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胸有成竹地点头,说:“姚掌柜,生意兴隆,我也不耽误你发财了,再见!”
姚迅拄杖而去,在笔直地沿街道上走到尽头,这才往左侧树荫茂密处转向,徐步而行,再拐入一条巷子,向着来时的方向迂回过去,走进一家巷子深处的理发店,坐了下来。伙计去将半敞的店门关上,从半边玻璃窗里,监视着外面的动静。
理发师正在给一个小伙子理发,另有一人等候,正是吴尚站主任朱勤。朱勤翘着二郎腿,膝盖上摊着份《吴尚日报》,低头貌似看得入神,却冷不防开口道:“姚先生,近些日子可好?”
姚迅说:“好啊,睡得着,吃得下,闲时还能喝几盅老酒,日子过得太舒服,都快忘记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了。”
朱勤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微微一笑,说:“所谓潜伏工作,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讲究的是耐心和坚忍。咱们表面上是喝酒清闲,实质上睡觉都竖着耳朵,握着枪,脑子一根弦从天黑绷到天亮,累着呢。还不如上战场,一刀一枪跟敌人见真章,死了也是明白鬼!”
姚迅掸了下膝头的发茬,说:“在这漫长的潜伏中,还能牢记这些,很不容易了。朱主任,是骡子是马,到了拉出来遛遛的时候啦。”
朱勤问:“好啊,那么,就请特派员示下吧,我带着这班子骨头都酥软了的弟兄们,誓死为党国效力!”
姚迅点头道:“好,我今天来,就是找你老兄商量的,请你派遣一支精锐,袭击几处日军的目标,显一显国军的威风。”
朱勤头也不抬,说:“请讲,具体是哪些目标?”
姚迅就从兜里掏出一页纸来,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声音因为疑虑而有些发抖:“你——你是开玩笑吗?”
姚迅板起脸来,说:“这是我布置的任务,怎么说是开玩笑?”
朱勤脸上通红,手指用力地戳击纸页,愤怒道:“这上面全是日本人重兵驻守的要地,你要我们兄弟们去送死?”
姚迅正色道:“我是让你们试探性进攻,谁让你去强攻卖命的?真是笑话!”
朱勤冷笑:“你说得倒轻松,试探性进攻?鬼子正在吴尚构造区域封锁,鸠山联队正向城内调防,别说进攻了,就是一声枪响,都难以脱身,白白地拿弟兄们的命不当回事啊。”
姚迅冷笑:“我自有接应协助你们脱身的妙策,怕什么?”
朱勤拍了下桌子,口气坚决地说:“此为乱命,恕不能受!”
姚迅摇头说道:“我指挥不动你,看来只有戴老板才成了,我这就去电重庆,请他出马。”
朱勤不受他的恐吓,仰起头来,说:“性命是父母给的,谁也不能让我们不值分文地送掉。”
姚迅心中愠怒,却转为笑脸,说:“朱主任,你不要急,我说过有稳妥的办法撤退,必保无恙,为什么不信我呢?”
朱勤说:“这年头,除了自己,谁还能信?”
姚迅拍了下胸口,说:“我能信,我是堂堂军统局特别行动处少将处长,在上海滩与日伪血战多年,岂能贸然做没有把握的事?朱主任,你也太小瞧兄弟我了。”
朱勤见他话最后带了软,也明白自己有些失态,双手一拱作揖,说:“姚专员,是兄弟我一时情急,鲁莽了,这就给你赔罪。”
姚锒微笑道:“人的性命都是父母给的,谁会拿这不当回事?姚某不是个罔顾他人性命,只图一时之快的人。请放心,我会拿出详细的方案,让你先放下疑虑,再付诸实施。”
朱勤点头称是。姚迅在此处受挫,无意再逗留,起身来告辞。朱勤送他出门,走了一小段路,这才返回。
理发店里,四五个人都望着他,瞪大了眼问:“朱主任,真的要让咱们跟鬼子拼命?”
朱勤苦笑一声,说:“我看破了此人的险恶用心,让咱们飞蛾扑火,吸引日本人的注意,他趁乱去炸军火库,便是事半功倍。不成,我们不能为这个去卖了性命,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利用天时地利,先行动手。我是吴尚军统站少将站长,他虽有戴老板的任命,但我这职位也不是白捡来的,他做得,我也做得。越俎代庖的活计,有什么不能!”
几个部下点头称是,都说主任英明,这自己的性命,抓在自己手里,掂量得定,比别人做主要稳当得多!
