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锒呵呵一笑,说:“不碍事,不碍事。我正有事要找你老哥呢,上次你肯代人出价买的货,就在我手里,先验了货再说。”
姚迅言语间点拨,让他知难而退,却不想他却直击自己的要害,不由自主地说:“好,快取来我看。”
姚锒将一张窄窄的纸条交给他,上面寥寥数字:济南兵工厂物资启运,十九日由津浦路南下。他顾不上许多,先赞了声好,问:“什么时候到吴尚?在哪里卸货?”
姚锒摇头,说:“只这一行字,其余的我一概不清楚。”
姚迅说:“那好,成色不错,价值不轻。我先代朋友谢谢你了。”
辛雯在厨房里出来,问:“是大哥来了?正好可以留你吃饭喝酒。”
姚迅正要推辞,姚锒先答应道:“好的,中午时喝酒,醉了睡觉,晚上,咱们还能喝,不醉不归!”
姚迅急忙说:“虽然弟妹的盛情难却,但也只能少许喝喝,还得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呢。”
辛雯手脚麻利,不一刻整出几样下酒菜来,去街口酒坊里沽了一坛上好烧酒,端盛上桌。姚迅在院子前后闲走了几步,说:“兄弟,我在外面办事,无论是生意还是其他的,都秉承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原则,不让你牵扯进来,为的就是让吴尚姚家能够传承下去。你钻进书堆里不问世事,是对的,只是这个弟妹,有共产党的嫌疑,我的意思,小心为上。我照顾了你的买卖,你得领我的情,听我的话,明白吗?”
姚锒摇头说:“这个女人有些傻,我不信她是共产党,倒像是受人利用的。不过,过一阵子我会送她回娘家去。”
“你舍得?”姚迅观察他的神情,问。
姚锒笑了笑,说:“有什么舍不得?”
“哦,我明白了,是因为还有邹小姐,你还挂念着小姨子,”姚迅做恍然状说,“但是,邹小姐更吓人,居然向日本人开枪,这明明表明自己是抗日分子,胆子够大。弟妹跟她相比,小巫见大巫了,这位女子,更不可惹!”
姚锒无奈地摊开手,说:“偏偏都惹了。”
姚迅大笑,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老弟,在吴尚这地界上,招惹共产党可是件掉脑袋的事情。我看,要不索性就跟这女共党跑了,要不,就断了关系,洁身自好。最怕就是牵牵扯扯,纠缠不清,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姚锒沉思片刻,说:“是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有道理!”
姚迅便不多言,信步回到前宅,见酒菜都已上桌,也不客气,和姚锒一起坐下,取过酒壶来,斟了酒尝了一口,望着姚锒说:“还是那晚,咱们喝的酒滋味足!”
姚锒会意,应道:“是,那酒好,那酒真是——好!”
俩人互敬了一杯。
姚迅请辛雯也来坐下,说:“弟妹呀,我就这么个兄弟,姚家的事情,都指望着他呢。吴尚城里太乱,不如让他随你下乡去,在你娘家住上些日子,那才安稳。”
辛雯一口应承,说:“那敢情好,我恨不能马上就走跟着他离开吴尚呢。他这个人,貌似老实,其实花心,我都看在眼里了,不想多说而已。”
姚迅笑得呛了口酒,咳嗽了好几声,抚胸喘息说:“原来,弟妹也是吃醋的,我说呢。是啊,他这个拈花惹草的禀性,得收敛才是,跟鬼子争来抢去,那是杀身之祸!”
姚锒冷淡地说:“邹小姐已经中枪负伤,被抓了,眼下在福音医院里给看着呢。再想见她,怕是难了。”
姚迅拍桌道:“是了,我这话不错吧,这女人是招祸的灾星,你与她过从甚密,也得小心。不如暂先避一避,依我跟渡边的那一点交情,让他出了这口气。再说,他在吴尚也不会待多久,等到他离去了,你再回来,也无所谓呀。”
姚锒听他这会儿连说了几次让自己离开吴尚,心中生疑,问:“哥,你是要在这里干诛九族的勾当吧?怕连累我,先催我背井离乡吧?”
辛雯却驳斥道:“大哥这是为你着想,你却乱说话,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姚迅笑嘻嘻地说:“你若是个真能沉静下心来抄佛经的人,我自然不会劝你,但你眼下的行径,着实让我担心,我是好意相劝而已。”
姚锒笑了笑,说:“放心,我会走的,但这吴尚城里的热闹,想不看都不成。”
辛雯点戳道:“我看,你是舍不得躺在福音医院里的邹小姐罢了。要不,请大哥帮忙,带了邹小姐跟你一起私奔?”
姚迅忍俊不禁,夹了块菜,说:“弟妹不但菜做得好,这话也说得妙。你是娶对婆娘了,有这样的老婆在身边,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姚锒面无表情地说:“我偏不走,我还要去见渡边,替邹小姐作保,放她回照相馆呢。她家里没了亲人,就我这么个姐夫,我不帮她,谁肯帮她?”
辛雯脸色刷白,啪地丢下碗筷,拔脚就回卧室去了。
姚迅用筷子在弟弟的脑袋上轻敲了一下,悄声说:“你这个愣头儿青,说话也不掂量掂量。”
姚锒索性站起身来,伸手去拉他,说:“不在这里喝了,走,老弟我请你下馆子,另换去处。”
姚迅将他拉拽坐下,叹息道:“算了,算了!我这一来,惹得你们夫妻斗嘴吵架了,真是抱歉。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别太犯傻,明白吗?”
