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莲以长媳的身份主动承担了每天早晨向神和袓先上香、进茶的任务,虽然琐碎,却多少可以减少有可能为刀而起的不快。李养顺说这是权宜之计,不解决根本问题。
梦莲说走一步看一步。
李养顺不会说日本话,找广几个工作都小合适。在中国他是司机,似他的驾驶执照在这里却不算数,所以在日本他就成了闲人。除了幵罕他没有任何特长,他只好每天在院子里陪着母亲晒太阳,老太太倒是很高兴,可他心里起急,一个大男人不能就这么老在家待若啊。
李养顺找到回国者安罝部门,希望获得帮助。安置部门的负责人说你主动要求工作这很好,你们这些回来的人最关键的是要熟悉日本,不能游离于日本社会之外,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么。”
李养顺说他懂。
安置部门的人介绍他去秋叶原中华料理馆包烧卖。
四十二
李养顺跟在烧卖组组长山本的后头曲里拐弯来到了地下室,山本因为会说中国话,所以公司才让他管理这个以归国者为主要劳动力的烧卖组。山本对李养顺说:以后上班只能走地下室边门,不能像他今天一样走正门,正门是给顾客们走的,另外,下面的操作人员严禁穿着工作服在店面出现,那样会影响顾客的食欲。李养顺应着,心里却想着同内他公司门口饭馆里掌勺的老王,老王跟大伙极熟,往往炒完菜穿着油溃麻花的围裙就出来了,跟他们和一切老王看着顺眼的吃主千杯,大家都觉得这样很好,很痛快,自家人一样的熟络,所以,小馆儿的生意很红火。
在这儿竟不许走出操作间。
推开操作间的门,室内一盏大灯,五六个人在灯下正紧张地忙碌着。
山本组长说:“秋叶原的烧卖不但要供店面销售,还要供应车站的食品销售亭,所以需求量很大,这就要求工人务必抓紧时间,充分提高工作效率,不能有丝毫懈怠。”
李养顺点头称是。
山本把他介绍给大伙,山本用的是他日本的名字上野太郎。李养顺听到这个名字很有些不惯,他还是觉得李养顺好,但在日本他就是上野太郎,他不能用李养顺这个名字在社会上干活,不能用李养顺这个名字领工钱,这里,人们只承认上野太郎,不承认李养顺。
李养顺用蹩脚的日本话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案上的人们朝他点点头。
六个工人,一多半是从中国回来的残留孤儿,所以在语言上并没多大障碍。山本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至今还没出过国,据他说他最远到过热海,热海在哪儿李养顺不知道,离东京有多远他也不知道,揪面剂儿的柴田告诉他,热海到东京就跟北京到保定差不多。
李养顺后来知道,柴田在中国姓孙,是体育教练。
山本的管理很严格,他老想让烧卖组成为全店最出色的小组。但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制定了组内诸多不许,条款达二下项之多,细致到诸如不许穿工作服上厕所,不许揉眼挖鼻孔,在案前不许吧唧嘴之类。
烧卖组每天上班前都要背诵条规,就像“早请示,晚汇报”一样,这令李养顺很别扭。做烧龙从和面到调馅全是手工,山本说手工能卖高价钱,日本人不喜欢机械化生产出来的东西。李养顺的工作是擀皮,在国内摸惯了方向盘的手一捏起柔软细腻的面团就发颤,不是擀大就是辩小,大了装馅多,赔本超重,小了分量不够,问题就常出在他身上。店面经理下来找过几次,山本在经理跟前“哈依!哈依!”像个孙子,但是,经理一走,山本转过来就训他,就跟训儿子似的,一点儿不留情面。
李养顺说他不是机器。
山本说:“不是机器是什么,干了这么长时间你难道还没明白过来吗?秋叶原本身就是台大机器,烧卖组连同上头那些端盘洗碗的,包括经理在内,都是这台机器上的零部件。”
尽管山本有关机器的论述很精辟,终归是解决不了薄厚问题,李养质就被调去做最后一道工序装盒。儿本对组里其他人说:“这个上野,是个弱智,连包烧卖这样简单的工作也做不了,真可怜极了。”
李养顺并不为此动火,他认为日本说的是“上野”,不是他,他是李养顺,李养顺在中国是个安全行驶几十万公里的司机,他李养顺在中国戴过大红花,受过首长接见,整个系统都号召向李养顺学习过,谁说李养顺是弱智!
