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云素是不常出门的。但刘先生一走,白先生也时常不回,隔壁屋里静悄悄的,她也觉出了孤单。
自有过德明饭店不堪的一幕,她就不想再触及,跟沈仲明也一度断了联系。还是上次的误会未除,云素心里有疙瘩,就不想理他,她是想忘掉他了。沈仲明又觉得不自在,反过来给她打电话,婉转地提及上次的误会。云素除了爱使小性子,却是心肠特软的人,自然就听信了。等她转忧为喜时,沈仲明又不再往前一步。有时怕她钻牛角尖,他就开导她:“还是出去做点事吧,不要闷在房里,这样容易闭塞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不行啊。”云素觉得沈仲明说这些话,似在回避她,甚至有点嫌弃她了,心里又半天不舒服。
虽这么想,她就不再关在房间里,白先生来时,要她去抗战剧团看他们表演节目,她也不再拒绝,倒是去过两次。白帆想要她留在剧团,变得活跃一点,她却不喜抛头露面,还是固守在一处,不太合群。但愿意出来,总是个进步。白帆乐观地想,以后有什么活动,也尽量叫上她。
五月的汉口,舒爽宜人,尤其是上午,太阳渐渐地升上来,楼房、树木,还有人的脸,都泛着一层鲜润的光泽,显得明媚而生动。云素被初夏四处飘荡的花香唤醒着,那颗爱美的心也在蠢蠢欲动,便打算去悦新昌绸缎店买些布料,准备做件短袖旗袍。汉口的姑娘总处在时尚的前沿,现在成为战时首都,汇集了五湖四海的人,先生小姐们的衣着也是花样百出,风情万种,俨然国际都市之气派。云素处在这样的环境,也逼迫着她跟上形势了。
除了时尚的变化,每天的新闻也是层出不穷。彼时,云素正走在中山路上,忽然听到报童举着报纸在喊:“号外,号外,中国空军第二大队长徐焕升率机远征日本,凯旋归国……”
云素听得新奇,不由凑上前去。那孩子眼明手快,马上递上一份报纸:“小姐,《江城日报》号外!”
她接过,掏出一个角子递给孩子。
“谢谢!”报童朝她一笑,又举着报纸叫卖去了。
云素打开一看,头条标题赫然写着:《纸弹轰炸日本本土》。
5月19日23时30分,徐焕升率两架马丁轰炸机从宁波起飞,次日凌晨2时20分,轰炸机飞抵日本九州西部海岸,飞机紧贴海面飞行,直达长崎港。凌晨3时,长崎市还处在无戒备状态,飞机盘旋一周,借助城市灯光,投下第一批传单。一时间传单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散落在长崎市区。飞机按原定计划向北做半圆形航行,飞经佐世保、佐贺、久留米、福冈、九州、熊本整个九州岛。
自飞机进入福冈以后,日方发现上空有飞机,立即发出防空警报,实行灯光管制,探照灯对空乱照一气。机组人员一面投下照明弹,一面投下传单。由于油料有限,两架马丁轰炸机在日本本土盘旋半个多小时,把带去的20万纸弹——200万份传单全部投完后,才从容返航。东征勇士经过16小时的长途飞行,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人道远征”的历史使命。
报纸上还附有空军远征日本散发传单的内容节录:
告日本国民书
我们大中华民国的空军,现在飞到贵国的上空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伤害贵国人民的生命财产。我们的使命,是向日本国民,说明贵国的军阀,在中国全领土上做着怎样的罪恶。请诸位静听……
日本兄弟,在诸位之中,有开始时反对战争,理想着正义和平的人,也有为军阀的宣传所欺骗而讴歌战争的人;但,不管是哪一种人,想来一定都因贵国的言论被统制,要了解时局的真相是困难的。所以,试做以下的说明,希望诸位详加考虑。
中华民国空军将士中日人民亲善同盟
云素边走边看,忽然,一辆吉普车驶到她面前停下了。
“龚小姐,快跟我们走!”白帆在车里叫她。
“你们这是去哪儿?”
“我们现去汉口机场,欢迎空军将士凯旋,你随我们一起去吧?”
