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因腊月十六是大太太的春秋，虽不是整岁，但大老爷想着如今家里添人添口原该较往年兴旺热闹，去年又因接连着娶了两房儿媳妇着实忙乱，倒把太太的生日给糊了过去，今年无论如何得办一场好的。
更有深一层的意思在里头，便是长嫂大喜的日子，做小叔子的总要回来祝寿吧？借此机会叫三老爷回来小住，缓和缓和关系也好。
遂将此事交与念锦张罗，务必办得风风光光，又越性叫大太太歇歇，家里的杂务也多半不叫她插手，只叫她舒舒坦坦等着做寿星，如此一来，大半个家倒是落在了念锦的肩膀上。
大太太向来持家崇俭，只说不可铺张，却被大老爷一句话打了回去。
“你操劳了一辈子把儿子们拉扯大，如今儿媳妇都有了，还不许孩子孝敬孝敬你？”
这是念锦过门以来第一次办大事，虽说大太太过生日向来是有老例的，不过按例办事也不多难，但既然老爷说了要大办，总要与往年不同，又要排场又不能奢靡过分，总得仅着那些银子把事情办得好看，着实要费些心思。
再者每天一睁眼便有家里的各项杂事等着，那些办老了事的管事娘子并老妈妈们，都是在府里有些体面的，大太太跟前她们自然服帖，可念锦一个年轻媳妇总难服人，又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尖酸小人在里头窝着，打量她年纪轻脸皮薄，要尊重，行动不肯随意开口差遣人，总想着要给这个新上任的管家奶奶一点颜色看看，好叫她知道厉害，日后该放水时就放水。
而那孙姨娘又分明安心躲在一边看好戏，大太太管着事时她还在边上守着，哪里一时太太不曾想到，她便添上，如今家事都落在念锦手上，她却装老实装笨，一句多话没有，吩咐她什么便做，不吩咐她也不动手，存心想看着念锦手忙脚乱应付不来，再自己到她跟前服个软请她帮手，那她拿捏起她来可就更顺手了。
偏生念锦又是个要强认死理的，一门心思只知道太太把家交给她，她就要给她拾掇得万事妥帖，这些个过节也只悄悄记在心里，不声不响自有计较。
虽说现下不过暂理家务，但天长日久的她总要管家，若是如今将那些家奴惯上了天，将来再要使唤可就更难了，倒不如且趁现在将那些人积年的坏毛病一一改了，将来倒也便宜。
头一件便是给自己身边再添个得力的帮手，而此人是谁却是再不曾料到的，想必真真就是各人的缘法，竟是先前被余家放出去的丫鬟，余天齐的通房丫头惠云。
原来这惠云自离了余家之后，便与她弟弟相依为命，靠着念锦给她的体己和自己的一双巧手，姐弟俩日子过得也还算过得去。后来说了亲嫁了人，却没想到那人是方家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她倒是个心实之人，虽然方家不曾给她派事做，她又年轻，要不肯随意抛头露面也说得过去，但因感念念锦当初的援手，还是恭恭敬敬赶着进来给她请安，念锦此时正愁月儿还嫩，欣怡一人颇为艰难，见了她哪里还肯放出去。
这惠云的能耐她还是知道的，当初余家大房无人淑娴独大，红玉不是她的人也不肯理会她，惠云却是她的忠仆，上上下下的事全是她在跟着打点，最是妥帖心细的，因此便回了大太太，叫她在她屋里当差，跟着她打理些个进进出出的杂务。
头几日那几个管事娘子还想着试试大少奶奶的深浅，这里才刚打发了领里头日常用的银丝细炭钱银的媳妇出去，一时刚歇下椅子还不及坐热了，那里又来了人领银子重糊后头几间厢房的窗纱。才打发走了，茶也来不及吃一口，又有人来讨大奶奶示下请哪个戏班子就连几位少爷外头书房开过年来的嚼用也上赶着此时来领，分明浑水摸鱼。
念锦也不恼，只一一安排了，该给的给，该回的回，面上照旧一团和气，却悄悄吩咐欣怡带人将东北角上一间无人使用的小花厅拾掇一新，至第三天一早，便知会那些或听差或领钱领物的妈妈们今后只在此间办事，每日辰时巳时过来，午后歇过午觉，未时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再晚了便不用来回，谁要错了点寻到大奶奶屋里去，也恕不接待，只等明天。
这么一来众人办事皆有了固定的时辰，来晚了便领不着钱讨不着示下，耽误了办事还要自己去领罚，哪里敢误，只得每日按着钟点过去，原打量着太太严厉少奶奶谦和，日后总有偷懒摸鱼的时候，谁知这么一来莫说白天偷懒不得，便是晚上也连赌牌吃酒也渐渐不敢了，这万一玩得晚了第二天一早赶不上到大奶奶跟前去，回事的人又多，一等等不到，那一天的事可就尽耽搁了。
再者原先大太太管事的时候，一应皆是孙姨娘跑腿，孙姨娘这人是个最不肯得罪人的，向来赏得多罚得少，横竖不用她自己掏腰包，用着太太的钱她乐得做好人，心思到底又都放在大老爷身上，哪里有那么多精神盯着她们，总有能顺手牵羊的时候，反正方家富贵，屋里少了一只玛瑙盘子鎏金瓶子，谁会计较去？
