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河怎能不涛声汹涌?
西部夏日的阳光炙烤下,河流生命最为活跃的季节到来了。激情奔放灵感洋溢的塔里木河涛声,在胡杨、红柳、沙枣们这些植物生命听来,不也是母亲之河的摇篮曲吗?牧人的羊群以及野鹿、野胳驼和黄羊们,都在河畔不期而遇了。这个时候没有争斗没有厮杀,只是尽情地毫无限制地享用水、享用洪水奔流时的塔里木河的水,清香而甘甜,一去往日枯水时的咸苦,味道好极了。被波浪与涛声吓得四下乱窜的是狐狸和野兔,但当它们跃上沙丘以胡杨林为依托回眸一望时,也顿时明白了。但它们仍然不会匆忙地奔下沙丘,加人到畅饮的行列中,胆小与谨慎的本能使这些敏感的小动物更习惯于独往独来。当夕阳西下牧人走了之后,它们会不失时机地出现,那时剩下的便是戏水的小鸟及塔里木河中的大头鱼。新疆虎还没有绝迹的年代里,踏着涛声的鼓点踽踽独行的那一只虎,会给河边带来一阵喧嚣与混乱。别的动物以最快的速度迅即走避,而新疆虎也不会去追赶、扑杀,对它而言眼下最迫切的是大口饮水而不是大块吃肉。饮完水,它会抬头四顾,一片空旷,不知是失落还是满足,迈着王者的脚步,走了……
塔里木河至今还是一条野性十足的河流,而《山海经》则干脆称之为“乱河”:“敦薨之水西流注于拗泽,盖乱河自西南注也。”“敦薨之水”指今日之孔雀河水系,“拗泽”又称“盐泽”、“蒲昌海”,即罗布泊。《山海经》简约地以一个“乱”字告诉我们,塔里木河自西南野性十足地闯人罗布泊的动人情景。这个“乱”字又准确地表述了沙漠中河流的形因为它无拘无束。河道两旁的流沙怎么能约束洪水泛态:它只能是摆动的、放任自流的,滥时的塔里木河?于是便改道、不断地改道,但大体的方向始终不变。古代塔里木河流域的绿洲与城邦之国也随之变迁,在西域,绿洲与家国的兴废,不在乎人而在乎河。就连塔里木河一年一度的泛滥,如同胡杨长出了新叶,沙枣开花一般,也成了大地的一个节日。是源自洪荒年代却又生生不息的节律与冲动,是水与大漠万年不变的纵情的约会,波涛总会如期而至,水是信水,沙如情海。会有淹没也会有新生,淹没是浸淫的宽阔与深化,胡杨与红柳的根还在而且是湿漉漉的,就会有绿洲,就会有葡萄、郁金香与手抓羊肉,还有石窟、壁画和佛塔,那隍暄钟鼓便传得很远、很远。
从某种意义上说,塔里木河是独一无二的。
塔里木河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千年万载的驰骋奔突,它从世界屋脊上流出又为群山环抱,充满玄机地伏藏于亚洲心腹之地,成为一根流动的血脉。我们已经知道塔里木河所向何方了,可是塔里木河又所为何来呢?塔里木盆地的南缘是青藏高原及阿尔金山,西南是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北方则是把新疆一分为二成南疆与北疆的天山。盆地由西南向东倾斜,周遭的大山海拔均在5000至6000米以上,最低处是东边的罗布泊,海拔高程为近800米。塔里木盆地的底部是浩荡无垠的沙漠,在正午的阳光下热得发烫的沙子,似乎随时都会变成火焰。没有一种生命能够在这样火烧一般的灼烤下可以生存,无论是草木还是动物,这里就成了进得去出不来的“死亡之海”。只有沉寂,干燥与炽热中的沉寂,死亡一般的沉寂,把水分与血液蒸发殆尽再烤干烤酥骨头的沉寂。还用问塔里木河所为何来吗?
