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树丛,在小道上走了一气,拐上大路。姚锒跨上马背,举起望远镜察看吴尚城北两公里的薛镇,日军第十八联队驻地外围,持枪林立的士兵们,隐约可辨。他冷笑,轻声说:“监视葛家村的动静,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小泽这个朋友,倒是值得一交的。”
他们在日落之时,来到第十八联队指挥部外面,据最新侦查情报,联队长鸠山大佐不在吴尚市内,而是在这里主持军务,此时登门正是时候。姚锒端坐于马上,收住缰绳,面对着敬礼问询的哨兵,摆摆马鞭,用日语说:“请去通报鸠山联队长,南京小泽将军的老朋友来拜访他了。”
士兵看他的派头,不敢怠慢,立即电话通报。片刻后,鸠山仅穿了件衬衣,迎出大门来,一见是他,先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姚君,你扮成帝国军官,像极了!我想,你本该就是吧。”
姚锒下马,握手致意,悄声道:“我在执行小泽将军的秘密指令,看来,大佐莅临吴尚,这里的战略位置越来越重要了。”
鸠山请他入内,姚锒朝身后的部下做个手势,说:“他们都是我别动队的人,请单独安置,随时可以行动。”
鸠山答应了,唤来副官叮嘱几句,将这一行人请到联队部隔壁的民房里,暂时歇脚。
进了鸠山的办公室,姚锒煞有介事地站在军用地图前,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重庆分子近日可能在集会,其中,有我的秘密情报员,我正要了解重庆方面的动向,以免打草惊蛇。”
鸠山招手,让勤务兵去弄些罐头和清酒,款待这个不速之客,说:“你的事务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这些天闲得慌,想到我的那些同僚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大打出手,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本该身先士卒,成为攻坚的先锋,可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姚锒一笑,说:“大佐,在这里的职责也不轻呀,也许这里的任务的意义,要远远超过你在前线的战斗。”
鸠山听他这样一说,心情好转,鼓掌大笑。眼见勤务兵将酒菜端了进来,指点说:“姚君,饮酒不妨碍你的任务吧?”
姚锒解开衣领上的纽扣,说:“不妨事,这就叫做把酒谈笑间,一手定乾坤。”
鸠山颔首道:“厉害,姚君是诸葛亮那样的人物,令人钦佩!”
7
会议如期召开,晋夫在通信员小王的陪同下,坐船沿卤丁河一路北去,桨楫之声,回荡在两岸广袤的田野、树丛间。他坐在树丛间,眺望远处星星点点的渔船,问:“这里是下河游击队活动的范围吗?”
小王说:“是,那些船只都是游击队员假扮成的渔夫,在保卫会议的安全呢。”
晋夫淡淡一笑,点起根烟来,再不说话,心里斟酌起即将召开会议的发言来。船行进了一个面积巨大的湖荡内,那些四散捕鱼的船只汇聚到周围来,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向左侧那处码头驶去。晋夫一行弃船登岸,一辆骡车早已备好静候,请他上车后,长鞭轻甩,便载着客人往葛家村而去。
到了村口,参加会议的人都已迎了出来。吴尚游击队长刘原、新四军江北游击支队长李杰,以及吴尚周边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联络站负责人,都对这位省委新派来的领导感到好奇。但见得这么一位瘦高直腰、外形清雅的中年男人如鹤立鸡群般下车走来时,都一齐鼓起掌来。刘原作为会议的东道主,快步迎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兴奋地说:“晋夫同志,可盼到你们来了,这样一来,吴尚地区下一步斗争有了方向性的指导,大伙儿都等不及了!”
