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山一惊,忙问:“他不是被阁下解决了吗?”
渡边说:“这是真正的老枪行动了,此前的老枪,都是不足挂齿的假货。”
姚锒吃惊道:“假货?”
渡边认真地端详他一眼,点点头。鸠山久在前线作战,从未经历过后方战事的危局,此刻乍闻上司的死讯,一时也惶然起来。
渡边摆了下手,说:“正是因为这样危急的局面,所以我要与鸠山大佐见面,详谈此后的应对措施。此刻天色不早了,我们一起去熊本会所吧。”
姚锒和这两位形态各异的日本军官出了宅子,在四邻惊惧的目光中,登上汽车,离开了天福街。不过几分钟的路途,抵达熊本会所。由于今天下午,木村的遇刺,惊动了吴尚所有的日本官员,此刻这里虽然已经营业,但却萧条清冷。老板熊本太郎正闲坐在柜台边,喝些茶水解乏。突然间来了两个大佐和一个满口日语的中国人,心中惊喜,急忙来殷勤招待。
渡边请两个客人进了室内,在榻榻米上跪坐,先由侍女前来斟茶、伺候。鸠山将衣领解开,脱下军装,和军刀一起放在旁边,心中对这位素来心中不以为然的同僚有了些改观。他心念着刚刚殉职的木村,主动问:“渡边君,如何在这座城市里破获这个老枪,是当务之急,总之,为木村将军报仇雪恨是当务之急。”
渡边却没有接他的这句话,转而望着姚锒,说:“姚君,你是个让我费解的人物,我却不知道如何界定你的身份,梅机关特派专员是一个身份,其他呢?重庆方面,你有无勾连?还有,新四军方面,私底下会有秘密渠道联络吗?”
姚锒笑了起来,说:“渡边君既然开门见山,我也就直说。我是梅机关的专员,负责侦察监视江北国共武装,给高层提供可靠的情报。在吴尚周边,有一支效率很高的情报队伍,所属成员复杂,有重庆分子,也有共党分子,但他们最终是为我服务的。有关吴尚方圆三百里公路范围内的情况,都瞒不过我。渡边君,你近日的行动屡屡得手,是和在吴尚反日地下组织里安插入高级间谍密不可分的吧?好一个引蛇出洞,聚而歼之的妙计,佩服!只可惜,我的一些部下不明不白地陈尸在市府广场了,呵呵。”
渡边沉思了片刻,说:“什么时候,倒想领略一下你那支队伍的盛况。”
姚锒拱手道:“不敢,都是些贩夫走卒,打渔撒网之类的寻常人,乱世之中谋个生存而已。”
鸠山见他不应答自己的问话,反而去查问姚锒,心底有些生气,正要说几句。渡边却先对他颔首作礼,说:“请鸠山大佐过来,商议的是军机要事。虽然木村将军已经对我说明了姚君的身份,但鉴于安全需要,我还必须谨慎,请谅解。”
鸠山释然说:“我与姚君过去并不认识,是小泽机关长的介绍,才交了他这样的朋友。既然木村司令也信任他,那我们自然不会怀疑他了。”
渡边双手击掌,让侍女送上食物和清酒来,先行请他喝上几杯,这才开口说明意图。无非是要借助鸠山这支劲旅,加强吴尚的防卫,以此来维护各处军事要地的安全。鸠山连饮了四五杯酒,兴头一起,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姚锒坐于一旁,并不开口,心中暗自思忖,想从他这一席话中找出有关军火储存运输的情况来。他所说的军事重地,必然和军火相关,必定是军火仓库无疑。日军在吴尚有三个规模较大的仓库,但是似乎都不足以完成支持前方作战需要。那支集结有近三十万精锐的大军,所需的军火量是惊人的,提供持续的供给,将会是一个庞大规模,如何择其重点而取之,如何让那些即将运送向西南前线的军火化为乌有,首先一点,就是要找出存放的仓库来。
他不动声色地埋头吃着生鱼片,不时被芥末的辛辣刺激得皱起眉头,抽搐鼻孔。
但凡涉及军火或军火囤积的地点,渡边都只是泛泛而谈,滴水不漏,可是却把这次晚宴主要目的达成了。鸠山同意将联队司令部搬迁入城,第十八联队三个大队中,两个中队驻扎在城内四个分巷,严密地控制住各个街区,配合宪兵队、守备队能够在第一时间完成封锁任务。渡边事前测算,可以将原来的速度提高一半以上,依照这样的速度,吴尚城里任何风吹草动都躲避不开日军的监控。
姚锒没有得悉军火库的下落,却知晓了这个情况,心情不由沉重起来,举起酒杯望着杯中摇晃的酒水,笑道:“二位运筹帷幄,稳操胜券,我先来祝贺你们,你们合作成功,我也省了不少事,在吴尚城里是高枕无忧了。”
渡边摇头,说:“错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呢。”
5
在吴尚居民们惊魂沮丧之后,不过数日,那位潜藏无形的老枪以其惯有的方式发出雷霆一击后,从容脱身。日军驻吴尚最高军事长官木村少将,被一支老式雷明顿双筒猎枪击碎了头颅,横尸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内。满大街的日伪士兵,如临大敌,戒严了一个昼夜后,一无所获才就此偃旗息鼓。老枪以木村一条性命,抵掉了地下组织和游击队损失,数量对比虽然悬殊,但在影响上,却相与匹敌。
木村的死,惊动了西南前线最高司令长官山田骏大将,惊动了江北日本驻军山本中将,甚至还惊动了南京中国派遣军总部高层。多方电报如雪片般飞来,严令吴尚方面严加缉拿凶手。渡边将这一叠电文扫在一边,低头又默读了两页芥川龙之介的文集,这才向身边静候的副官口授回复山田骏大将的电文:
吴尚驻军、情治机关建制混乱,难以形成统一指挥,才有木村将军被刺之事。为决战计,为军火计,请由卑职接任吴尚警备司令一职,全面统辖吴尚所有武装,以保吴尚军火中转站安全局势岿然不动,完成预定的战略任务!
