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了一会,蒙天舒说:“致远啊,范晓敏的事你也知道了,她下半年要出国。我们学院只有这一个国际交流的名额,给了范晓敏,成绩上要好看一点,我们的推荐是凭成绩的吧,公布出来不要让大家有什么议论。这就要请聂老师帮个忙。”我这才知道范晓敏出国是公费,心里很难受,怎么机会总往一些人身上钻,另一些人怎么争也争不到?我说:“成绩就不要公布了吧,公布出来她会不会在年级前十?”金书记举起茶杯说:“干一个。”又说:“不公布是不行的,学生马上就会捅到校长信箱,那不是让校长难堪?这个名额是学校直接下来的,我们的责任就是把事情办到位。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不办?”蒙天舒说:“请致远为我们了难呢。”金书记说:“其他几门课辅导还比较到位,小聂老师的这门,可能没那么具体。范晓敏也可怜呢,又要考托福,又要把专业考到名列前茅,你看她人都考瘦了,脸都变形了。”我想一想也是的,那天觉得她真有点憔悴。这样我又有了一点怜悯之心,说:“尽力而为,尽力而为。”蒙天舒说:“致远啊,既然为了,那就为到位啊。这也是为学院了难呢。”我说:“范晓敏家里有点背景,大家都是知道的。突然有了这么一个事,又突然她没怎么上课成绩又蹿到最前面来了,学生就不会想吗?你们也是为难。”金书记说:“想那也只能由他们去想,我们把前期工作做好,谁又能怎么样?”又说:“聂老师知道我们为难就好了,我们也需要理解啊。”
金书记去柜台付钱,蒙天舒说:“致远啊,你下半年也要报副高了吧?”我说:“有几篇C刊的文章了,准备把博士论文出了,试着报一下。”他说:“致远啊,竞争激烈,那还是需要学校领导支持的呢,你也要支持一下学校的工作。”我嘴上应着,心想:难道我不支持领导,领导还会为难我吗?蒙天舒说:“金书记压力好大,生怕搞砸了,搞出一件什么事情来,就把我叫来帮他站个台。可能是他知道你不喜欢搞这些事吧。”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金书记其实也很可怜的,我不能让他太为难了。又想起前几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校对完论文从教研室出来,听见金书记在楼道打电话,很焦急的口气,似乎是谁病了。一问才知道有个女生突发急病,被120救护车接走了,他正准备去医院看看。当时就觉得他的工作也不容易。范晓敏这件事吧,肯定不是他在掌控,他只是个执行者,也真是为难。
这样想了,我心里虽然别扭着,还是希望范晓敏的卷子能够答得好一点。这样我可以问心无愧地给她一个高分。回到家我马上把她的试卷翻出来浏览了一下,感觉是不理想。我没有给她打分,想先看了别人的试卷,找到准确记分的感觉再说。晚上我加班到深夜,把试卷看完了。这次考试,答卷的水平都不错,有七八个同学可以说是精彩,除了完整严谨,多少还有点自己的想法。还有学生学习这么认真,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觉得当个老师发不了财,那也并不吃亏。这几个同学我都给了九十以上的高分。到最后又看了范晓敏的卷子,前后翻看几遍,按实际水平打,怎么也难上八十,是中等的分数。金书记布置的任务要完成,难道把那几个同学的分数拉下来,以突出范晓敏的成绩?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成绩会在网上公布,大家都看得到的,那学生会怎么想我?
院里一个公费出国的名额给了范晓敏,这不是院领导定下来的,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我给她多少分,那名额都是她的。老师们给了高分,院领导的工作就好做一点;给了低分,他们就有点难堪。但怎么难堪,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我忽然想起麓城几个重点中学的校长有权力推荐几个学生直升清华北大,这实在是一件无法叫人放心的事情,无法放心。唉,既然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我又何必让金书记他们难堪呢?跟领导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道理傻瓜也懂。
我捏着笔在那份试卷上转来转去,像一只苍鹰在草原上空反复盘旋。我在虚空中划出了好几个不同的分数,最终觉得落下去还是太沉重,就把笔扔下了。说起来吧,大学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培养学生正确的价值观,总不能说学历史就是为了让学生知道几个历史典故吧!可如果当老师的、当领导的都把事情这么做起来,要学生怎么去有正确的价值观?他们傻吗?没眼睛没头脑,不会看不会想吗?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猛击了一下。赵平平在床上催我睡觉,我躺下去,忍不住把事情告诉了她。
赵平平说:“这样的事你还拿来折磨自己,你不是发癫,你?当然听领导的吧!”我说:“那我还听不听圣人的呢?”她说:“圣人给你发工资评职称,你就听他们的。”我说:“你这么功利,那我也讲点功利。范晓敏的状态谁都知道。现在的学生可精呢,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让她补了平时成绩,我已经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难道我再甩自己一个更大的耳光吗?我自己都听到了那‘啪’的一响了,我也怕痛呢。不要说学生看我是伪君子,我自己看自己都是伪君子。我心里真的承受不了呢,凭什么要我为了别人的乌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说:“别的老师也承受了,偏你就不能承受?”
