她，有气无力地说：“没病！你回来啦？你爷和你姐都好吧？”
“好，都好！你脸色咋这么黄，有啥不舒服？”山芸觉得有点蹊跷，姨显出来的确实是一副病态，不仅仅是临产前的神情。
等山芸洗罢手脸，倒上开水坐下，这才听见姨平静地对她说：“你姨夫让公安局的人抓走了？”
“啥时间？”山芸觉得很突然。
“你走后两三天吧！”姨说不清准确时间。
“为啥？”山芸心里一惊，头上冒出了冷汗。
“从学校走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姨仍然平静地说。
“你没有到学校问问？”山芸觉得姨作为妻子，应该去了解抓丈夫的原委。
“起初，因为你姨夫几天没有回家，我才打电话问学校。电话里说，‘他让公安局抓了’。我就赶紧去了胜利中学，找到姜校长，问他‘为啥？’他说，‘法院正在审，可能和一个反革命集团有牵连，几个****想成立‘中国****党’，想拉他参加。他虽没参加，却知情不报，而且还给人家支持了活动经费。’姜校长还说，法院很快就会给家属通知，让我相信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第三天，公安局就通知我，可以去拘留所送衣服和日用品。我去了，人家只让我把东西留下，不让见他本人。”
“他支持了人家多少活动经费？”山芸希望知道得清楚一些。
“我哪里知道？平时他发工资全拿回来，我再给他点坐车、吃饭的钱。前几个礼拜天，他有俩朋友来家吃饺子，这事你能记起来吧？”茹芝说到这里，看看山芸。
山芸点点头：“我能记起来！”
“他们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俩人来家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也是****分子，也不知道他们想发展你姨夫参加‘中国****党’。我只知道，你姨夫听说他们有人要到南方出差，就让给我和你姥姥代买两双布鞋，这才又向我要了十块钱。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再从别处弄钱。你说，他为啥不顾老，也不顾少，非要走这条路不可？”葛茹芝惶惑地向外甥女解释道。
“我姨夫这人，太讲义气，也太糊涂，他怎么不想想，咋能邀请****分子来家吃饭呢？这不是自找麻烦？”山芸埋怨道。
“不光是自找麻烦，还是引狼入室。真恨人！”茹芝以前从未这样生过自己丈夫的气。
“他要是真的知道这俩人是反革命组织成员，那可真成了大是大非的政治原则问题。”山芸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姨夫是个心里不藏事的人，人家咋会信得过他？他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反革命组织的事儿，公安局叫他去，也只是讯问情况。”茹芝心存侥幸，安慰山芸，“你姨夫不会有大问题。”
“咱相信人民政府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我相信，等姨夫把事实说清楚了，就会回来。咱再耐着性子等几天看看。”但山芸说“相信”的时候，并不自信，只是反过来安慰茹芝姨。
一个半月后，胜利中学姜校长电话通知葛茹芝：“闫泰岭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八年，现已被押解至黄塬劳改农场。”
葛茹芝闻讯当即哭成了泪人。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第三个儿子圆圆出生了。
1962年的暑假已经过半，周伊波正在家中看书，董国峻兴冲冲地过来把他叫了出去。原来是国峻已经得知姐姐华峻和同院的程宝民哥分别考上北航和清华，他高兴地约着伊波出去聊天。俩人在城河边溜达过来溜达过去，国峻反复告诉伊波，他姐姐和宝民哥考的都是国防机密专业，将来大学毕业，不是去造飞机军舰，就是去造原子弹，都是国家离不了的人才。还说到，咱中国要是能造出飞机军舰、原子弹，还有这几亿民兵，谁还再敢欺负咱？董国峻的话，让周伊波感觉，好像中国的原子弹等着他姐姐去造一样，还觉得此时的董国峻似乎要步哥姐的后尘，立刻跟进北航和清华，让人刮目相看。
“他俩可真不简单！”周伊波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又转过话题往董国峻的心里说：“这些年，咱学校没有一个学生能考到北京去的，明年就看你了。”
“我有信心，你也不要把自己看扁了。我看他俩脑子里的环环还没有你多。”董国峻也在给周伊波打气。
“环环不管多少，得能套上考试题。咱这环环和人家咋比？”
“你看，你咋老说泄气话？艺高人胆大，得下功夫，哪里能靠套题？”
在胜利中学的公告栏前，孙雅坐在那里流泪。姜正宗校长路过看见，忙把她叫到校长办公室安慰，在姜正宗眼里孙雅是个很优秀的学生。
