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锒一行远离了鬼子军营,四顾无人,趁着天黑,转进了路边的树丛隐蔽处,将军服脱掉,换回了寻常的平民衣服,转而抄小道直奔独立营和游击支队的埋伏处。这里,等候了一天的主力部队已经撤了,只有刚刚赶到的刘队长在等候。他一见姚锒,就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日伪都没有动静,会议进行得很顺利,晋夫同志很有激情,很有见地,大家都佩服得很!”
姚锒点头,说:“我并不希望我们的担心成为现实,看来,他是一个有左倾精神的领导者。我建议,在执行他的命令时,首先要求考虑安全,地下工作危机四伏,单靠激情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队长同意道:“这个我同意,我会严格遵照行动规律办事,不会冲动的。”
姚锒沉默片刻,不再多说,决定立即赶回吴尚。在他的猜测分析中,他所疑惑的这对男女犹如一只跷跷板,男人的可靠分量增加后的坠沉,自然要将这个女人提起,她如今被委托照顾自己那个新从宪兵队放出来的名义上的妻子,眼下,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
吴尚市区,被炸毁的电厂首次全面恢复发电,几条重要街道上,都有路灯照明。在城外,几个人分散隐蔽而去。姚锒恢复了世家子弟的装束,走到码头处,留意一下前后左右,开了那座小宅的后门进去,在里屋一角打开地道入口,从那里隐秘地返回姚宅。
在潮湿的地下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在后园那处凉亭内悄无声息地出来,朝走廊尽头望去,只见辛雯的卧室灯光幽然。他蹑手蹑脚地过去,来到窗下,隐约见两位女人的影子浮动飘掠,只听得邹芳说:“妹子,你这背后的伤真惨,那些畜生怎么下得去手的?你,现在还忍得住吧?”
辛雯声音颤抖着说:“没事,咬一咬牙,也就熬过去了。”
邹芳叹息,说:“要是,他看见了这情形,不知道会多难过呢。”
辛雯忍住痛,说:“别瞎说,我只是个照顾他起居的老妈子,岂能让他看见?”
邹芳笑了起来,说:“你为什么不就此跟了他呢?这男人并不讨厌呀,做丈夫挺不错的。”
辛雯说:“你是我在这里难得见到的女性,他请你来照顾我,肯定是有用意的。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子,他不动心,岂非铁石心肠?”
邹芳摇头,说:“他连你都不动心,早已是铁石心肠了。再说,比我漂亮的女子多的是,像——”她话说了一半,收住后面。辛雯看她突然缄口,好奇道:“像谁呀?”
邹芳掩饰般咳嗽一声,说:“没有谁,我顺口说说。”
姚锒听得真切,邹芳忍住没说的那个名字是邹琴,她的亲姐姐。他不觉黯然,在廊下悄然移步,向后一进院内去,进了一间厢房,拉开活动的雕花板壁,显出另一个洁净如洗的空间来。里面的木柱上,挂了两幅镶镜框的照片,上面的人像,正是邹琴,他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凝视着她的笑容,突然间觉得她嘴角处一弯曲线不够妩媚,油然轻笑一声,省悟过来,自己是在将已故的未婚妻与现实中她的妹妹混淆在一起了。平心而论,这姐妹俩容貌虽然相似,但姐姐沉静,妹妹却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媚姿,昔年里,他能够在邹琴面前长坐不语,看她如水般的宁谧,但现在面对着邹芳,却是心底波澜迭起,难以自已。对于一个男人而言,邹芳无疑更具备吸引力。
姚锒闭上眼,回忆着窗纸上那个优美的身姿,分辨着其间的细节,并将它与叛徒或者奸细的字样联系起来,始终觉得不能相符。可是,嫌疑只存留在这两个人的身上,非此即彼。今天白日里的安静,印证了他的可靠,直接就凸显了她的可疑。这一点,他是无法以一厢情愿来解决的。
9
姚迅的生意开了张,由副手去张罗收货转卖的琐碎事务。自己又暗中部署了几件事情,等忙得歇住了手,才想起弟弟已经有两天不见面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店里小坐。他有点儿不放心,决定先去宅子里看看。
他带了个随从,路上买了些吃食,往天福街走,却见王太太戴着孝,在门前哀哭。几个街坊女人围在她的身边劝慰。驻足聆听,原来王医生遭了飞来横祸,被人一枪打死了。他听得吃惊,问随从知不知道这件事。随从摇头,说根本不清楚。
姚迅加快脚步往家赶。姚锒与王医生交好,王医生出了事,兄弟又不见动静,别也遭遇了麻烦。他到了宅门前,抓住兽吞门环,连拍了三四下,叫唤道:“兄弟,开门,开门!”
门扇打开,一个美人儿打量着他,问:“找谁?”
姚迅先是一愣,继而一喜,笑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正要关门。他赶紧顶住,说:“我是姚迅,这家宅子的主人。你不放我进门,这可叫做鸠占鹊巢,明白不?”
那女人脸上一红,松开手,敞开了门,转身进去。他紧随其后,问:“姑娘,贵姓?”
