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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强奸完我妈,我爸懵了。他犯罪了,这他清楚,至少犯了错误,生活作风错误。那两天,他倾其所有,又借些钱,买一旅行包衣服和日用品,打算利用元旦假期去安抚我妈,求我妈原谅。可这时,校方通知他去校办一趟。他去了。一进门,看到坐在长椅上嗞嗞哈哈喝茶水的那两个人,他都认识。认识的程度,没到拍拍打打嘻嘻哈哈那个份上,但每回见面,也点头笑笑。他们是他所在部队的保卫干部。他很惊讶,愣一下,想让自己挤出笑来。他们则像从未与我爸点头笑过,并不给我爸笑的机会,他们严肃的表情,一如校办墙上裱在镜框里的“校纪校规二十二条”。我爸把头垂到胸前,都想主动伸出双手,请两个保卫干部给他戴手铐了。看来我妈把他告了。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两个级别不高的保卫干部,何以这么快就到了北京。那时候,飞机不是一般人出行概念里的交通工具,能否坐它与钱无关,它是特权的标志。当时我爸的猜测是,这两个保卫干部,此前恰好在北京公出,是临时接到部队命令,来捉拿他的。搂草打兔子。这时是十二月三十号下午三点。

呼呼呲呲的蒸汽机车又蠢又笨,缓慢北行。车厢里暖气烧得好过分了,闷热诱发出多种气味:酸、臭、腐、骚……熏得我爸几近休克。他恐惧、茫然、紧张、绝望,像一头先期预见到肉联厂里恐怖情形的猪。火车次日到沈阳时,快十点了。来接站的,是辆破旧的北京吉普,那个以前与我爸挺熟的司机,也带搭不理。我爸随两个保卫干部一个司机上了破吉普,颠颠簸簸望北而去。吉普车开到沈阳北郊三台子法场时,被组织过来看杀人的数千群众正在散去。我爸被人扯着进了法场警戒线,一眼就看到一长溜死尸,躺在雪地上,像距离相等的人碑地标。那溜死尸有三十多具,还很新鲜,每具周围,血痕面积都不很大,让人乍一看去,误以为那只是负伤的活人。我爸是行家,他知道他们死得彻底。他们白花花的脑浆全喷了出来,尽管脑浆与雪白成了一体,毕竟也是两样东西。他们脑袋上中的是开花子弹。我爸的脸色,与脑浆和雪同样惨白,他想不到,强奸我妈竟该当死罪,而且还要立即执行。他脚下一滑,坐到雪地上,手杵地时,左手被我妈抠破的地方,那层刚结薄痂的细嫩皮肉,又震裂了,有一丝血流了出来。两个保卫干部架起他,拖向一个摆出蛙泳姿势的男尸跟前,指点他辨认。他看到半张熟悉的脸。那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不友好地看他,像活人在表达某种情绪。

“认识他吗?”

“他是,我,我妻子的哥哥……”

我爸稍稍想明白了,他被带回沈阳,与强奸我妈无关,有关的是他妻子的哥哥。

我爸前妻的哥哥,与我爸念国高时即是好友,两人一起离开学校从戎抗日,我爸跟上共产党,那妻兄跟的是国民党。我爸一路春风得意,好消息不断传回家中,那未来的妻兄,则无声无臭好像已蒸发。多年以后,我爸与追随着他也成了军人的妻子回沈阳郊区老家完婚,他还不知道,他当年的好友如今的妻兄,既没死掉也没去台湾,而是在黑龙江一个林场安上家了。什么都不知道好,不知道省心。我爸和他妻子就一直省心。可那妻兄多愁善感,不肯彻底从人间蒸发。他除了琢磨怎么锯树,还遥遥关注故乡的消息。后来,他知道了当年的好友已成了妹夫,就乡情愈浓乡思愈重,秘密回了趟沈阳郊区娘娘屯老家,与父母兄姐聊了一天,与妹妹妹夫聊了一宿。这是他找死的一天一宿。他以为,这样短暂的一天一宿,神鬼都不会有什么知觉。他错了。有些警惕性高的邻居,眼睛和耳朵是给别人长的。他被发现并告发了。此时的全国,镇压反革命的工作正轰轰烈烈。我爸老家娘娘屯的领导,立刻与黑龙江林场方面取得联系,说我爸妻兄参加过国民党,是历史反革命。林场领导政治敏感度差,他们说,此人的历史问题早有结论,他没血债,表现也好,可以光监督改造不做处理。娘娘屯领导不满意林场领导的消极态度。他们要争镇反先进单位的荣誉,年终之际,市里将掀起新一轮镇反高潮,他们应该有献礼成果。他们专程去黑龙江林场,把我爸的妻兄押解回来,将他的指标,算在了沈阳的镇反名额里。这之后,沈阳这边就把我爸的妻兄和另外三十多个反革命一起毙了,毙前召开了有反属参加的公判大会。我爸作为反属,应该到场接受教育。是地方与军方的沟通环节出了问题,等部队派人带回我爸,他看到的只是残局。当然了,只要我爸看到死人,残局也行,灵魂也算受到了触及,下一步的事,是他怎么与前好友现妻兄划清界限了。