听到校长的安慰，孙雅擦干了泪水，呜咽着说：“我在家复习了一年，还是落榜了。去年我就请求来校跟班复读，请白书记帮助联系，但她说不必要。”
姜校长又一次劝慰道：“马失前蹄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学生，就是临场发挥不好。不要灰心，‘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白丽红去年没有帮你联系，那是因为去年没有考上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要求复读的人太多，学校不好办。当然，今年仍然困难，仍然没有座位。”他思忖了一会儿，改变了腔调说，“你如果明年还考，就是连考三年，怕对高校招生的人员有负面影响。是这样吧，对你这样的好学生，得网开一面，我回头和教导处商量商量，给你重新建立一份档案，按应届毕业生对待。复读的座位问题，容易解决。”
孙雅没有想到校长能如此关爱自己，热泪又一次夺眶而出，这次是感激的，以前是沮丧的、遗憾的、痛苦的，这段时间她简直是以泪洗面。她越来越妒嫉那些政治条件一般、学习不如自己努力，甚至在学校里默默无闻却能考上大学的人，特别是那两三个女同学。
还没有开学，教导处就通知孙雅去补填学籍表和档案所需的其他资料。在新资料里孙雅把年龄都从21岁改为19岁，入团的时间也后推了两年。一开学她就到了周伊波所在的高三（一）班教室最后排的新课桌边就座。多数学生都知道她是复读生。
升入高三，有近乎一半学生的学习兴趣下降。这些学生多数年龄偏大，平素学习成绩较差，感觉升大学无望，只是等着混毕业、拿高中毕业证。他们不关心各年的升学比率和班上人员的变化，而对班际球赛、秋季运动会这样的集体活动，以及同学着装和服饰的变化极感兴趣。他们中有些人，课外时间全泡在操场上，上课铃响还不进教室，一上课就打瞌睡；有些原先相互暗恋着的男生女生，开始大胆地在公开场合接触，不再避人、不怕别人说闲话。
一个家在黄河滩农村，寄居在城里姑父家的大胡子男生吉丹，也坐在最后一排，和孙雅挨在一起。一下课，他就从侧面死盯着孙雅盘在头上的发辫和带着淡黄雀斑的脸蛋儿。后来他几次找话和孙雅搭讪，询问孙雅家庭住处、家里情况。孙雅总不应声，只是狠狠盯他几眼就继续低头看书。她心想，“你臭吉丹简直是个癞蛤蟆，不尿泡尿把自己照照，还敢在我面前骚情！这是在你们班上，不然早收拾你了。”
吉丹多次碰钉子，仍不知趣。一天晚自习后在回家路上，他如影随形地在暗中跟着孙雅。待同学都走散了以后，他迅速地绕到前边的电线杆旁，等孙雅近前的片刻突然闪出来，吓了她一跳。
吉丹极其和蔼地对孙雅说：“孙雅，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像我们村里的‘三妹子’，很有味道，有筋道，耐嚼！挺想和你交个朋友，想送给你条围巾做纪念！”
“滚！滚！你简直是个癞蛤蟆！流氓！”孙雅把她心里憋了很久的脏话骂了出来，骂完挺着胸，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单是因为吉丹是农村来的，一个男学生穿着比村姑还土，更是因为她讨厌他粗俗的习气和猥琐笨拙的求爱方式。她从心底喜欢刘森林那种带着调皮，甚至带着无赖的“幽默”；还喜欢他那种出自城里小康家庭孩子的大方，甚至狂放。
吉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孙雅的背影，直到她走远了、消失了，才失望地转身离去。
第二天孙雅把吉丹告了个遍，先去了班主任邹老师那里，又找了团支部书记史纪钦和班长周伊波。在每一处，她都说得简明扼要、表情逼真：“昨晚在回家的路上，吉丹把我拦住，嘴里不停地说脏话，还动手动脚！”
邹老师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俄语老师，面庞清秀，每天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走起路来总是很优雅地把双手背在后边，他才思敏捷，工作责任心强，不仅课教得好，而且社会工作能力强。他在连续担任高中几届班主任后，积累了一系列的管理经验，多次在校内外介绍。这所中学上上下下的人都相信，他带的这个班升学率将会比任何一年都高。他的管理经验之一是：“依靠信任团支部，严厉惩罚违规违纪学生。”他听到孙雅的告状后，即刻把史纪钦和周伊波叫到他房子商量。周伊波一方面为有觉悟、有能力的班主任老师还不是党员而遗憾，另一方面他又对邹老师在处理班上问题时过分重视史纪钦的意见而不乐意。因此，在三个人一起商量问题时，他只想跟着听听，不愿言语。这次，史纪钦一反常态，硬是不先说话，让周伊波憋得难受，实在不想憋了，就先迸出一句：“他这人怎么就这么嘴贱手贱，没有自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