云素愣在那儿,一时犹豫不决。
“上车吧,别想多了。”白帆的口气不容违抗。
云素只得上车。白帆便从副驾驶座转到后面,把前面的位置让给她。
云素看后排座位上除白帆在内有三个人,都是抗战剧团的,挤在一起坐着。云素有些难为情,把人家艺术家的位置占了,让他们受罪。白帆感觉到了,便说没什么,都是临时通知的,正好借到一辆车,其他人员只得步行。这时候碰上就是机会,要不去看看那个历史性的场面很可惜。
途中,车上几位也少不了谈论这次轰炸行动。
“日机对中国进行狂轰滥炸,就应该实弹投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撒传单有什么用?”刘先生不以为然道。
“这是一次政治空袭懂不懂?”胡先生持有不同看法,“纸弹没有给日本造成什么物质损失,但威慑效应却远远胜过真枪实弹。既表明中国空军拥有攻击日本本土的能力,又能显示中国泱泱大国的慈悲胸怀……”
“这对嚣张的日本政府确是一个警告,”白帆赞同胡先生的说法,沉浸在兴奋中的他,竟以朗诵的语调抒发起来,“号称‘防卫严密的大日本帝国’,怎会想到会有中国的传单飞到他们的头顶?想象从睡梦中醒来的日本国民,发现城市街道、屋顶到处都是《告日本国民书》,他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几位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吉普车已拐入通往机场的那条小道。此时一些欢迎队伍正往机场的方向走,他们举着庆祝远征日本将士凯旋的横幅,挥动着红红绿绿的小旗子,有的还在呼口号,此起彼伏,气氛热烈。路上一时拥堵不畅,吉普车缓缓绕行,好不容易才到达机场。
停机坪站满了黑压压的人,云集了武汉各界代表。一些政要也亲临机场,将在此举行盛大欢迎仪式。
约莫二十几分钟,隆隆的声音从云端由远而近,先是两粒黑点,眨眼间,就变成了鹰,再近一点是大鹏,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只见两架威风凛凛的马丁轰炸机,正腾云驾雾而来。
飞机沿机场绕了一个圈,然后徐徐降落。机舱门打开,一身戎装、威武彪悍的徐焕升大队长出现在舱门口,向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一时间,整个停机坪沸腾了,人们挥舞着彩旗飘带,欢声雷动。
云素孤独惯了,第一次融入群体中间,被现场热烈的气氛感染着,被英雄的壮举震撼着,犹如幽静的湖面起了波澜,一时心潮难平。她当然最想看到胜利,从南京侥幸逃离到汉口,为的是寻找沈仲明,跟他在一起。
如今南京已回不去,她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眼见汉口空袭日益频繁,武汉会战不可避免,她难免忧心忡忡。虽然沈仲明曾表示不会丢下她,但近来回避见面,态度模棱两可,也让她怀疑对方是否出于真心。云素整日寝食难安,只因与沈仲明的关系晦暗不明,担心武汉一旦开战,她何去何从。现目睹此番大壮国威,鼓舞人心的场面,对忧愁的她无疑是一支强心剂。
此时想到沈仲明要她走出来的话,不觉庆幸没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是该出来走走,要不,哪会知道中国的飞机远征去了日本?正呆想着,忽然眼前一亮,心顿时慌乱起来,不用说,是沈仲明出现了,他就站在那些政要的身后,正跟旁边的代表说着什么。云素激动得手脚发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欢迎会在有序地进行。先是政要们与几位英雄握手并发表讲话,接着是各方代表热情洋溢的贺词,再是徐焕升讲此次远征的经历……云素几乎没在意那些细节,也没注意听。那时,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后退,只有一个沈仲明,与她相关。她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境。
等欢迎仪式一结束,官员们即将登车离去。云素紧张得手心冒汗,见沈仲明与在场一些朋友握手告别。顿时慌了,拨开拥挤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往前挤。
“沈先生——”她叫了一声。
沈仲明扭了下头,一看是她,马上回转身子,疾步往停车的地方走。
“沈先生——”她又叫了一声。这次沈仲明没有回头,仿佛没听见。
云素脑子一蒙,像被猛击了一棍子,顿时天昏地暗。稍一迟疑,又朝他奔了过去。
“站住,你往哪儿跑?”机场的警察拦住了她。
眼见汽车徐徐开动,越开越快,一溜烟不见影了。云素急得快要疯了,奋力扳开那警察,跟在扬起的尘土后面,飞奔而去。
她一直奔跑着,拼命追赶那辆车,她如果看不到那辆车,就再看不见那个人了。沿途的行人不由停下脚步,惊诧地望着这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纤弱女子。她视而不见,只是奔跑,只是为了跟上那辆车。
但汽车还是驶远了,一会儿就无影无踪。她终于跑不动了,但脚还是停不下,只管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什么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已走到汉江边上。