我爸反复说清楚后,有的领导认为他划清界限了,有的认为没划清。而只要他还存在没划清界限的可能,就没人敢做主放他离开沈阳去北京读书。一个多月后,领导们终于统一了意见,认为他基本划清了界限。但界限划清了,他也是历史反革命的妹夫,是反属,不让他离开部队就不错了,怎么还能让他作为调干生留在北京读大学呢。他的学习资格被取消了。他获准去北京取回行李。

又过几年,一九五九年,我爸还是离开了部队,转业去新成立的舆论监督局任期刊科科长。我爸我妈都很困惑,不清楚期刊科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这是组织上继取消他的调干学习资格后,对他这个前反革命家属的又一次惩罚。组织上没这么说。与我爸谈话时,组织上说这是重用。“……是的,****分子的猖狂进攻,被毛主席来个引蛇出洞之计,一举打退了,我们已经对那些控制着无产阶级舆论阵地的****分子进行了清洗。”组织上这样说了,我爸仍想不好组织上是不是要算计他,是不是也要对他“引蛇出洞”。几年来目睹的风风雨雨,早把他吓成惊弓之鸟,凡事只敢往坏处想。“但谁能保证,”组织说,“新****不会再跳出来,不会利用他们窃取的舆论阵地,再说些让党反感的话呢。所以,为了使党的喉舌和号角不再落入异己之手,加强监督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我们的舆论只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欢呼和鼓劲,为总路线、******、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欢呼和鼓劲,哈,恰如彭总的诗句所云呀:‘我为人民鼓与呼’……”听组织上说到这,我爸才基本把心放平。看来,让他去新的工作岗位,说明组织上没把他当异己而是当亲信了。

“请组织放心,到地方的新单位任职,我一定要像彭总要求的那样:‘我为人民鼓与呼’……”

这时候,中央正开庐山会议,彭德怀倒台的消息,几天以后就传开了,有人说,彭德怀特别猖狂,公然和******对骂粗话。我爸不免又一阵心惊。代表组织谈话的领导引诱着他以彭德怀的诗句表达心迹,是不是给他下的套呢?

这时候,我妈来沈阳不到一年,与我爸仍然客客气气,我爸对她也是一样。是又过段时间,客气让他们都很别扭,他们才不客气的,一不客气,就陆续有了我和我妹刁星。我妈见我爸只沮丧几天又梗起了脖子,以为他在哄她高兴,是打肿脸充胖子。

我妈说:“对不起,这回是我牵连你了,害得你把枪杆子丢了。”我妈说她牵连我爸,是指她来沈阳前,险些被分配到****指标的事。

“嗨,哪里话,”我爸的脖子梗梗得更直了,“跟你无关,组织上眼睛是雪亮的,重在的是个人表现。我现在呀,责任重大权力巨大。”彭德怀的诗句没给我爸带来麻烦,组织上没对他搞“引蛇出洞”。

我爸负有多大责任,我妈一直没看出来,但很快,她看到了他权力多大。环卫局有本内部杂志,每期都有篇“编者寄语”,短小精练,印在扉页上,花花草草写得抒情,审刊时我爸挺爱看的。可有一天,我爸对那些花花草草有了意见,忽然意识到,写这种贴近自然远离人群的东西,其效果是取消阶级斗争。我爸就对环卫局一把手说:你们办杂志的人,是资产阶级吧?环卫局一把手比我爸级别高,人也傲慢,但在这件事上,他不敢与我爸辩白,不出两周,环卫局就给杂志社来个大换血,四个人里调走三个,主编副主编和一个骨干编辑,都被下放环卫所了,去身体力行地亲近花草。