可如今帮着大奶奶跑腿的却是欣怡姑娘和吴家娘子（惠云），这二人一个火爆脾气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一个温和沉默却心细如尘，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大太太还派了孟妈妈闲了便帮衬着些，这大奶奶又是个精明都藏在肚里的，竟当真一点油水也揩不出来了。
如此一来，有人叹服越发尊重，也有人不忿总想找不痛快。
这天黄姨娘早起发现胭脂盒子里空了，便叫秋桐再拿一盒出来，秋桐想了想，上个月得的两盒都使了，这个月的还没送来，连带着黄姨娘和她们的月钱都还没得呢，遂想过去悄悄找欣怡问问，却被黄姨娘一把拉住。
“忙什么？这种事情哪里用得着我们自己出头？我们这里既没得，那一位屋里也一样，不如你去找碧莲说说话倒好。”
秋桐会意，便没事人似的到孙姨娘屋里去串门，果见碧莲正蹭着门牙子生闷气，忙拉住她细问。
“妹妹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双绣花鞋可经不起你这么下死力折腾。”
“你来评评理，我们的月钱到现在还不发，我家里的老娘都托人进来问了我好几回了，我也不过问问我们姨娘白说了几句，就被她一顿臭骂，这明明是大奶奶出的纰漏，又不与她相干，她怎么就这么护着她呢？又不是她的儿媳妇，人家可是只认太太的……”
碧莲委屈地嘟囔着嘴，秋桐心里却明白，傻丫头，她哪里是护着大奶奶，这不是撺掇着你们这些不知事的丫头们去闹她了么？遂将黄姨娘那边的月钱也没得的事告诉了她，又火上浇油地劝她莫计较，没准大奶奶有了别的用处先挪用了，等手头松动了自然会还回来，总不至于拖到下个月去。
这话一说碧莲越发不忿，心道，凭什么让她拿着我们的辛苦钱出去生钱？我们一家老小还等着开锅呢！但到底不敢太露在脸上，陪着秋桐说了会子话，送走她之后便骂骂咧咧地找她姑婆叶妈妈去了。
原来她也是方家的家生子，她姑婆原先也在大太太屋里当差，是个有体面的妈妈，尤其做得一手绝妙的针线活，大太太年轻时身上穿的衣裳，脚下穿的鞋子，日常用的手帕子汗巾子，全由她收拾，如今管着这一项的媳妇子也是由她一把手带出来的。
这叶妈妈青年守寡膝下无儿无女，对碧莲十分疼爱，一听碧莲受了委屈哪里肯依，拉起碧莲就往大太太屋里走，因这叶妈妈是伺候过老太太的，年纪比大太太还大，如今已经出去养老了，众人哪里肯去得罪她，见她气冲冲的样子也无人敢拦，只有寻梅一路小跑跟着她进了屋，一面扬声道：“回太太，叶妈妈来了。”
“快请进来，叶妈妈年纪大了，你们好生搀着。”
大太太隔着帘子说话，这叶妈妈在家时还有些气派，可到了大太太跟前哪里还敢放肆，早把方才那股兴师问罪的念头吓得丢到爪哇国去了，又有大太太说话给她撑足了体面，脸上也有光得很，便笑嘻嘻地跟着寻梅走进去给大太太请了安。
大太太让她坐，她哪里敢就坐，不过蹭着边在脚踏上坐了，见侍菊给她斟茶，又站起来倒身受。
“你且坐着吧，你是我们老太太屋里走出来的妈妈，她们小丫头家给你老人家上茶岂不应该？”
“哪里哪里，没得叫姑娘们厌了我们这些老婆子。”
叶妈妈讪笑着低了头，大太太又和颜悦色地同她说了一阵子闲话，见着她并无所求，心里倒奇了，打量她又是来求银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便抿了口茶笑道：“叶妈妈难得来我这里坐坐，若无事也可常来散散，若有什么难处，你也只说出来便是。”
“奴婢……奴婢实在没什么可求的，都是我那侄孙女淘气，跑来我家里说什么大奶奶克扣了她们的月钱，我已经在家里数落过她了，大奶奶是什么人，哪里能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又恐怕有人在外头浑说，少不得先来回了太太。”
“碧莲那丫头做死呢，早起就在屋里胡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没想到她又跑到妈妈你那儿说去，真是丢人，全是我不会管束，请太太责罚。”
孙姨娘闻言忙走了过来，大太太拨弄着手里的红宝石戒子不说话，半晌方叹道：“罢了，既然话都挑到我跟前了，我难道装死人听不见么？要果真如此，可真有人要把我当死人了。”
说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孙姨娘一眼，见她只恭恭顺顺地低着头，也不再说什么，只叫寻梅去把大少奶奶请来说话。
那叶妈妈见大太太分明是要她与念锦对质的样子，心里先虚了，怎么说人家也是当家少奶奶，她不过是个领了养老银子闲在家里的老婆子，无事时进来各处走走还很有体面，若当真同大奶奶闹僵了，那以后可还怎么进来？每每各处请安得的赏银也够她家里好一阵嚼用，要是日后不得了，岂不亏了？
当下竟有些埋怨碧莲多嘴，见到念锦时则越发没了气势，只低头请安，又吞吞吐吐地将碧莲找来的事重说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