她这样一说,我的心理压力又小了一些,说:“那我猜想别的老师不见得个个都给了她高分。”她说:“人家评了教授副教授了,承受能力也强点吧。”这让我想起蒙天舒关于评职称的那些话,觉得这个脸是丢定了。不但脸丢定了,这一年的课也白上了,谁还会相信聂老师慷慨激昂地说的那些话?那些话真的是真话,可这事情也真的是事情,怎么才能捏到一起?唉,知行合一,合不拢啊。
我又想起公费这件事,说:“平平你看你为了一个小学老师的编制,奋斗了七八年还没解决,可人家天上的馅饼都要不偏不倚砸在她怀里,这公平吗?对那些成绩更好的同学也不公平。要她是自费,我给她打一百分,毫不犹豫!”赵平平说:“我不能跟别人拼爹,我就认了。公平不是我想要就要得到的,我也认了。我不认我还活不活?拿头撞墙去?捡石头砸天去?我不想惹自己生气。”又说:“我唯一担心的是,照现在的形势,我的安安都不知道前景在哪里啊,她有爹可拼?”我说:“我的女儿还要拼爹?她将来肯定是最优秀的。”她说:“你不优秀吗?不努力吗?你不像姓范的有爹可拼,又不像姓蒙的有导师可拼,还不是这个样子?难道安安将来读了一个博士,再读一个天士?人家还是个女孩子呢!”
这话甩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让我心里发虚。我说:“一代肯定胜过一代的。”觉得自己的话像踩在棉花上说的。赵平平说:“你就骗自己吧,”她把安安的脸拨过来让我看,“骗到最后,都是骗了她。”看着女儿的脸,我觉得心里简直就要发疯,想象着自己手执一把砍刀行走在深山之中,见着什么就一路砍过去,为的是开辟一条生存的道路。我感受到了心中的那匹饥饿的狼,它龇着牙以那种不顾一切的姿态向前冲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用绳子套住它,否则它就要吃人了。我想到了那些贪官,这是我最痛恨的,可现在也有了一点理解,至少我知道了他们心中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把那份试卷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想找出一个给高分的理由。看来看去自己的头脑也乱了,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最后我不再看试卷,反正给多少分跟试卷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我开始写了个八十分,涂掉;改成九十,又涂掉;最后给了八十六分,在改动的分数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分数没有给其他同学很大的伤害,也不至于让他们来戳我的背脊。金书记他们不会满意,可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发信息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金书记,说明已经是照顾了,不能给一个超高的分数,那样会引起学生议论,对我不利,对院里也不利,万一有同学在网上发帖子怎么办?我等着金书记的回信,到了下午也没有回。我不知道他是接受了呢,还是很不高兴?这让我非常不安。想想这件事真的做得窝囊,金书记不高兴,蒙天舒不高兴,范晓敏不高兴,连我自己也不高兴。还算对得起那些学生,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也说不定还有学生看了这个分数会在心中看轻了我,范晓敏平时成绩没有的,怎么忽然又有了?她一个学期没上几次课怎么还考了个中上成绩?既然如此,还不如讨好一头,当然是强势那一头,学生算个啥?难道谁傻些,不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
可真的把范晓敏的成绩提到最前面去吧,我实在又做不出,那我以后就不要再说那些圣人之言了,说了也是个让学生在心中鄙夷的笑话。我去了学校想找金书记解释一下,我不说公平,说公平等于在骂领导,难道他就不想给学生一个公平?我置领导于何地?不说公平我说自己怕学生骂总可以吧,说不要刺激那几个成绩最好的学生给校长信箱写信,那也可以吧?这也是为领导着想呢!唉,我心里想的是公平,可是我就是不能说。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我伸手去敲门,犹豫着又缩了回来,一狠心就走开了,去教务办把成绩登记表交给了小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