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说,不念善不念恶,这时候,就是你的自性真心。
佛祖于《金刚经》里说忍辱波罗蜜道:“如我昔为歌利王截割身体,我于而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歌利王截割佛祖的故事,出于《佛本生经》。依宗教见解,或有人以为佛祖神通广大,被人截割而没有感觉,一点也不愤恨。而且节节支解后,又以神通,复原为一体。
禅宗以为,这只是佛学隐喻。所谓节节支解,是将心中十八界所有污染烦恼一一除尽,达到无相般若,所有分别心合而为一个无住不染的清净心。所谓忍辱,即持戒修行,持有如如不动的定力。读明白了,才知这是个寓言。
佛经中隐喻很多,读《华严经》、《法华经》,有大量的小故事,明白佛学隐喻,就可从中理解许多佛法禅理。
我以为,依禅宗所说,方是佛祖所说经义。若依佛经文字所说,一不小心,便是迷信。宗教哲学和宗教迷信仅一步之差,犹如真理和谬论仅一步之差一样。
在文学创作中,常见以人物所为隐喻某种观念时,因为作者功力不到,便反复强调个中含义,终于弄成败笔。其实真不必如此。理解的自然理解,就是有不同理解也没什么。就如对上一段经文的不同理解一样,见仁见智,都可以成立。
曾读到过一个小故事,一读就明白了。
一位禅师在村旁溪流边跏趺入定。离他不远处,一只老鹰在追捕一只兔子。老鹰俯冲直下,扑向拼命逃窜的兔子,眼看利爪就要抓住兔子了。兔子直奔禅师处,情急之下,一头扎进禅师的袈裟下躲了起来。
老鹰在禅师头上盘旋几圈后,确认兔子就在他衣下,便落到禅师头上,等待兔子出来。等的不耐烦了,时不时的扑搧着翅膀,脚爪划动着,禅师头上出现了血痕,血汨汨流淌着。
禅师纹丝不动。
过了很长时间,兔子就是不出来,老鹰失去了耐心,长唳一声,展翅高飞,转眼便消失了。
兔子感觉到安全了,从袈裟下出来,快速跑进树林。
禅师起身,徐徐而行,回寺庙去了。
不用作者作任何解说性的叙述,我也读懂了。法界平等,无分别心。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兔子不知道,自己是在并不存在中,得以逃过一劫。老鹰也在并不存在中,失去了一餐美味。但是,倘若禅师定力不足,兔子的命运就难说了。
无分别心,就是只有清净不染的自性真心,没有另外一个以自己的标准念善念恶的妄心。有人会问,若是一个歹徒当着禅师的面抢劫,禅师也如此吗?此一时,彼一时。善恶不思,历历分明。到那时,自有那时的说法与行为。善恶不思,本体清净的是心。起心动念,能生万法的也是心。清净心不起邪念,邪恶心不起正念。
六祖下三世法孙南泉普愿对一个弟子说:“夜来好风。”
那弟子说:“夜来好风。”
南泉又说:“吹折门前一株松。”
弟子也说:“吹折门前一株松。”
南泉又对另一个弟子说:“夜来好风。”
这弟子问:“什么风?”
南泉又说:“吹折门前一株松。”
这弟子又问:“什么松?”
南泉对弟子们说:“刚才两个人,一得一失。”就是一对一错。对的是不妄加区别,错的是有分别心。
一个秀才和一个僧人在等着过渡。渡船过来了,船头靠上河滩时,碾死了不少小鱼小虾。秀才说真是造孽啊!并问和尚,这是谁的罪过?和尚答,你的罪过!