“环卫局的同志负责环境的清洁,我负责他们这里的清洁。”我爸这样告诉我妈,将手指点上我妈左胸。那里除了乳房,还有心脏。

环卫局杂志社那三个倒霉者中的副主编,叫胡晓娜,是女的,与我爸同龄,下基层的第一周,就遇了车祸。扫大街时被车撞了。倒不重,但也住院近一个月,巧的是,她正好住在我妈任护士的病房里。那一个月,她与我妈成了朋友。主要是我妈先知道了她是我爸权力的牺牲品,感到内疚,对她特别好,才使她们成朋友的。我妈回家对我爸说,你真冤枉人哪,人家晓娜,可革命呢,没准比你政治觉悟都高。后来胡晓娜和我爸也认识了。他们果然有共同语言,成了无话不谈的异性朋友。其间倒也闹掰过一回。那是几年以后,环卫局一把手挨批判时,就他当年给杂志社大换血的问题做了交待:舆论监督局期刊科的刁科长说你们是资产阶级,我怎么敢用你们呢?

胡晓娜来找我爸时,握把剪子,扎不着我爸,就把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旧军衣铰成一挂串珠式门帘。旧军衣是我爸看书时披背上保暖的。我妈横在两人中间,胡晓娜够不着我爸,气得直跺脚。估计能够着,她也不至于真下剪子。我爸提醒胡晓娜,铰军衣有毁我长城之嫌。胡晓娜不管那个,骂我爸是算命先生,是反革命一贯道,用相面的方式寻找敌人。我妈一个劲替我爸讲情,说老刁知罪了,这几年,我们一直在通过与你友好相处的方式弥补过失。我爸当时春风得意,已把“红太阳展览”办成沈阳的政治品牌,虽然心里有愧,但嘴上不软。他说晓娜呀,你不要歪曲一个革命者的政治嗅觉和判断能力,我是通过看你们文章得出结论的,这不是相面,这叫推理;但在寻找敌人这件事上,即使如你所说,我采取了相面方式,也不是就站不住脚,只是,我还没练就那样一双革命的火眼金睛。

“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云南那个赵健民叛徒案吧?”我爸镇定地望着胡晓娜。

“你打什么岔——你想说什么?”这时胡晓娜早不是披星戴月的清洁工了,在环卫系统“铁扫帚”造反兵团里,她任主要领导。

“我刚听到一些上边的消息,关于这个案子的后续消息——唔,应该是前续消息。”

“我没闲心听你扯没用的。”

“等我说完你再判断它有没有用。”

“那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你把剪子放下。”

胡晓娜犹豫一下,借坡下驴,把剪子交到我妈手里。了解政治信息比报仇杀人重要。

前段时间,胡晓娜去云南外调,给我爸带回一个消息,说中央在云南定性个“赵健民叛徒案”,极为轰动,这一叛徒案的主角赵健民原来是云南********。********是叛徒没什么新鲜,不值得轰动,“赵健民叛徒案”的不同之处在于,赵健民领导的叛徒组织特别庞大,光云南,就牵扯进去两三万人,大部分还是县团以上级别的干部。当时我爸和胡晓娜连连感慨,认为云南的造反派好运气,能在一个地区集中挖出这样一大批高级别坏人,太过瘾了。他们没明说什么过瘾,但一批坏干部倒下去,就得有一批好干部顶上来,对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我爸和胡晓娜,都是根红苗正心红志坚的好干部。

“赵健民叛徒案是康老发现的。”我爸说。

“康老?康生?”胡晓娜顺着我爸的思路走了。

我爸说,几个月前,在京西宾馆一个会上,康生见到赵健民时,觉得他不顺眼,便指着他鼻子说:“你肯定是特务,要不就是叛徒。”赵健民与康生没共过事,不怎么熟,他赔着笑脸请康生同志别拿这么大的事开他玩笑。康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进一步认定,赵健民把他的指控歪曲成开玩笑是心里有鬼。对着惊愕的众人,康生高声说:“凭着四十年的革命经验,凭着共产党人的政治直觉,我有这敏感。”接下来,一调查,果然就找到了赵健民先当叛徒再做特务的如山铁证,并顺着这根藤,摸出两三万小叛徒小特务的瓜。

“再后来,才是你讲给我的那些情况。”

胡晓娜没词了,憋半天,忽然喊:“好你个姓刁的,你自比康生同志!”

对此我爸已有准备。“与康生同志比,我做个小学生都不合格,所以我的判断不十分准确。你不是资产阶级,在你身上我有失误。但你们那个主编,还有那个编辑,你能打保票他们也不是资产阶级?”