姚锒望着他,摇头说道:“你这家伙,今天像变了个人似的,反常得很呢,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姚迅心底失望,扭头望了一眼辛雯卧室窗口,再不言语了。
8
姚锒喝了不少酒,一方面是在宅子里尽地主之谊,接待了不肯归家来住的哥哥;另一方面,也被他这喋喋不休的反常之举所搅扰,不胜其烦。等日过正午,姚迅离去后,他舀了盆井水洗脸醒神。
辛雯开了卧室门,站在廊下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奇怪,你大哥今天跟个老太太似的,啰里啰唆。”
姚锒头也不抬,说:“似乎合了你的胃口,很默契。”
辛雯沉吟道:“不过,我看,他说的那些话是真心实意的。不如你就听他这一次,咱们远走高飞吧,这地方是不能久待了。”
姚锒嗤的一声笑道:“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呀,记得以前你可总是奚落我的懦弱怕事,这会儿,怎么自己先怕起来了?”
辛雯说:“我后悔不行吗?以前你是对的,我错了。现在呢,我是将功补过,难道不成?”
姚锒说:“也许你没错,错的是我呢?我没有强留你在这里,我该送你回娘家去了,可是我却留下了,我有些后悔。”
辛雯轻轻叹口气,说:“还是走的好,咱们走远点儿,去青岛,我有个亲戚在那里做事,那里比这里要安全得多。”
姚锒将头低垂,沉浸入水桶内,使劲地摇晃,带动的水声哗哗,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然后,他抬起头,顺着发际抹了几把,水点如雨,滴落在青石板上。他踏上石阶回自己的卧室,经过她身边时,停了片刻,凝视着她的脸庞,抬手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说:“放心,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带,比你所说的任何地方都安全。”
他进了卧室,带上门,按照惯常的习惯上了门闩,叮嘱道:“这中午喝酒,真的让人很不舒服,我得好好睡会儿。”
辛雯聆听着他在屋子里的动静,脸上有了些笑容。
姚锒这一觉睡得结结实实,直到太阳西下时,犹在梦中。这个下午,吴尚所发生的事情,将他隔绝在外,有的事,在他的预料中,但也些事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在直线距离约一公里之外的万字会宪兵队驻地,渡边靠在椅子上,神思倦怠地打了个盹,正恍惚时,一阵幽香飘入了嗅觉。他以为这是幻觉,并不理会,只让它成为感觉存在并消亡。但是,这香气又浓郁了不少,仿佛随着空气的流动,来到了面前。他仍旧把它当作梦境中的飘渺虚无,懒懒地不去理会。
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掌在这芬芳中探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面颊,一个温柔的女声用日语说道:“这样温暖的午后,正是睡觉的时间,大佐为什么不去床上,完美地享受呢?这样,可是容易着凉的。”
渡边陡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似又熟悉,但又没有什么印象,在头顶飘忽,依旧当作是梦境里的掠影,缓缓地抬起头来,半睁开眼,霎时间惊醒了。他的前任北条四郎的遗孀北条直子站在桌前,和服、高髻,微笑着望着他。
他揉了下眼睑,迟疑道:“啊,原来是北条夫人,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直子微笑道:“作为北条的夫人,我是没有资格来这里的,但我是本间特别部的人,协助丈夫侦缉老枪案件。”
渡边惊异地瞪着眼前这个女人,惊叹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你既然参与了针对老枪的侦破,那么一定对案情了解得很透彻,你认为这个老枪会是谁?”
直子说:“本来,北条君是有可能顺藤摸瓜解决的,可惜,他太自信,又太性急,白白斩断了这条通向老枪的关键线索,结果功亏一篑,反而惨遭毒手。根据我这些日子的暗中侦查,我认为这个老枪之所以屡屡得手,且又能轻易地脱身,只说明一个点:他对于刺杀的目标高度熟悉,具有高度的伪装性,他必定认识北条、木村等几乎所有的军方高级军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不会引起怀疑,所以这个人必定潜藏在我们身边,也许就是跟我们朝夕相处的人。”
渡边抬眼看她,问:“你是怀疑此人就在我的宪兵队,或者警备司令部?”
直子说:“支那人有句诗叫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佐,你也成了局内人,自然有障碍,而我自从北条死后,就一直站在局外,看得更加得清楚。”
渡边笑了笑,做个手势请她坐下,说:“那么,就请你指点迷津,你认为杀害北条等人的凶手就藏在我的身边,并和死者们认识?”
直子点头。渡边说:“你能不能确定此人是支那人?”
直子赞同。他接着说:“无论在警备司令部还是宪兵队,都不会存在这样一个能够轻易和北条等人近距离接触的支那人,更何况还能历经几任治安长官,这样长的时间,那更是不可能。”
直子笑了起来,坚持道:“这个人肯定存在,只不过你没有查出来罢了。灯火下的阴影,往往不会引人注意,大佐,就请清理这个暗角吧。”
渡边站起来,微微欠身点了下头,说:“北条夫人,多谢你,我会着手办理这件事的。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与邹小姐交好,是不是对她很感兴趣?”
直子沉着地反问:“渡边大佐,你是不是对这个支那女人动心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极有可能就是老枪!”
她此话一出,渡边吓了一跳:“不会吧。这样的女人,会是老枪?”
直子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照片,放在桌上,掉个方向推到他的面前,冷冷地说:“请看,这是我闲来无事从住宅阁楼上一只尘封多年的箱子里找着的。”
渡边仔细地看去,这两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上,一个中国女孩和一个西洋女孩手挽手,站在草坪上,背后是照相馆的标志。两个女孩都约莫十七八岁,长发垂肩,清秀中带着稚嫩,左边这个中国女孩,面容熟悉,正是邹芳。这是邹芳少女时代的留影无疑,至于那西洋女孩,他曾从档案里查阅到过,传教士约翰逊的女儿珍妮。
渡边说:“这张照片说明什么呢?说明她们少女时代就是朋友,本来是邻居,那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