晋夫大笑,在他的介绍之下,一一与众人握手问候。他们走进村子,在葛家祠堂前厅坐下。游击队员们在村外进行了严密的封锁,拦截检查所有形迹可疑的路人,而在吴尚通往葛家村的陆路要隘处,新四军独立营、游击支队大部千余人,已然设伏,监视着三里路外薛镇吴尚驻军的动静。而那座军营内,姚锒正与联队长鸠山闲坐静观其变。
葛家村的会议不久便开始了。首先,由各地负责人介绍所部近半年来的活动情况和取得的成绩。晋夫听得仔细,不停地用一支派克金笔做记录,等到大家的汇报告一段落,已到了晌午时节。他抬腕看看手表,说:“休会半个小时,大家先把肚子填饱了再继续。”
外面的临时厨房里做的菜面糊子热在锅里,辣子油炒咸菜做佐料,一溜碗里盛得堆尖高,红绿相配,格外醒目。大家伙儿笑呵呵地吃了个尽饱,对掌勺的手艺赞不绝口。晋夫连吃了两碗,额头见汗,忽然想起王医生的叮嘱来,便脱掉了外衣,坐在风口处吹干收汗,又抽了一支烟,挥挥手招呼大家再进会议室,继续会议。
他大致浏览一遍上午众人的发言,用钢笔划了几处重点,将它丢开,环顾大家,说:“听了各位同志的工作介绍,我很高兴,很欣慰!尽管敌人半年来疯狂地对吴尚地区的地下组织进行了破坏,我们许多的同志,都倒在了敌人屠刀下。但是,我们同样也没有放弃对他们的反击。敌人的电厂、缉查队、岗楼等许多地方,都遭到了我们的毁灭性袭击,至今,吴尚的供电仍然没有全部恢复,给我们地下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震慑了敌胆,振奋了我们抗日到底的决心。可喜可贺!省委已经发出指示,再接再厉,将吴尚变成敌人的坟场,变成敌人日夜胆战心惊的前线,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主动出击!同志们,现在的形势正迅速向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国际形势是,德国已经接近战败了,苏联红军正在围攻柏林,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反击也有声有色,东京日夜处于美国飞机的轰炸之下,几乎沦为废墟。他们的末日快要到了,鬼子深陷在人民战争的海洋里,脱身不得,垂死挣扎。我们就是要在这关键时刻,狠狠地打击它的七寸要害,让他们在中国遭遇到彻底的失败。”
会场里,掌声四起。刘队长假借解手,出了门,打电话询问四下里监视小组的情况。得到的所有汇报是,吴尚城内外,日伪驻军毫无异动。便衣侦缉队甚至放了假,上街吃喝去了,半点戒备都没有。
他放下心,回到会场。
晋夫正在作重点发言,说:“同志们,省委要求我们主动出击,摧毁敌人负隅顽抗的信心,这跟你们的踊跃要求不谋而合。我仔细研究了吴尚的情况,眼下,鬼子新派来的一个名叫渡边的所谓特种战专家,叫嚣要在三个月之内消灭我们地下组织,我们要针锋相对地采取行动,打掉他的狂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战止战。吴尚地势平坦,河道纵横,群众基础深厚,老天赐予了我们这样的便利和优势。我想,咱们不要满足于在城外游击、守株待兔,而是要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对鬼子在吴尚的重要目标进行袭击,有效地摧毁敌人的阴谋,降低他们的士气,让这些秋后蚂蚱提前感受到覆灭的寒冷!像宪兵队、守备队、市府、高级会所这些地方,都是我们打击的目标。对于这个构想,大家有意见没有?”
有人疑惑地问:“吴尚是鬼子重点把守的地方,我们放弃了自己的游击优势,在他们所控制的市区活动,会不会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呢?”
晋夫笑笑,说:“据最近的情报,吴尚驻有日军一个联队,但不满员,约千余人分布在周边地区的据点里;市内治安主要由宪兵队二百来人、守备队六百来人担负,合计也不足千人。吴尚方圆十几公里,这样规模的一座城市,靠这一点儿兵力根本无法兼顾,给我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空间。我估算了一下,咱们游击队二百人、支队四百多人,加上地下组织几十人,以一半的力量和鬼子周旋,又有广大的人民群众做后盾,稳操胜券。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这么一分析,下面群情激越,都觉得这个前景大有可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刘队长迅速地做笔录,不时查询外面的动静。眼看夕阳的余光从纸糊的窗口处渐渐微弱下去,会议也已接近了尾声。
晋夫放开笔记本,清清嗓子,说:“同志们,当前的现状,大有可为啊!要趁着鬼子围剿根据地,后方的兵力空虚,打出声势来,给正在扫荡的鬼子一个教训,逼迫他们分散兵力,回援自救。这就算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战略性任务了!”
他的讲话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这位省委新派来不久的吴尚地下组织负责人,带来了全新的观念、全新的构想以及全新的做法,令人耳目一新,个个热血沸腾。他的到来,也许将会给那些气焰嚣张的鬼子汉奸们以沉重打击,就此带来扭转敌我形势的根本变化。
晋夫在掌声中,脸色红晕,微微欠身,说:“诸位,时间紧迫,我就不耽误各位了。大家一起在这里完成了吴尚具有重要意义的大会,明天,我们将要开始更加辉煌的未来!”
会场内再一次掌声雷动。大家一齐起身陆续离去,在外面的屋子里互相握手道别,然后各自取道返回。晋夫在野外寒冷的风里,将敞开的衣襟合起,对送行的刘队长说:“这次会议,安全保卫工作做得非常好,滴水不漏,足见游击队在这里的群众基础。将来到吴尚城里去,那里的民众基础丝毫不会逊色的。”
刘队长笑道:“晋夫同志高屋建瓴提出了这样的发展方向,令人钦佩!”