6
小马和邹芳之间的秘密联系方式,避开了照相馆这个危险之地,改在升仙桥口的一家烧饼店见面。这里人来人往,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天邹芳特意换了套朴素的布衣,戴上头巾,甚至还用一些泛黄的油泥,抹在面颊上,遮盖掉白净的脸色,使自己的外形更加接近寻常的妇女。
她从照相馆后门出去,确定自己没有被跟踪后,才拣僻静路径走,曲曲折折地来到目的地。她伏在粘着少许面粉的木柜上,说:“客家,买一只龙虎斗馅的,一只荠菜馅的。”
伙计笑道:“这位大姐,龙虎斗有,荠菜要等到秋后才上市呢。”
她改口道:“那就换一只萝卜丝的,爽口得很。”
伙计应了一声,麻利地从炉边捡起两只饼,用纸包好,递给她,有意无意地向后面望了望。邹芳转身从店前绕过去,正是临河的一间小屋,屋门开着,面朝码头。一张褪漆落色的木凳放在门前,上面压了块残缺的城砖。邹芳看见这砖头,便进门去。
小屋里,有个人蹲在地上,用锋利的尖刀切削着竹子,正是小马。
她咳嗽一声,以作提醒。小马闻声抬头,请她在床边坐下,从床底下取出只业已完工的精巧的弩机给她看。
邹芳好奇,问这怎么用?
小马自得地一笑,捡起根加工好的短竹箭来,压入机槽,做了个射击的姿势,说:“这东西能射百步开外,箭头上再涂上剧毒,见血封喉。”
邹芳会意,惊讶地说:“你想用它去对付鬼子?”
小马点头,说:“我琢磨好久了,这东西虽然威力不能跟枪比,但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没有声音,无声无息地杀鬼子,却不会惊动其他人。我先做一批,等天黑后出去,借着路径熟悉,天色掩护,见一个杀一个,怕也不会比那支老枪差。”
邹芳翻来覆去查看这东西,问:“你真手巧,怎么会做这东西?”
小马自豪地说:“我家三代都是篾匠,制作竹器,四方有名。不是鬼子来了,也许我已经满师出摊做买卖了。也罢,手艺还算不荒,总算能像模似样地做出了这箭弩来。”
邹芳说:“那也给我一个,有了它,不用枪也能杀鬼子,很好啊!”
小马将手里的箭弩做了两次演示,让她退到门外,瞄准墙角木柱,先行练手。
邹芳眯上一只眼,依他的姿势对准目标,扣下扳机,竹箭嗖的一声挟风而去,钉入木柱中,尾翼犹在振动不息,果然颇见威力。邹芳喜滋滋地收起这件东西,连声道谢。小马洗洗手,问:“你那次发出电报后,再没有其他讯息吧?”
邹芳摇头,说:“吴尚出了这一连串大事,上级的电台还没有跟我联络。看来,他们还不信任我。”
小马说:“我听说,那位姚少爷跟鬼子过从甚密,几个鬼子大官都登过他的门。邻里吓坏了,都以为他是个知书识礼不问世事的读书人,谁知道居然跟鬼子打得火热。这个人,我不放心。可是,我离开晋夫领导的地下组织,暂时容身的游击队也没有了,我现在,就靠着过去潜伏时发展的几个外围地点暂时藏身了。”
邹芳说:“你是以鬼子登门作为可靠与否的标准吧,那,我岂不是比他更加的可疑?北条夫妇是我的座上宾,至今橱窗里还陈设着他们的照片,可谁又知道,北条的死,我在中间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小马惊讶,说:“北条死在枪口之下,你参与了,那么——你一定认识老枪?”
邹芳摇头,叹息说:“老容同志与老枪有间接联系,向他转达北条寓所的详细情况,这些情况,是我提供的。”
小马眼中油然充满了钦佩之意,说:“邹姐,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可真高兴!”
邹芳笑了起来,说:“这时候说也不迟啊,老枪还在,吴尚地下斗争就不会失败。木村在他的司令部里成了老枪手下又一个得手的猎物,鬼子妄想就此一劳永逸地消灭吴尚的地下组织,已经成了泡影。”
小马点头说:“邹姐,我的想法是决不让敌人这样安生,就用这弩机挨个地收拾他们。我在暗处,这惶惶不安的日子,有得他们过的。”
邹芳欣慰地笑了,说:“老枪结果了木村,那渡边迟早会成为我枪下之鬼,我拿定主意了,就在等待最佳时机。”
小马充满信心地望着她,用力地点了下头。
邹芳将这件精巧的杀敌武器装在随手拎的包里,抓着两只烧饼回到了照相馆。她掏出钥匙,正待开启门锁时,背后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咳嗽。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掉过头。那个掩口咳嗽的瘦高男人,正站在一株梧桐树后面,双眼中透露着关切之色,正是多时不见的上司晋夫。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愣怔了片刻后,勉强笑了笑,问:“你——还好吧?”