我爸等于间接承认了错误。已经好几年前的事了,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胡晓娜只好不再追究。最主要的是,她无法证明与她一起倒霉的另两个人不是资产阶级,而证明不了,就说明我爸的判断至少有三分之二正确的可能性。

这是后话,前话是,我妈生我时,是胡晓娜一并给我哥刁北和我取了名字,还等于给我妹刁星预留了名字:北斗星。

“多好呀!”胡晓娜眼望北斗星,嘴上夸自己。“我这就叫神来之笔。”

但我爸觉得不好,觉得我哥刁北的名字不好。北是什么,是败北,是找不着北,是背时背运走背字儿那个“背”的谐音,是倒霉落魄没指望的意思。他这样说。我哥刁北倒喜欢这名字。“我叫刁北”,“我是刁北”,“我刁北”,多少年里,对生人介绍自己,或给人打电话,头一句话他总这么说,简洁、干脆、明晰,从不拖泥带水地用“我姓刁”或“是我”过渡。这名字刚属于他时他喜欢它,只因为它怪异,更可以用它替换我爸我妈给他的名字;长大后他仍然喜欢,则恰恰因为它隐喻着我爸分析的那些含义。“名正言顺呀。”他这样表达他的意见。我想象得出,他的“正”与“顺”都指什么。

在此之前,我妈给他取名大宝,除宝贝之意,还有命大之意。我爸不同意我妈的名字,他明里不好说,暗里的想法估计是,一说起这孩子命大,就会联想到他致我妈怀孕的非正常手段,这让人尴尬。我爸坚持称我哥刁北小翔。他名字里有个“祥”字,叫我哥刁北小翔,既有血脉传承的意思,又是对我哥刁北将来有出息能发达的良好祝愿:飞翔!我哥刁北登记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最初就是刁小翔。但日常生活里,我妈我姥坚持管我哥刁北叫大宝。我妈叫时强调“大”,我姥叫时强调“宝”,“宝宝”,我姥一般这么叫,尤其当我爸面,更这么叫。这是我姥的明理之处,她以行动声援我妈,又给我爸留足面子。几乎所有大人,都管孩子叫过宝宝。

我哥刁北表面随和,内里倔强,对我爸我妈起的名字都没好感,更让他反感的是,为怎么称呼他,我爸我妈总争来辩去。以前争辩,他小,不理解那分歧起源于对他的称呼。可来沈阳“寻根”,他八岁了,作为八岁的大孩子,他分析得出他名字是爸妈分歧的引线。他觉得委屈,但又无奈。他不喜欢“刁小翔”,是觉得我爸对他不好,这次沈阳之行,不仅没挽回他对我爸的不良印象,反倒坚定了我爸只是他养父的看法,他不想承袭一个对他不好的养父的名字。他也不喜欢“刁大宝”及其派生的“宝宝”,是觉得这名字太俗,太滥,太土。他已开始看闲书了,从书本里,他知道,他对别一风格的名字更感兴趣:柔石、巴金、黄胄、舒同,丰子恺、艾思奇、于是之、闻一多……简洁利落、出其不意、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他的这一兴趣指向,对他为什么一生喜欢格言警句也解释得通。但当时,他脑子里没有改名的意识,只能在爸妈的争辩中忍气吞声。我爸我妈知道我哥刁北敏感,争辩时,一般避免在他面前。可一个假期一起生活,这种事是避不开的。这天,胡晓娜拎一篮鸡蛋来给我妈下奶,发现我家又气氛不对。刚生下我的我妈正埋怨我,意思是她生我是我的错。扎她头上的一条手巾歪歪扭扭,本意是要挡住额头,可这时,它盖住的只是头顶,脑门则露着。我在睡觉。我哥刁北在背李商隐的《安定城楼》。我爸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星星,手里捏本从中间翻开的杂志,那被攥皱巴了的杂志,像根没炸透的泛白的油条。除了我,屋里的人都暗自怄气,包括我哥刁北。胡晓娜按躺下我妈批评我爸,紧接着就弄清楚了,我爸我妈又为怎么称呼我哥刁北发生了分歧。

“他有正经八百的名字,他叫小翔。”我爸说。

“可我更喜欢叫他乳名,叫他大宝。”我妈说。

我妈不干涉我爸叫儿子小翔,我爸坚决反对我妈称儿子大宝。

“多大个事儿呀,”胡晓娜对我爸我妈的分歧不以为然,也是她不清楚什么是他们分歧的核心原因。“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叫什么不一辈子。”

