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安娜拜访约翰?彭德尔顿先生大约一周后,蒂莫西驾车带波利小姐去参加妇女救助会委员聚会。那是一个雨天,下午三点钟波利小姐回到家的时候,湿湿的风吹得波利小姐脸上红扑扑的,发卡松了的地方,头发也被吹得一缕一缕垂下来,随意卷曲着。
波利安娜从来没有看见过姨妈这个模样。
“噢——噢——噢!哎呀,波利姨妈,您也有啊。”她兴高采烈地嚷嚷道,围着姨妈直转圈,进了客厅。
“有什么?你这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波利安娜仍在兴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从来不知道您也有啊!是不是有些人连自己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呢?您觉得我也会有吗,我是说到天堂去之前?”她急切地用手指拉住自己耳朵上面的一缕直发,“但是,它们不会变成黑发,就算我有了一头黑发到时候也没有这么黑。黑色是盖不住的。”
“波利安娜,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波利姨妈一边问,一边急急忙忙脱下帽子,想把头发梳理整齐。
“别,别——求您了,波利姨妈!”波利安娜的欢呼声骤然变成了悲伤的请求,“千万别梳起来!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些可爱的黑色卷发。噢,波利姨妈,它们好漂亮啊!”
“瞎说!你上次为了那个小乞丐到妇女救助会去的荒唐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波利安娜?”
“我没有瞎说。”她诚恳地说,只回应了姨妈前面的那句话,“您不知道,您这样披着头发有多漂亮!噢,波利姨妈,求求您,让我给您的头发戴朵花儿吧,就像斯诺太太那样!我好想看见您戴花的样子!哎,您可比她漂亮多了!”
“波利安娜!”(波利小姐尖声说道——口气比以前更严厉,因为波利安娜的话让她产生了一阵莫名的喜悦。曾几何时,曾经有谁关心过她,关心过她的头发?曾几何时,曾经有谁喜欢看见她“漂亮”?)“波利安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如此荒唐地到妇女救助会去?”
“是的,我明白。可是,直到我发现她们宁愿看见指标增长也不愿看见吉米长大的时候,我才觉得真的很荒唐。所以,后来我给西部那边的妇女救助会写了封信,我想她们也许可以把他当印度小男孩来抚养,因为吉米与她们相隔遥远,就像——咦,波利姨妈,我是不是您的印度小女孩?还有,波利姨妈,您还是让我给您弄弄头发吧,好吗?”
波利小姐伸出手来捂住喉咙——那种熟悉的、无助的感觉又来了,她很清楚。
“可是,波利安娜,当那些女士告诉我你是如何去找她们的时候,我非常难堪!我——”
这时,波利安娜开始踮着脚尖蹦跳着。
“您没说!您没说我不能弄您的头发。”她洋洋自得地说,“所以我敢肯定您的意思刚好相反,比如——比如那天您没有送牛蹄冻给彭德尔顿先生,可是后来您却不想让我说您不会送。现在就在这儿等我,我去拿把梳子来。”
“可是,波利安娜,波利安娜。”波利小姐一边表示反对,一边跟在小姑娘后面气喘吁吁地上了楼。
“噢,您也上来了吗?”波利安娜站在波利小姐的房门口迎接她,“这儿更好!我拿到梳子了。现在,请坐下,好了,就在这儿。噢,好高兴您让我给您梳头!”
“可是,波利安娜,我——我——”
波利小姐话还没说完,就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无可奈何的她,只有眼睁睁地看见波利安娜急切地用轻柔的手指解开耳边的头发。
“噢,天啊!好漂亮的头发啊!”波利安娜天真地赞叹道,“比斯诺太太的头发多多了!当然,您需要更多的头发,因为您身体健康,外出的时候别人都看得见。天啊!我想别人看见您的头发肯定会很高兴——而且一定惊讶极了,因为那么长的时间您都把它藏得严严实实的。哎,波利姨妈我要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每个人都喜欢来欣赏您!”