晋夫深深呼吸了一下,说:“还好,还活着。”
邹芳开了门,既不邀请,也不拒绝,径自进去。
晋夫紧随在后,自己找了处可以观察外面街景,但又不会被窗外人发现的位置,坐了下来。邹芳将包放在一侧,坐在工作台前,茫然地挪动着那些照片,一言不发。屋子里沉寂了许久,晋夫终于开口,他盯着窗外某处摇曳的枝叶,轻声说:“看来,之前是误会你了,你不是叛徒,你是个经受得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我代表组织上向你致歉。”
邹芳没有应声,仍旧低头,但目光模糊起来,一滴泪珠夺眶而出,落到台板上,犹如一朵展开的晶莹花朵。晋夫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奇特地悸动了一下,两眼居然也湿润了。他继续说:“当下的形势处于危急关头,我们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我已经向省委发了电报,吴尚地下工作亟待加强,并推荐你为我的副手。相信,你会接受组织安排的,放下包袱和情绪,继续战斗!”
邹芳抽泣起来,肩头微微耸动,但仍然不理他。
晋夫便不吭声,从兜里摸出烟来,望着窗外来去的行人,一根接一根地抽吸着。这对男女在中午时的寂静中僵持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礼貌地轻轻拍门,问:“邹小姐,我是北条直子,请开门。”
邹芳赶紧起身,抹去眼泪,去门前相迎。
北条直子捧着只食盒,欠身鞠躬道:“打搅了,我刚刚做了些小菜和饭食,特地送来,请你共享的。”
邹芳心中顾忌晋夫在屋内,道了声谢,却一时不便请她进屋。只得客气推辞道:“直子夫人费心做出来的美食,我怎么好意思接受呢。”
直子看她红红的双眼,不由吃惊道:“邹小姐,你刚刚哭过吧?什么事让你如此伤悲呢?”
邹芳下意识地摸摸眼,摇头说:“没什么事,风吹沙子进了眼。”
直子凑近了,关切地踮脚看她的眼,说:“凉开水加食盐清洗就行了,我帮你吧。”
邹芳又退了一步,被这个日本女子登门和示好弄得心烦意乱。屋子里,晋夫走了出来,站在她的身后,冲直子微笑颔首。直子这才恍然大悟,欠身道:“哎呀,是我唐突了,原来邹小姐有客人。”
邹芳无奈地一笑,回身望了眼晋夫,作势请她进屋。
直子摇头欲告辞,但邹芳却抓住她的手,说:“既然来了,就别走。这位先生刚刚拍好照,三天后来取吧。”
晋夫认真地再看看这个陌生女人,点了下头,依照邹芳的话,扮作顾客出门,但是加上了一句:“我急等照片用,如能加急提前,我愿意加价钱。”
邹芳挥了下手,说:“后天下午三点来取吧。”
打发走了这个男人,邹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没有多看他半眼,将门合上了。直子目睹了方才的情景,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问:“邹小姐,刚才这位先生是你的情人吗?”
邹芳摇头否认。但她却不信,微笑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你失态流泪过,像你这样坚强的女人,只有在恋爱时才会伤心落泪。”
邹芳去洗了下手,说:“我掉眼泪,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
“那么,怎样的男人才会让你为之落泪呢?”
邹芳一时语塞,脑子里下意识地浮起一个男人的面孔来,他是——姚锒?她被自己这油然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是他?他不过是自己过世姐姐的未婚夫而已,这个年近中年的男人,怎么会令自己心动流泪呢?
她用力地甩了下头发,想借助这个动作让他脱离自己的思绪。直子看她这副模样,不觉笑了起来,说:“邹小姐,我发现,你是为情所困了。我也是个女人,你有什么排解不开的痛苦,可以跟我说。”
邹芳擦干手,坐到她的面前,端详片刻。这个女人,业已从丧夫之痛以及那夜的恐惧中摆脱出来,憔悴的容颜也恢复了昔日的清秀,更增添了几分沧桑之美。她头盘高髻,仿佛寺庙壁画中古代仕女般,笑容里隐藏着洞察世事的透彻。她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去理了下这绸帛的衣料,说:“直子夫人,其实以后你不必总是穿和服出门,很不方便。而且在这里显示日本人的身份是很危险的。我有不少剪裁精致的衣服。可以送几件给你,穿上肯定别有韵味。”
直子有些紧张,疑虑道:“真的吗?”
邹芳一把拉起她,到内间卧室去,打开橱柜,亮出里面一溜儿风格各异的衣裙,伸手指点道:“敬请挑选。”
北条直子惊叹着,小心翼翼地去抚摩那些衣服,喃喃道:“我能穿吗?穿上去不难看吗?”
邹芳摘下一件来,在她的胸口比划一下,半下命令似的说:“换上它,我保证你一会儿比现在更美,更有精气神儿。”
直子在她的鼓动下,迟疑了片刻后,便将它接在手里。邹芳走出房间,由她自去脱衣解带,换上洋装。十分钟后,一个披着头发,穿洋装长裙、身姿窈窕的女人走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