我爸去厨房给我妈煮红枣粥,胡晓娜顺手把我爸手里的杂志接了过来。揉平纸页,她看到那杂志叫《文艺红旗》,我爸正读的那篇文章上,画了不少杠杠和问号,都红笔画的。不知是否受到那篇文章中哪条杠杠或哪个问号的影响启发,胡晓娜很快放下杂志,巧妙出手,化解了矛盾,至少表面上,平息了我爸我妈在我哥刁北名字问题上的持久战争。那之后,我爸总说我哥刁北的新名不叫个玩艺,但他的不满说不出口,他必须接受“刁北”的叫法。

当时,胡晓娜这个天天起早扫大街的知识妇女,两手平压《文艺红旗》,微微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的夜空里,有我爸刚才凝望过的闪烁星斗。“我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正好老二也没名吗,我给这小哥俩一块起了,保证是好名。”我爸我妈都在气头上,没反对,都说好好。“可有一条,我起完了就得算数,以后你们都得按我的名叫,别再‘小翔’‘大宝’地分庭抗礼——啥事儿呀,弄得我叫他都左右为难。”我爸我妈也被这无聊的名字之争搞疲沓了,就没拒绝,都说行行。“来,”胡晓娜先不急着对我爸我妈公布创意,她把一旁含泪默诵“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的我哥刁北叫到身边,“你是大孩子了,胡阿姨帮你起名得你自己同意。我想了三个,觉得都挺有意义也挺有意思,我叨咕叨咕,你琢磨琢磨,看喜欢哪个,只要你喜欢,你爸你妈就会喜欢,你姥也会喜欢,以后所有人,包括你的同学老师,都得叫你新名。你明白胡阿姨意思不?”我哥刁北当然明白,他点点头。胡晓娜低声嘀嘀咕咕,像个玩小把戏的孩子;我哥刁北凝神倾听,如同审慎持重的大人。胡晓娜说完,我哥刁北继续沉吟,同时用手在李商隐的诗集上写写画画。不知写了几遍画了几回,他怯怯地抬头瞄我爸我妈,见爸妈都是默认的表情,再看胡晓娜,并在胡晓娜手心描了起来:“它行吗?”胡晓娜说,“有眼光,我重点推荐的就是它嘛!”这之后,我哥刁北笑脸灿烂,以他不大喜欢展示给爸妈的孩子气口吻叫:“嘿,回北京我就让我姥改户口本去!”他还冲胡晓娜鞠了一躬:“谢谢胡阿姨!”胡晓娜夸张地亲他一下,一本正经地问:“怎么谢?”这倒让我哥刁北没话接了。

多年以后,胡晓娜又给我哥刁北一份工作,让他连续几年有固定饭碗。我哥刁北是大人了,胡晓娜却延续着她老套的玩笑一本正经地问:怎么还?她意思是:你想怎么还我的情?我哥刁北心中有数,取名字,给工作,的确都应该感谢并且还情,可被问的当时,他又的确回答不了怎么谢与怎么还。幸好有天意。又过些年,胡晓娜试图自杀,我哥刁北猛扑上去,救下了他。只是,这种回报增加了他的矛盾心理:他不愿意违背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人的意志,又必须违背。

在当时,我爸我妈有着与后来的我哥刁北相近的心态。从本心讲,他们不愿意接受胡晓娜的命名,但冲动之中,他们赋予了胡晓娜权利。覆水难收,他们只能信守承诺。他们在无条件接受胡晓娜对他们两个儿子的名字之后,又按胡晓娜要求,郑重地、严肃地、由衷地,把我哥刁北和我的新名字叫了出来。爸妈叫时,别别扭扭,生硬拗口,不像呼唤倒像谩骂;但他们毕竟叫了出来,完成了对我哥刁北和我的命名:

“刁……北!刁斗!”

“刁斗!刁……北!”