但是他看不惯狗仗人势的山本。这样的人物国内也有,但不这么露骨,不这么嚣张,不这么拿着鸡毛当令前。
李养顺一上班,最感不便的是梦莲,她不能去买菜了,那样会把老太太一个人搁在家里,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贞子倒是说过几次,说可以帮她把所需带回来,不必她亲自去跑,可那终非长久之计,有哪个家庭主妇每天将去商店这样的事交人代办的。
梦莲问贞子,原先贞子是如何安排这些事情的。
贞子说:“哪像现在这么自在啊,那时买趟卫生纸也要等理惠放学回来替换了才能去,多亏了你来……”
梦莲不能再说什么了,人家服侍了老太太几十年,自己才几天,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大中午,梦莲无论如何也要去趟商店,家里连酱油都没有了。正巧埋惠没有去学校,梦莲就请理惠代为照看奶奶。
理惠听梦莲中国话日本话说了半天,脸上竟然毫无表情,嘴里竟然毫无表示。梦莲从厨房里拿出酱油瓶子以做辅助说明,理惠却一转身走了。梦莲真是有些气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理惠转过脸很鄙夷地盯了梦莲一眼,进自己的屋里去了。
留厂梦莲很伤心地站在院子里。梦莲实在想不通,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由中国来的他们这一家人。他们做错什么了吗?没有,他们得罪了她和她的家人了吗?也没有,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是日本人,凭这,他们在这儿存在的本身就是错误。她想,大概还是胜利、小春们做得对,对理惠这样的压根儿就不要给她什么好脸,不要把她当亲戚看才是正理。
婆婆每天下午都要睡两个小时午觉,梦莲看婆婆睡着了便一路小跑向最近的商店跑去,她算好了,来回用不了半个钟头,再加上购买,四十分钟怎么也回来了,那样婆婆也还不会醒。
梦莲的时间抓得很紧,不到三十分钟她就回来了,回来时见自家门口围了好几个人,叽叽喳喳在议论什么,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婆婆光着脚站在门外喊“伊豆”。婆婆穿着睡衣,白头发在寒风里飘散着,模样很凄惨。梦莲一见,赶紧把自己的大衣脱了给婆婆披上,说:“您怎么出来了,刚才不是还睡得好好儿的吗?”
梦莲的中国话邻居们自然听不懂,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中国媳妇,不满与鄙视是显而易见的。一个老头拽住梦莲衣袖说了许多,梦莲只会惶恐地向大家鞠躬,只会用刚学的日语说:对不起。
一个老太太指着垃圾站恶狠狠地向梦莲数落什么,梦莲照旧鞠躬说对不起。
邻居们冷漠的、不友好的眼神带有明显的居高临下性质,仿佛他们都是种族高贵的上等人,而她和她的孩子们则是从野蛮之地来的生番,是不配和这些人同在这条胡同里生活的一样,这点最让梦莲不能理解。
梦莲拥着婆婆走进院落,背后的那些目光针一样刺着她的脊背。
她不敢回头。
把母亲用厚被盖了,又塞了两个热水袋,她抱怨说:“您不在家待着,大冷天跑到外头干什么啊!”
母亲说伊豆。”
梦莲说:“伊豆,伊豆,什么意思嘛?您要真能说明白了我去给您找!”
母亲还是伊豆、伊豆停地念叨。
理惠的影子在院里一闪,梦莲想,婆婆反常的举动莫非跟这个小丫头有关系?正思素间,一抬头,看见那把军刀不知什么时候又摆放在神龛前。
下班了,李养顺拖着因站了一天而变得沉重麻木的腿走出了地下室,登上了山手线环行电车。车里十分拥挤,再加上车顶桂着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更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烦躁。李养顺疲倦地靠着门口的金属柱,懒懒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致,脑子里满是烧卖。
有入挤过来拍他的肩,他一看,是山本。他不想理他,山本则没心倒肺地邀请李养顺去喝酒。
李养顺说不。
山本说日本男人没有下了班直接回家的,山本说你急着回去十吗呢,抱着猫陪着老婆看电视吗?”
李养顺乐了。李养顺说我只有老婆,没有猫。”
山本说有老婆陪也是幸福,我现在是想陪也没人陪了。”
李养顺问为什么。
山本说他老婆死了。
李养顺问什么时候去世的。
山本说是上周二。
李养顺奇怪山本能将这样的事在班上瞒得滴水不漏,公私可谓分明,他想也就是山本吧,难道所有的日本人都这样?
中网人不会这样。中国人信奉的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角说死人这样的大事,就是谁的家属有病了,在一块工作的同事也得去看看。
日本人的信条是:不给别人添麻烦。
李养顺决定跟山本去喝酒,因为他忽然觉得山本很可怜,活得也很不容易,也并不如自己想得那么坏。
喝酒回来,次郎在院里将李养顺拉住,次郎说:“让生病的母亲光着脚站在大门口,上野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既然母亲由你照料,你就应该切实负起责任来,把照顾母亲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来做,不能让街坊邻居指责我们……”
李养顺迷迷糊糊地从次郎那严厉的表情,郑重的语气上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刚巧,胜利也在家里,李养顺就让儿子翻译,胜利不翻,反倒跟次郎用日语说了一大堆话,表情同样很严厉,语气同样很郑重。
次郎一气之下回自己屋去了。
李养顺问儿子跟次郎都说了些什么,胜利说:“我告诉他以后跟他哥哥说话得要客气、能这么没礼貌。”
胜利将最关键的部分没告诉父亲,他怕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找他妈妈的麻烦。
李养顺问:“日本话还有那么多规矩?”