为什么说是秀才的罪过?缘起缘灭,本无功过。秀才心生罪过的念头,所以是秀才的罪过。也是隐喻。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吹折门前一株松和秀才罪过,说的都是无相,不住于相。只是说禅,别扯开去。禅心如云,任用自如,那是另一回事。
还来说我们的兔子和老鹰的故事。
在此性命攸关时刻,兔子若是撞上个道家人物,就没这么坦然自如了。它必须拼命奔逃,全靠奔跑速度和运气好坏,来决定它的命运。兔子要活命,老鹰也不想饿死。让自然规律去抉择吧,道家是很讲生态平衡的。正如当今在南极的各国科学考察队,只考察生态平衡,从不干预南极生命间的生存竞争一样。
村里的一个老儒生不这么看,他认为佛门和道家善恶不分,不知仁义。他会帮兔子赶走老鹰,目送它安全地跑进树林。
在诸如此类的许多方面,佛与道往往是默契的。尽管理论根据不同,有时表现形式也不同,都还能统一到无为,统一到顺其自然的旗杆下。
孔子的“礼”,以“仁”为核心,规范着各色人等的言行举止,规范着社会。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没有规范,人类社会就不可能存在和发展,儒家功不可没。但有时却太自以为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甚至还把人的价值观念,强加到自然生命上。
春秋末期的孔子,奔走列国,想拯救礼崩乐坏,战乱不止的天下。那时中国还没有释家,只有道家和儒家,儒道两家便发生了冲突。释迦牟尼和孔子、老子是同时代人。若那时释家已到中国,已经住进三家村,肯定也会保持中立,就像在兔子和老鹰之间一样。
《庄子》里有一首《凤兮凤兮》,讽刺以凤凰自诩的孔子,也可说是道家的经典歌曲。孔子到楚国,有个道家人物,名叫接舆,拦在子车前唱道:
凤凰啊凤凰,你面对道德沦丧的天下怎么办呢?
来世谁也看不见,过去的盛世已无法追回。
天下有道,圣人才可能有所作为。
天下无道,圣人也只求保住性命。
当今乱世,自己能不受伤害已是万幸。
福分像羽毛一样轻而易举,你不知道接取。
祸患重如大地,你却不知躲避。
算了吧,别再到处对人说什么道德回归。
你已经走到尽头了,还要画地为牢,硬想有所作为。
人人都知道怎样在这世界生存,用不着你来教诲。
大地荆棘丛生,并不妨碍我走自己的路。
荒草蔽野,不会伤害我的脚,尽管道路曲折迂回。
孔子下车想和接舆谈谈,接舆唱着歌跑掉了,孔子只好上车赶路。
这歌仅从表面看,是针对孔子个人的,实际隐喻的是道家顺其自然的历史观。
有为和无为,人为和自然,儒家道家的分歧就在于此。个人再努力,也无法改变事物发展变化规律。虽说是一片好心,也无济于事。
许多小故事都是隐喻,无论佛还是道还是儒,都不乏隐喻之说。所谓隐喻,也就是寓言。读禅乃至读佛,得到不少启发。庄子是个寓言大师,《庄子》一书基本上都是隐喻。可作寓言集来读。柳宗元的也是个寓言大家,受到佛学和禅宗很大影响。
佛学隐喻和道家寓言,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影响很大。否则若只有儒家的文以载道,文学艺术会怎样发展,很难说。中国的小说,始于唐宋传奇故事,应该不是偶然的。不能不说与佛禅在中国的发展,以及当时道家学说的盛行是分不开的。
三家村里有个斋婆,见寺庙就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发财。见孔子庙也烧香磕头,求孔圣人保佑读书的儿子中举当官。见道观也烧香磕头,她从来就分不清道教和道家,求太上老君保佑自己健康长寿。脖子上整天挂着一串佛珠。
一天,她从庙里出来,也碰上老鹰追捕一只兔子。兔子跑到跟前求救,她把兔子抱在怀里,老鹰只好飞走了。
兔子说,谢谢救命恩人,现在你可以放下我了。
斋婆说,那可不行。我虽然吃素,我儿子和老公可不吃素。正好炖一锅红烧兔肉,给他们补补身子。
兔子一急,拉了斋婆一怀粪便,一粒粒落到地上。斋婆以为是佛珠散落,忙弯腰捡拾。手稍一松,兔子挣脱跑掉了。
斋婆气急败坏,对兔子大喊,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老鹰把你叼走的好。
这斋婆寿命很长。直到现在,我们还常常能碰到她。此类人所想、所说、所作、所为,永远不可能入不二法门。对此类人来说,无所谓隐喻不隐喻,只是隐蔽真相而已。
由佛教隐喻联想文学艺术创作,可以说所有文学艺术创作都是隐喻的行为艺术。都属长长短短大小不等的隐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