汉水是安静的。不及长江那般热闹,但也不清闲,总有大木船在来回地穿梭,运送货物或人,却没轮船那么张扬霸气,运行也是不疾不缓,在碧绿的江面划出悠然的弧线。也有些来往的木划子荡来荡去,迎送着过江的人流。
云素木然地望着一只低旋的江鸥,它凄厉地叫着,似在唱一支挽歌。
四周空旷得很,过江的行人也不算多,等到大木船驶开去,这里就安静下来,甚至听得到脚下江水汩汩流动。她不会游泳,不知进水里的感觉,这条江没有长江宽阔,也没长江深邃,但一样吞得下人的。她的脑子涨得发痛,已经想不起任何事,只知道跳进去,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怨怼,都随着她沉入江底,一了百了。
好吧,没有在南京被日本鬼子杀死,流落到异乡,总得选择一个好的去处,哪怕是死,也是干净的。这样,就能跟九泉之下的父母团聚了。
她像一具泥塑立在江边,江风在身旁起舞,好像在催促她,也似在唤醒她,生与死,也就在一念之间,只要稍稍动一下脚步,一切都结束了。
“云素——”
远处响起白帆的叫声。好像看见了她,吉普车就直奔了过来。到跟前,不等停稳,白帆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跑到这里干什么?”白帆不由分说,就把她往车上拽。然后吉普车打了一个急弯,便往回开去。
“你的模样倒是出众,问了几个路人,都指往这边来了。”白帆似乎想轻松一下气氛。
车上空了些,除了司机,就是白帆,可能是急着追赶她,来不及叫上其他人。
“你一个人往外瞎跑什么?”他忍不住埋怨。
云素望着车窗外,像是喃喃自语:“追赶那辆车。”
白帆一听便明白了。
那时,他作为曲艺界的代表站在前排,就没在意后面的龚云素。现场来了那么多人,可能就有云素想要见到的那一位。后来云素跟着那辆黑色轿车飞跑,让在场的人惊诧不已。白帆当时正跟几位英雄合影留念,就没注意。等到有人告诉他,顿时就慌了。
爱而无望,只能以死了结,可见是多么的深厚,又用了多大的勇气,才会走这一步。
“你要是想不开,就太傻了,他不配你的一腔深情……”白帆触到伤心处,一时哽咽着,说不下去。
司机忍不住接口,劝她道:“白先生都急死了,到处问人,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有多少人为你难过啊。”
白帆听此一言,不由激动道:“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你刚看到了远征归来的壮士,他们出发前都立过遗嘱,不成功,则成仁。国家危亡的时候,前方将士不惜为国献身,你却在这里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寻短见,不是死得太轻贱了吗?”
“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目光短浅,胸无志向,就容易想不开。人活一辈子,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能这么浪费生命啊!……”
这些话,字字如锥,扎在云素的心上。处在悬崖边上的人,一味安慰是没有用的,只能用猛药,击到要害处,知道痛,也要知道痛的症结,才能让她迷途知返。
“我现要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到了那里,就会为今天的行为羞愧了。”他转过头对司机说了声,“去一趟战时儿童保育院。”
吉普车沿着江边一路前行。白帆没再说话,默然地盯着前方,略有所思。他是很少长时间不说话的,不说话的时候,便是有事压着,表情显现出难抑的沉重,不似他的性格。
吉普车拐了几个弯,就在旧日租界的同仁会医院附近停下了。
临街的一排窗户都敞开着,里面人声嘈杂,白帆给云素招了下手,两人就站在窗口往里瞅。
全是大大小小的孩子,把几间房都挤满了。那些孩子大都衣衫褴褛,头发脏兮兮的,小脸还流着鼻涕,有的挂着泪痕。他们大声叫唤,粗声嚷嚷,有几个还动手动脚地扭打一团。几个小点的孩子,就站在一边,睁着几双羊羔般无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两个人。
“这些都是刚从战地抢救出来的孤儿,他们受过惊吓、饥饿和苦痛,他们的耳膜还遗留着霹雳的炮声,骨肉离散的哭喊,他们的脑子里还浮现着父母倒地后满身的污血。他们小小的心灵已经被悲惨的现实粉碎……”
保育员激情的介绍,震荡着云素的心。那些茫然无助的脸,也一直在眼前浮现着,时不时地纠缠着她,无法消散。从保育院出来,她就没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而是被保育院的孩子们占满了。
这是个特别的日子,她经历了几件事,件件都触及她的心身,摇撼她的思想。此前,她不知道自己脱离现实、脱离社会,一直活在自我的小世界、小情调里。外面的事自有男人在做,她还是个不爱交际、安于现状的传统女子。即便贸然来汉口,依然不愿出门,去接触社会。虽说心情不佳,也多少关乎个性。别人看不惯,自然要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