胜利说:“那当然,以往他跟您说话都挺客气,偏偏今天不,您不懂日语自然听不出来,会日语的人一听就听出不对头来了。”李养顺说敢情还有这么大差别哪?”
胜利得意地说:“我这些日子的日语难道是白学的吗?”
李养顺问:“那你刚才是怎么跟你次郎叔叔说的?”
胜利说:“以牙还牙。”
“放屁!”李养顺火了。
胜利说放屁也是替您放的。”
李养顺说你去给你叔赔礼道歉去!”
胜利说:让他先给您赔礼道歉来。”
小春在一边说:“赔什么礼呀,我妈那儿正包韭菜馅饺子哪,煮出来我给端过一盘去,什么事也没有了。”
第一锅饺子煮好了,梦莲让小春端了一盘给次郎,另一盘端到母亲跟前。
李养顺在母亲的饭桌旁坐了下来。
母亲狼吞虎咽地吃着绞子,看样子就像几天没吃饭的人,李养顺将盘子往自己身边拉,他怕把母亲烫坏了。他说:“妈,您慢慢吃,锅里还有。”
母亲将盘子由李养顺手里夺回来。
李养顺说您一次别吃太多了。”
母亲不理他,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饺子。
一家人正吃得高兴,小春将饺子又端回来了,她说:“我叔说了,上野家的人都不吃韭菜,嫌有味儿。”
梦莲心里咯噔一下。
李养顺说:“不吃就不吃,搁那儿。”
梦莲说他还真生气了呀!”
胜利说:“岛国人的岛国意识,小肚鸡肠,他们这是集体的排外,明着也说我爸是日本人,其实心里根本不认可,早晚有一天,我得彻底造这个社会的反。”
小春说这不是社会的问题,这是国民性的问题。”
胜利说社会是由国民组成的,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中国人,简直太可爱,太憨厚了,什么叫博大胸襟宽广胸怀啊,中国人就是。”
李养顺说:“咦,那把刀怎么又出来了?”
梦莲说不知是谁又给摆那儿了,待会儿我把它拿走。”小春说:“我看,拿不拿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咱们应该找房。”
梦莲说:“搬走了你奶奶怎么办?”
小春说带着。”
胜利说:“那不行,那叫逃亡,咱们要在这儿站住脚跟,咱们要当眼中钉,肉中刺。”
梦莲说你们胡说些什么呀。”
李养顺低着头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半夜的时候母亲喊肚子疼,问还有哪儿不舒服也说不清,李养顺只好叫起胜利和他一块陪母亲上医院。原本还想叫上次郎,但梦莲说:“算了吧,他叔叔明天还要上班,别惊扰他了。”
爷儿三个走后,梦莲一查看厨房,才发现橱里的剩饺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全部告罄,便料定是母亲趁大家睡觉时,起来偷偷吃的。大冬天,那些凉饺子吃进肚里,焉有不难受之理。梦莲想明天得让儿子在橱上加把锁,今天老太太也就是吃几个饺子罢了,要是吃了其他的什么就麻烦了。
凌晨一点钟,李养顺背着母亲回来了,母亲在他背上沉沉地睡着,腿一甩一甩的,像个小孩子。
梦莲一问,果然说是吃多了。
胜利说:“老太太真可以,路上杀了她似的喊肚子疼,我和我爸轮着背,使劲跑,到了医院大夫还没检查完,她倒呼呼睡着了。”梦莲问没开点药?”
李养顺说“开了,酵母片。”
梦莲安排母亲睡下,自己钻进被窝时天已经快亮了,李养顺说睡吧,还能躺三个钟头。”
梦莲说了在橱上加锁的事,李养顺已经睡着了,梦莲刚一迷糊,胜利就过来将她摇醒说:“妈,我奶奶那边不大对劲儿。”梦莲两口子一听,急了,顾不得穿衣服,奔到母亲跟前,李养顺不住地减“妈!妈”那声儿也变了。
母亲见他来了直笑,用被把脸盖了,只留一双眼睛,低声说:“不好意思得很哪。”
李养顺惊奇地回望胜利。
胜利哧溜一下,缩回自己房里去了。
梦莲掀起被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母亲拉了一床。
早晨,李养顺揉着惺忪的眼睛上班去了,梦莲在院里洗涮被单,天很阴,要下雪,这使梦莲很担心厚厚的褥子会不会干。
贞子过来帮她,贞子说:“忘了告诉你呢,以后你要把垃圾挑出来分开放,三五倒可燃性垃圾,二四倒不可燃性垃圾,你不知道这个,所以邻居们都有意见了。还有,这也是种病态吧,母亲一到变天就要闹肚子,昨天夜里天阴了……”
梦莲张了半天嘴,那个“啊”字到底也没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