“波利安娜!”波利小姐震惊得几乎要窒息了,她在散开的头发下喘着气说,“我——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让你做这件愚蠢的事情。”
“哎,波利姨妈,我还以为您喜欢别人欣赏您呢!难道您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吗?看见漂亮的人我就高兴得不得了,看见不好看的人我会为他们难过。”
“可——可是——”
“好喜欢给别人梳头啊。”波利安娜满意地咕噜着,“妇女救助会好多太太的头我都梳过——但是,她们没有谁比您的头发漂亮。怀特太太的头发不错,一次,我给她盘好头以后她好看极了——噢,波利姨妈,我刚好想起一件事情!但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能说的。好了,还差一点点,您的头发马上就好。我要先离开一小会儿。您必须答应——答应我,不许弄乱,也不许偷看,直到我回来。一定记住了啊!”说完,她跑了出去。
波利小姐想大声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她对自己说,必须马上解开外甥女荒唐的杰作,再把头发梳起来,恢复原来的样子。还说不许偷看,好像她有多关心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波利小姐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瞥见了梳妆台镜子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影给她的脸颊抹上了玫瑰色的红晕,而且,她看得越仔细红晕越深。
她看见了一张脸——不再年轻,一点不假,但是却因激动和惊讶而容光焕发:粉红的脸颊,亮闪闪的眼睛;头发,漆黑,带着户外空气的润泽,额前的卷发松松的,耳朵后面的头发线条优美,到处是软软的小卷。
波利小姐看着镜中的形象简直惊呆了,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刚才决心要对自己的头发做些什么,直到耳边传来波利安娜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挪动,她的眼睛就被一条叠好的东西蒙上,并在脑后打了个结。
“波利安娜,波利安娜!你在干什么?”她叫道。
波利安娜咯咯地笑个不停。
“不告诉您,波利姨妈,我就是怕您偷看呢,所以我用手绢蒙住您的眼。坐好了,只要一分钟,我就让您看。”
“可是,波利安娜。”波利小姐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快解开!你——你这个孩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她喘着气说。这时,她感觉有一条软软的东西轻轻围在自己的肩膀上。
波利安娜笑得更厉害了。她把一件有好多毛茸茸带褶儿的蕾丝披肩给姨妈围在了肩上。披肩因长年存放有些泛黄,还带着薰衣草的香味。这是上周南希在整理阁楼的时候波利安娜发现的。今天她突然想起它来,因为,和怀特太太一样,她的姨妈没有理由不打扮打扮。
大功告成,波利安娜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突然间她发现少了什么,便推着姨妈走到阳台上。阳台的花架上,有一朵迟开的红玫瑰开得正艳,伸手可及。
“波利安娜,你在干什么?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波利小姐想往后退,被一把拦住了。“波利安娜,我不应该——”
“就在阳台,只要一分钟!马上就好!”波利安娜喘着气说,迅速摘下玫瑰,插在波利小姐左耳上方的头发里。“好啦!”她欢呼着,解开蒙住姨妈眼睛的手绢,扔得远远的。“噢,波利姨妈,我想我把您打扮起来您一定会高兴的!”
波利小姐楞了一会儿,看看精心打扮过的自己,再看看周围——突然,她低低叫了一声,急忙跑回卧室去了。波利安娜顺着姨妈刚才的视线望去,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她看见一辆马车正驶了进来。她一眼便认出那个手持缰绳的人。
她兴奋地向外探出半个身子。
“切尔顿医生,切尔顿医生!您想见我吗?我在楼上哩!”
“是的。”医生笑了笑,表情却有点严肃,“可以请你下来吗?”
在卧室里,波利安娜发现姨妈红着脸,正怒气冲冲地把那些固定披肩的别针一个一个地拔下来。
“波利安娜,你怎么能这样?”她抱怨道,“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还被人看见了!”
波利安娜停下脚步,沮丧极了。
“但是,您看起来好漂亮——非常漂亮,波利姨妈,而且——”
“漂亮!”她嘲弄地说道,一把扯下披肩,用颤抖的手指使劲儿抓自己的头发。
“噢,波利姨妈,求求您,别把头发弄坏了!”
“就让它那样吗?好像我自己心甘情愿似的!”波利小姐把头发一缕一缕地往后拉,直到最后一个小卷,在她的手指下,在波利安娜的眼皮下,消失了。
“噢,天哪!您刚才是多漂亮啊!”波利安娜快要哭出来,她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楼下,医生正在马车里等着她呢。
“我把你当处方开给一个病人了,他让我来取药。”医生说,“你愿意去吗?”
“你是说——到药店去跑一趟?”波利安娜半信半疑,“我以前也为妇女救助会的太太跑过药店。”
医生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这么回事儿。是约翰?彭德尔顿先生,他今天想见你,如果你乐意的话。雨已经停了,我驾车来接你。你愿意去吗?到时我会去叫你,六点以前送你回到这儿。”
“我愿意!”波利安娜叫道,“我去问问姨妈。”
过了一会儿,她下来了,手里拿着帽子,神色凝重。
“难道——你姨妈不想让你去?”医生问道,有点缺乏自信。说话间,他已驾着马车出发了。
“想——想啊。”波利安娜轻叹一声,“恐怕是,她太想我去了。”
“太想你去?”
波利安娜又叹了口气。
“是的。我想她的意思是不愿意我待在她那儿了。您看,她说,‘好,好,你走吧,走吧——快走吧!我可盼着你早走呢。’”
医生笑了笑,笑容勉强地挂在嘴角上,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了许多。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沉默无语。然后,他犹犹豫豫地问波利安娜:“几分钟前——在阳台上——跟你在一起的——是你姨妈吗?”
波利安娜深深吸了口气说:
“是的——我想,麻烦就在这儿。我给她打扮打扮,把在楼上找到的那条漂亮的披肩给她围上,给她梳头,还插上了一朵玫瑰花,她打扮出来好漂亮啊。难道您不觉得她漂亮吗?”
医生一时没有答话。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得波利安娜差点听不清了。
“是的,波利安娜,我觉得她——真的是漂亮极了。”
“真的?好高兴啊!我要告诉她!”小女孩满意地点点头。
出乎她的意外,医生惊得叫了起来。
“不要!波利安娜,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她。”
“哎,切尔顿医生!为什么不呢?我想您会很高兴——”
“可是她不会高兴的。”医生打断她。
波利安娜认真思索了一阵。
“原来是这样,她确实不会高兴的。”她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了,刚才就是看见了你她才跑开的。而且,后来,她还——她还说被马车上的人看见了。”
“我也这么想。”医生轻轻说道。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波利安娜坚持说,“她当时是多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