山田骏接电后,当即致电江北驻军首脑,敦促其立即发出对渡边的任命。但山本中将却有些迟疑,南京军方高层另有几位权势人物,对于木村之死的责任,认为应由负责情治工作的渡边来负责。正是他办事不力,疏忽大意,才会让木村少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杀死在堂堂的警备司令部办公室内。不追究此人的责任,反而再授以重任,岂能服众?
山本左右为难,思忖再三,想出一个办法来,向吴尚发出严令,斥责了吴尚驻军、情治等各部负责人,拟将追究诸人的罪责,但迫于眼前的严峻形势,着令渡边以负罪之身,暂代吴尚警备司令一职,全力整治吴尚的治安,对反日分子予以迎头痛击,为木村之死复仇!
渡边接到了这份电文,脸色如常地抽着烟,说:“为了吴尚的军火安全,木村的死是值得的。我心里已经当他是在前线战场上效忠天皇而战死,我立即代理他遗留的职务,便可以统一指挥部队。鸠山大佐已经同意配合,我非常高兴。吴尚城里皇军的兵力,别人都不清楚,只有我知道,这样的实力,别说地下组织游击队,就是正规军大举前来,也让他们在我们的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
副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大佐,您是继续在这里办公呢,还是搬去警备司令部办公?”
渡边摆摆手,说:“就在这里,将警备司令部必需的职能转移过来,我要正式在吴尚展示我的风格、我的力量了!”
副官领命而去,渡边凝视着烟蒂燃火处那隐约火光,良久之后站起身来,脱去军服和长靴,换上一身吴尚街头寻常的居民服饰,抓起顶圆形帽子,在镜子前端详一气,拉低前檐,开了门出去,避开那些持枪肃立的卫兵,从僻静处出了小门,确定无人察觉后,这才沿巷子出去,上了大街,向北顺行了半里,再拐到一座大宅子前,从旁门进去。
里面的守门人问:“找谁?”
他回答道:“找王老爷,下棋喝茶。”
守门人坐下,指点道:“向前第二进院子,王老爷正在下棋。”
他进了宅子,却没去找王老爷,而是直向里行,到了间阳光不到之处的阴暗厢房内,在一角的太师椅上坐下,摸摸茶几上釉里红的茶盏,温度正好,便取过来揭起杯盖,轻啜一口,品尝着茶叶的清香,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旁边里屋小门开了,有个人在里面说:“大佐,我深为木村司令的死而难过。请原谅,我无法阻止这次行动,因为这个老枪,是独来独往游离于组织之外的不羁之徒。”
渡边吹去水面上的一片茶叶,淡淡地说:“木村死了,更加有利于我的计划,不必假惺惺地道歉,你现在的状况怎样?还能在吴尚继续发挥这样的独特作用吗?”
那人咳嗽一声,说:“事在人为,我想,自己还可以维持眼下的局面。”
渡边点头,说:“省城方面,要我送你回去,被我拒绝了,我需要你在这里与那位老枪联络上。”
那人叹口气,说:“我一直在尝试和他联系,但是连半点儿线索都没有。这个人独得很,他的任何信息,我都没有。吴尚地下组织前任负责人,是被北条处决的,他的审讯记录里,有没有有关他的线索呢?”
渡边摇头,说:“我查阅了所有北条遗留下的卷宗,那七名有老枪嫌疑的人,其实不应该那样急着处死,这个蠢货,认为老枪必定就在这些人中间,既然一时间弄不清究竟,索性就全部处决了,这样似乎就一劳永逸了。如此,白白地折断了通向老枪的线索。他自己,也因此被刺杀,真是个不可弥补的遗憾!”