毫无疑问,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先民,是追随塔里木河而来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河的呼唤水的吸引啊!远古时代的原始人以及稍后的帕米尔高原的古羌人,沿着叶尔羌河向东北走去,他们只能走到塔里木盆地。面对完全不同于帕米尔的环境,他们肯定大为惊讶,有的退缩了,也有勇者沿河而下,从此便与沙漠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很快发现,在塔里木河流过的河滩边上,有树有草有动物,那些草木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很可能就是胡杨、芦苇、红柳与梭梭了。不得而知的是,这些最早沿着叶尔羌河、塔里木河来到塔里木盆地的人,因为什么离开了帕米尔高原的河滩谷地?是因为部落之间的战争?还是出于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的天性、发现的冲动?总而言之,他们走来了,而且还将沿着塔里木河走下去,他们将是在沙漠之中因为一条大河的恩典,成为西域文明之初的创造者,他们还是如大漠戈壁一样襟怀坦荡的接纳者。他们经营绿洲建设城邦,小心翼翼地寻找人类、畜群、家园与沙漠的平衡点,从沿着塔里木河游牧狩猎,到绿洲农耕的变化,很可能是划时代的。塔里木河的清清流水以及一年一度的泛滥,给大漠带来了蓬勃的绿色生机,有了森林草原,有了牛羊成群,有了农田种植。从塔里木河引水灌溉的必然过程,使西域的农田水利以“坎儿井”为代表,达到了令千年之后技术时代的人们仍叹为观止的高度。
重述历史总是过于简单,而且容易断裂,这就需要审视和梳理,从中发现某些端倪以及细密而柔软的蛛丝马迹。不妨说,初创时期的西域文明,也是在为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作准备,这个时刻就是当丝绸之路开通,世界五大文明即希腊文明、波斯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与华夏文明,在塔里木河流域的不期而遇。从陌生、惊讶到碰撞、接触,乃至交融,使西域文明的辉煌达致极盛,有了西域36个或更多的绿洲之国,以及塔里木河流域的于阗(今之和田〕、龟兹、楼兰罗布泊三大文化中心,然后徐徐东进,丰富并影响了整个中国文化。同样,美仑美奂的玉石、青花、丝绸以及中国四大发明尤其是造纸和印刷术的走向世界,不仅使西方知道了东方自有东方的文明和美丽及神秘,而且推动了不同文明的发展进程。
一条塔里木河。
一条丝绸之路。
一次人种与文明的碰撞和交汇。
从库尔勒到若羌,塔里木河下流的断流,使天然胡杨成片地枯死,枯死之后仍然把铁的枝干伸向空中,眼看着库姆塔格沙漠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合拢在即,旧沙新沙沙连沙……若羌小住一夜,我信步走到街上,这个县城只有一个十字路口,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没有警察没有红绿灯,只有沙漠中十月之夜的风又冷又硬。有稀疏的路灯亮着,站在这几盏路灯前面时,那灯光是昏黄的,昏黄到黯淡,可是昨天清晨离开库尔勒,在沙漠中奔波一天,半夜时分将到若羌时,就这几盏灯远远望去怎么显得如此明亮辉煌呢?经验告诉我,有灯光的地方就是绿洲,就有人群,就有水喝,就有饭吃,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做梦的床铺走着走着便走到县城尽头了,大漠上空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的月光泼泻在若羌城外的戈壁荒漠上,那是无边无际的巨大、空旷与荒凉啊!而护卫这个县城的植被以及几排疲惫不堪的杨树,便显得单薄而又脆弱,它们恪尽职守地站立着,在这无眠的夜晚。
我在戈壁乱石与红柳丛中,又往前走了一程。
不知道这黄沙之下还埋没了多少秘密?伏藏了多少玄机?
如是观之,我眼前的大荒凉便是西域的一段大历史了。
历史往往以废墟的形式出现,行走新疆,因为气候的极度干旱,那些古城、古堡、佛那是一处可以让人切切实实地感到生活在历史中塔、石窟、大暈的墓葬,完好地保存着。
的土地,而现实则在干旱中延伸着,我辈则是微不足道又极为幸运地穿越历史和现实的匆匆过客。
这里的废墟是活着的废墟。
倾听并感觉废墟,人类也许会变得更加智慧而平和:在大漠之中,在塔里木河,有过一次人类发展史上堪称经典的、世界不同文明的集合,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文明的交融,是不同人种、不同地域、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艳羡、观摩、欣赏、交流、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塔里木河可以作证:所有的文明都可以互为借鉴,所有的文明都应该学习共存。没有一种文明可以剥夺另外一种文明、能够统治另外一种文明。飞机与枪炮轰炸占领别国的土地时,唯一不能占领的是文明,永远无法战胜的是文化。
塔里木河的摇篮啊!在塔里木河的摇篮里,人类是尚未醒来的孩子吗?
塔里木河的秘密,有一部分深埋在罗布泊已经干涸的湖床中。其中之一是,罗布泊在古代接纳塔里木河时,水面充盈,年复一年却不增不减,源源不断注进罗布泊的水到哪里去了呢?又据故老相传,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时有流水波涛之声奔突而来,牧人或行者环顾四下寻访周边,不见一江一河。可那水声并非虚幻,只是水流潜行于沙漠地下,于是闻其声而不见其踪迹。据此,古人认为罗布泊下必有潜流,流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