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和谐,从容淡泊的意境很美,很值得用心感受一番。
若为诗为文也能到“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田地,可谓功德圆满,直入佳境。
一个和谐的山村是什么样的?因喜饮酒,就想到了晚唐诗人王驾的《春社》。
鹅湖山下稻粱肥,
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
家家扶得醉人归。
这样一片山水相映,丰衣足食,父老乡亲们勤劳朴实,喝酒就喝他个一醉方休的土地,着实令人神往。
“三家村”是个文化之乡,这文化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和谐。
即便是没读过《论语》的人,也都知道“和为贵”这句话,足见和谐思想对整个民族的影响。此话出之《学而篇第一》十二章:“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孔子奔走呼号,倡导以礼治国。他的学生子夏说,礼用的可贵之处就是和谐。纵观三皇五帝的治国之道,最值得赞美的就是以礼治国而社会和谐。
当然,孔夫子的“和”,是有他的原则的。那就是长幼有序,贵贱有别,等级森严。在这个道德规范中,人人安分守己。儒家思想本来就是社会伦理学,他只能那样说。
“三家村”里道家的和谐,很讲究自然风光,讲天地自然。道家祖先老子《道德经》以自然的和谐为社会和谐的蓝本。老子的和谐社会是个什么样子?“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里所说的“小国”,不是小国家,而是自然区域。一个个人口不多的自然区域,人们不相往来,当然也就没有矛盾和争斗。
“小国寡民”思想,显然就是复古。有人根据这点,说老子是奴隶主阶级,希望回到奴隶社会。这实在是乱打棍子乱扣帽子。且不说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存在过类似于古罗马那样,全靠奴隶形成生产力主体的社会。老子那个时代,天下战乱不已,生灵涂炭。老子没有能力维护和平,只能想出小国寡民来,逃避战争,保全性命。
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可说是道家和谐社会的写真。“桃花源”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林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到外人来了,就“设酒杀鸡作食”,村里的人“咸来问讯”。“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尽管素不相识,但一家家都争着轮流请你做客喝酒。
今天如果这地方搞“农家乐”旅游,天晓得会醉倒多少从五湖四海,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客人。
孔子想恢复到夏商周的“三王之道”,老子走得比孔子还远,要恢复到三代之前的井田制。目的是一样的,和谐而已。
释家是最后搬进“三家村”的。禅宗六祖《坛经》说:“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禅宗讲和谐,来自对个性的尊重。他们认为人人都有佛性,众生平等。以平等待人互相尊重为基础的和谐,似乎比儒道更彻底。虽说做到很难,也是理想之和谐模式。
儒家的和谐,是体制的和谐与平衡。
道家的和谐,是顺应自然,遵循事物发展规律的和谐。
释家,也就是禅宗的和谐,却是自性真心,心性本体的和谐。
南北朝契此和尚,在田间插秧有悟,作了首《插秧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我们不去探究诗中的禅机和隐喻,只当作与人相处,礼让为上来解,还是很有哲理的。
不过,这样说是就世间法在说禅。就社会伦理而言,行世间法即是行佛法。而就禅宗旨意而言,内心世界的和谐才是彻底的和谐。心净即是净土,一片无边无际净土,不和谐也难。
“三家村”的和谐,虽然形式不同,但和谐是主旋律。归根结底,是文化的和谐。说我们传统文化是追求和谐的文化,应该是不会错的。
和谐旋律在我们的文学艺术中,已回荡缭绕了数千年。甚至可以说,和谐是文学艺术的美学宗旨。这不是说文学艺术不表现矛盾冲突、没有激情、没有悲欢离合,也不是指排篇布局、起承转合的和谐,而是指审美意义上的和谐。
读《楚辞》,感受极深。怀王昏庸,众芳芜秽,国家将亡,而自己一片赤诚,却被驱逐流放。屈原的悲愤,可以想象。可《离骚》让我们看到的却是留恋兰蕙,沉吟婉转的三闾大夫屈原,而不是悲天悯人,怒火中烧的复仇者的形象。
然而,他的痛苦和绝望,尽在读者心里。
还有《卜居》、《渔夫》,可作柔美的散文短篇来读。柔美之中,血泪淋漓。
读方志敏《可爱的中国》、《清贫》,文字如先烈一样朴素,读之泫然泪下。
能如此,全在作者内心世界的和谐。所谓和谐的内心,就是赤子之心。一个纯净的孩子,向人述说痛苦时,是不可能有愤激之言的。
《沧浪诗话》说,唐人学诗,必宗楚辞。后人学诗,必宗盛唐。所谓“宗”,即“师”。师楚辞,师盛唐,一言以蔽之,曰“师心”。宗这宗那,只是宗一个赤子之心。
读今天的许多文字,很难找到和谐的感觉了。矫揉造作的煽情,浮躁夸张的行文,让人不忍卒读。作者的语言能力,远不如一个孩子。原因全在于失去了内心世界的和谐。急功近利的颠倒梦想,便有了急功近利的“文学艺术”。孩子的赤子之心中,是没有急功近利的概念的。
也读到几本好书。比如《尘埃落定》、《灵山》,仅仅是那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精神的哲学框架,已足以使人如饮醇酿。还有《莲花》,看似平淡,而直指人心。能直指人心,只因出自自性真心,出自心源。否则,再夸张煽情,也不可能有一字闯入读者心田。
想到宋代雷震的一首乡村小诗《晚村》: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
自然和谐,从容淡泊的意境很美,很值得用心感受一番,感受孩子的天真无邪。如今在节假日,要找这么个休闲的地方,很不容易。所谓“无腔”即“师心”,即“无法”,即不由刻意做作而得,全凭心源流淌,自然天成。若为诗为文也能到“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田地,可谓功德圆满,直入佳境。
还需要重复的是,和谐不是死寂,不是空虚,而是动静不二。不舍动求静,也不舍静求动,只是自然天成而已。
宋代金山昙颖禅师有《小溪》诗一首,录于下:
小溪庄上掩柴扉,
鸡犬无声月色微。
一只小舟临断岸,
趁潮来此趁潮归。
心与天地融为一体,无物无我,随缘任用,洒脱自在。境即心,心即境。如此心境,还有什么不和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