那女子不言语,进了一间房门,劈手关上,说:“这是二太太的卧房,你可别乱闯。”
姚迅大笑,说:“好说,好说,原来,你是我的弟妹,我这个宝贝弟弟,原来是个花心的人,倒是小瞧他了!”
那女人开了条门缝,屋内床榻上,另有个女人声音微弱地招呼道:“大哥,你别乱说,邹小姐是他请来照应我的。”
姚迅听了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只见辛雯一脸憔悴侧倚在床头。他连忙问:“弟妹,你回家啦?我兄弟呢?你在里面吃苦头了?”
辛雯说:“他昨天出门去了,说是得两天才回来,多亏了邹小姐照应我。”
姚迅再细看这女子,忽然想起个人来,脱口道:“你,是照相馆的邹小姐?”
邹芳没有理会他,自去用毛巾蘸了水,替辛雯揩拭额头的汗珠,说:“她需要休息静养。”
姚迅退出屋子,正待琢磨,却见后院甬道间走出个人来,笑吟吟地招呼:“大哥,真巧,我正要去你店里呢。”
姚迅一见是姚锒,连忙过去,手指那一侧,说:“你这小子,艳福呀,齐人之福!厉害,厉害!”
姚锒摆手说:“胡扯,胡扯,我这是迫不得已,才请邹小姐帮忙的。你弟妹在牢里受了重刑,背上的鞭伤惨不忍睹,多亏了王医生及时下药救治,可惜——”
“可惜王医生突然被人开枪打死了。”姚迅说。
姚锒面有戚色,点了下头。
“什么人干的?这样心狠手辣,连他都不放过。”
姚锒叹气道:“不明白,我追到门外时,凶手已经逃走了。他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姚迅说:“也许,他时常替人疗伤,得罪了人,有意要除掉他呢。他治好了病人,病人对头嫌他多事。回头,我让人送点钱给王太太,她孤儿寡母的日子,往后可难挨了。”辛雯在屋内听得王医生的死讯,不免悲哀,说:“这可怎么好呢?我见的难道是他的最后一面?”
她低声抽泣起来。邹芳安慰她几句,走出门来,望着姚锒,说:“两天的时间,你提前回来了,我受托的责任也可以放下了。”
姚迅望着兄弟,拍了他一掌,笑道:“能耐大着呢。”
姚锒没接他的话茬,连忙向她表示谢意。邹芳再瞟了姚迅一眼,笑了笑,说:“多年之前看过你一眼,戴着徽章,凶巴巴的样子,现在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姚迅愕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见她风姿绰约地出门去了。他再拍兄弟一掌,说:“你这小姨子,当年还是个黄毛丫头呢,真是女大十八变,不说哪里认得出来?”
兄弟俩在院内廊下坐下,那随从去帮忙料理菜肴,摆个小桌,由着他们对酌小饮。姚迅冲辛雯卧室窗口努嘴,悄声问:“弟妹,虽然吃了苦头,但能保住性命放出来,已属不易了。听说,这渡边大佐比前任更加厉害,有个什么叫老枪的被他毙掉了,据传言,这老枪近年来杀死了多个日军要员,果真如此?”
姚锒点头,说:“有这么回事,日本人在吴尚负责治安的头目,隔三岔五地被一杆猎枪给打死了。这把枪据说也奇怪,是把老式的双筒猎枪,美国货。所以众口相传,以枪代名,这个人就叫做老枪了。在日本的宣传里,此人经常被击毙,光登载在报纸上的公开消息,这就已经是第三次,下次什么时候再响一枪,都不奇怪。”
姚迅若有所思,姚锒接过酒杯,替哥哥斟酒,招呼那随从一齐坐下。那随从推辞了,去弄点儿食物送到辛雯那边。姚迅颇为赞许地说:“这是我最得力的伙计,万事都离不开,有眼头见识,不偷懒,现在这样的伙计,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姚家兄弟将此人拉到桌边,共食共饮。酒过三巡之际,突然间听得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随即门外路口脚步声纷乱,再接着传来士兵们刺耳的警哨声,兄弟俩相顾愕然,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那随从脱口说:“难道,是老枪?”
姚迅一笑,说:“老枪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复生?”
姚锒下意识地说:“这枪声,不像是老枪那把枪发出的,倒有点儿像——”
姚迅望望弟弟,说:“你也对枪有研究?”
姚锒掩饰地一笑,说:“我对鞭炮有兴趣,明明这一声响,是炮仗的响动。至少也像了个七八成。”
他不说不像,说了,姚迅再回忆一下,还真是这样,笑道:“风声鹤唳,把爆竹声当作枪声了,日本人也太神经虚弱了。”
他边聆听外面街头的动静,边继续饮酒。大约十多分钟后,外面有人砸门,声音响亮。姚锒起身过去,先从门缝里看,是几个日本兵在抡枪托,便先用日语叱责了一句。外面的敲打顿时轻了,他拉开门,不待对方开口,就责问道:“谁让你们如此无礼?是木村将军吗?渡边大佐吗?”
几个日本兵被问得哑口无言,无言以对。一个军官挎刀而来,厉声喝道:“八格,为什么不开门,在里面藏了嫌犯吗?”
姚锒在门厅内以日语回敬道:“我们在家里正吃午饭,你们这样乱敲门打搅我们,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要向你们的上司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