晋夫说:“新的行动方案,正在制定中,届时,希望游击队能够坚决执行,到时候咱们吴尚见!”
刘队长敬礼,说:“好,吴尚见!”
晋夫点头,向村外走去,口中招唤道:“小王,咱们回去吧。天快黑了,该上路了!”
小王应了一声,正欲进门。刘队长暗暗拍了一下他的脊梁,意味深长地叮嘱道:“小王啊,保护晋夫同志,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千万不要大意呀!”
小王笑了一声,说:“刘队长,请放心,我会很好地完成任务的。”
刘队长站在村边的一处高墩子上,目送着晋夫等人在远处的河岸边等上木船,扯起风帆来驶向吴尚方向。他掏出怀表来看看,已是晚上六点半。参加会议的所有人,都已经安全转移。看来,今天针对这个会议可能发生的意外采取的措施,已经全部落空了。今天,日伪军没有一兵一卒离开吴尚城,通向葛家村的大道上,一片空荡!这个结果,是事先过虑了,还是另有隐情?
他一时也难以确定,于是从兜里掏出烟袋来,将烟丝揣进锅里,划根火柴点燃了,抽吸中俯瞰着这暮色四垂的原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当中。
8
姚锒在鸠山的司令部里整整待了一天,外界毫无异动。这支吴尚实力最为雄厚的,占据通衢大道的驻军,正常操练,正常休息。鸠山坐在地图前,缅怀自己的战绩,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手势和话语转向西南方向,一副耐不住寂寞的狂热模样。
姚锒听他滔滔不绝地描绘自己战场上曾经的荣耀,冷不防问了一句:“大佐阁下,你的部队前天参加了城区里的封锁合围行动,收获不少吧?”
鸠山一愣,有些索然无味地摇头,说:“我的部队是补充参加合围的,追堵奸细,是宪兵队和守备队的任务,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姚锒笑道:“渡边大佐被誉为特种战专家,看来是名不虚传。困扰吴尚多年的老枪,被他就此解决了,令人叹为观止。”
鸠山不屑道:“一个维持治安得来荣誉的军官,充其量不过是只看家犬。大日本帝国军威,是在尸山血海中成就的,我自踏上支那的土地,参加战役二百余次,其中三次重大战事,屡次为大军充当开路先锋,至今也不过是大佐联队长。那些军部坐办公室的人,只会纸上谈兵,令人齿冷!”
姚锒摇头,说:“你的战功固然令人钦佩,但渡边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在对付地下反日组织方面,还是颇有建树的。”
鸠山冷笑,说:“说穿了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应急行动演练和城市地理熟悉结合而已。我听参与行动的部下回来介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姚锒笑道:“雕虫小技,也是一技,今天无事,大佐不妨说说,咱们一起来探讨这位渡边大佐有怎样的能耐?”
鸠山见他执意要谈,不便拒绝,于是将自己所知的渡边那一套区域封锁、域内过筛的战术大致地讲了。姚锒拍案叹息道:“渡边原来是个围棋高手,这种方法,无非是围棋的技法罢了,但被他在维持治安方面运用得炉火纯青,真不能小觑。”
鸠山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望着窗外西垂的斜阳,转了个话题,问:“姚君这次乔装来到我的指挥部,究竟是执行什么任务?能否透透风,也让我满足好奇心。”
姚锒笑了,说:“本来有意来搬兵求助,但是眼下外面风平浪静,我的那些部属们并没有遇到麻烦,所以暂且放弃了。”
“哦,你的部属有什么行动,需要我的帮忙?”
姚锒说:“我有个身份特殊的部下,潜入反日分子的组织,地位很高,最近风声很紧,有些行动希望能有策应,我必须满足他的请求。一网大鱼,收获在即,岂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鸠山听了个半懂,笑了起来,说:“姚君,你这神色跟小泽君很相似,他也总是这么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令人费解啊。算了,我估计你今天的事情也办妥了,晚上,不如陪我在这里小酌?”
姚锒摇头,说:“公务要紧,我先告辞了。改日,我来做东,请大佐去我的天禄街办公地点坐坐,届时,一定让你品尝到本地的美酒佳肴!”
鸠山见他以公务为由,不便再留,目送他离开。姚锒依旧让部下们以来时的队形离开军营。鸠山看他们走远了,掉头进了办公室,从柜子里取出瓶白酒来,空口喝了一大口,摇了下头,自言自语道:“这些情报工作的,都是这种鬼鬼祟祟的模样,真是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