那人迟疑了,说:“大佐,也许这条线未必断了,吴尚地下组织原先的人员,都被逐一解决了,只剩下一个,如果你愿意,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渡边沉吟道:“我不动她,你的身份,可以从容地接近她,随便找什么借口都成,但要保证,不能伤害她,她,是我的。”
那人叹息着说:“我还能够取得她的信任?”
渡边哼了哼,说:“取得她的信任,是情理中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问我,就是虚伪。”
那人沉默了,不再吭声。渡边明显感觉到了抵触的情绪,为了抚慰对方,便说:“我知道,你有心理障碍,但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来就是干我们这行的本质,这些天,住在这舒服的地方,你连这一点都忘记了?”
那人又咳嗽一声,含糊地答应了。
渡边站起身,将案头的帽子戴起,遮住眉目,并不道别,出门下了台阶,从院角一隅的角门出去,离开这深宅,不声不响地返回了宪兵队。
当他一身戎装再度出现在吴尚街头时,天色已经黑了。吴尚的天气在暮春时分温暖舒适,草木生长茂盛,但行人的心头却依旧处于寒凉瑟瑟之中,难以缓解。近日来,一连串的死亡,以惨烈的面目飞行在城市的上空,足以降低这里的温度。
渡边率着卫队乘车在街头巡逻,每一个街角都亲自下车侦看,然后,用红笔在地图上作出标记,准备在这里加设哨所,每个哨所相距不过二百米,彼此相通呼应,可以在城市内部构造一个完整的网络体系,一旦有变,快速反应,可以将任何袭扰骚乱消灭在萌芽状态。
当他带着这幅标记着各处的地图,基本完成了工作时,在前方小街的岔道上,迎面看见了一个步行者,此人商人打扮,腋下夹了个皮包,左手提着文明棍,手腕略带花哨地摆弄着,看上去心情不错,正是几乎与自己先后来到吴尚的那位姚家大少爷。
他心中一动,吩咐停车,从车窗里探头招呼道:“姚掌柜的,好兴致,是出门探幽寻芳吗?”
姚迅举起手杖,欠身笑道:“原来是大佐阁下,我刚刚收悉南京方面的密电。恭喜恭喜,你已然执掌吴尚之牛耳了。”
渡边却严肃起来,说:“木村司令不幸蒙难,何喜之有?”
姚迅依旧保持着笑容,说:“明眼人岂能看不清楚?木村的生死是小,战略军火的安危事大,不掌握绝对的权力,怎么能够保护军火的安全?”
渡边被他一语点破,改了表情,从车上下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既然都知道,那还不快些替我出谋划策。这老枪肆虐,必须铲除!”
姚迅却笑道:“这老枪,是阁下一件道具,非但不影响你的大计,而且还能吸引那些反日分子的注意力,这才是关键所在,为什么要铲除?”
渡边长叹口气,盯住他半晌,说:“全被你看破了,我该怎么办?”
姚迅笑道:“无非是这样,或者那样。”他先做了个劈杀的动作,又做了个食指勾连的手势。
渡边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既然英雄所见略同,那就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姚家昆仲,都是支那人中的这个,我衷心地钦佩!”他竖起了大拇指,作出赞赏的姿态。
姚迅却摇头,说:“我只代表自己,以南京政府情报部门特派专员的身份,与大佐阁下商谈公务,至于我那位老弟,就随他去吧。本分人,不适合掺和进这冒险的游戏。”
渡边哈哈一笑,没有接话。他心中不禁有些自得,处于这个得天独厚的地位,他可以俯瞰那些貌似精明,实质却自以为是的人们,洞悉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譬如眼前这位能猜中自己谋略的姚迅。他对于自己弟弟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而那位身为梅机关专员的姚锒,也对哥哥南京汪伪政府情报专员的底细茫然不觉。正是这种同胞兄弟间存在的隔阂,可以让他从容掌控,令其各行其是,各司其职。
姚迅看他笑而不语,并未多想,他正要去一个秘密地点,去吴尚军统站的一个秘密据点,会见吴尚站站长朱勤等人。路上邂逅渡边,有意打草惊蛇,探查其反应,果然是一言中的。至于渡边有意要将自己纳入到他那个保卫吴尚军火的计划中去,无疑是瞌睡中白送了一个枕头。他心中思量已定,顺着这个竹竿往上爬,执行上峰的梅花行动,达成目的,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了。
姚迅心念着会晤之事,不再与他纠缠,抬起头上的帽子,略施一礼,笑道:“大佐阁下,我还有点儿生意上的事情,就不耽误你的公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