刁北刁斗同时诞生了。

我哥刁北知道“刁北”诞生了,喜悦而羞涩地分别应答了我爸我妈;我对“刁斗”的诞生毫无知觉,只在睡梦中,用一泡尿在我身下的小褥子上画了幅地图;至于我妹刁星,还没影呢,她是一个被预定的名字勾出来的人。

我妹刁星二十岁出头时,比十八岁出头的我妈漂亮。这个新闻系二年级女学生,遇到了与我妈当年同样的问题:怀孕了;怀的是个有妇之夫的孩子;那有妇之夫也是军人;我妹刁星也一度绝望——有一点这娘俩不同,我妹刁星是在知道那男人有配偶的情况下,志愿多次与其****的。那八十年代初叶的军人没经过战争洗礼,远不如我爸这个从铁与血中杀出来的五十年代军人敢作敢当。我妹刁星上他床前,他承诺将弃旧迎新,可我妹刁星怀上孕后,他却成了缩头乌龟。我妹刁星没缺铁性贫血症,绝望之时,也没昏厥。那个让我妹刁星怀了孕的,有睡觉前做四节二十四式哑铃操习惯的,方正大脸上凶悍之气掩饰不住无助苦相的营职军人,他爸是个名气很大的国民党战俘,许多共产党人饱受磨难时,他和他家人照样吃香喝辣。我妈不顾女儿反对,要告他,有人说了他爸是谁,说你告不倒的。无计可施的我妈,只能偷偷画个纸人,日日展示她当护士的拿手好戏,以针扎之:“老国民党,怎么不镇压你!老反动派,怎么不枪毙你!”

我妹刁星近四十岁时,去了趟台湾,与那里的新闻同行交流十天。她隐瞒了她的****党员身份。是组织上让隐瞒的。“隐瞒”是个危险信号,我妈为此担心惦记,她怕我妹刁星被某个甫志高出卖,被关进台湾的渣滓洞白公馆。她先阻止,未果,只能多看电视报纸上关于台湾的消息。以前她反感台湾的消息。她看到一个叫李****的国民党头目,经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也长了一张凶悍之气掩饰不住无助苦相的方正大脸。有一次,他接见什么人或受什么人接见,不知恐慌还是急迫,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脚下拌蒜地快走了一步,像急于从地上捡只钱包。他那个始终微笑的妻子拉他一下。明显的,他意识到了妻子的意思,可他没理妻子,只对面前的什么人谄笑媚笑。作为台湾人,这有失风度,对他人尤其是女士的示意做出呼应,本是他们的礼仪习惯。一两天后,行事仓皇的李****,不论睡觉前是否也有做四节二十四式哑铃操的习惯,反正他代表国民党,混丢了在台湾执政的权柄,一个喜欢眯眼睛假笑的叫陈****的男人,代表民进党受到了更多百姓的拥戴,实现了台湾的改朝换代。我妈这个讨厌政治也不明白政治的退休护士,那些天里,直至我妹刁星从台湾回来,一直把喜气洋洋的目光投向陈****,夸这个只大我哥刁北两岁的政治明星眯眼假笑的样子有魅力。“民进党打垮国民党,也是替共产党出了气呀!”那些天的早上,与我妈一同在公园跳健身操的老姐妹们,几乎都听到过她解恨似的介绍。“哼,没辣气的国民党,当年丢了大陆,现在丢了台湾。该!”

那个叫王子玉的小伙子表情严肃,选位置站好后,用日语对刁婵说句什么。刁婵表情茫然,但很顺从,点了点头。他们分别从身上取下挎包,脱下羽绒衣,堆在雪地上。那片雪地也颜色灰暗,像块洗不出本色的浅色桌布,但平缓舒展,没受到踩踏。我哥刁北上前几步,想替他们抱过衣物。来不及了。两个年轻人已并排站好,背北朝南,跪下,三叩头。本来周围没什么人,可一瞬间,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至少围来十个男女老少。日本人?人们议论纷纷。有个妇女贼眉鼠眼,想从雪地上顺走刁婵的女式皮包,我哥刁北制止了她。他们日本人,那妇女说。哪国人的包也不能随便偷呀,我哥刁北说。那妇女剜我哥刁北一眼,日本鬼子侵略过咱呀,她批评道,真不爱国!

面前背南朝北的,是一排新修葺过的破败平房,土黄色,孤零零的一溜三间,勾连在一起,中间的高些两边的低些,从所处位置和架构形状看,像三座并置的公共厕所。没人那么并置三座公厕,它们每间的大小再局促逼仄,也超过一般公厕两至三倍。它们组成的是个小小火车站,火车站的名字叫皇姑屯。在车站正面,也就是北面,王子玉和刁婵叩头的地方,也是我哥刁北和围观者站着的地方,看不到铁轨。这三间大于公厕的土黄色平房和它们周边的铁红色栅栏,以及与它们拉开一点距离的、那一趟趟在大小和架构形状上更近似公厕的民居平房,共同挡住了人们视线。只有火车通过时,人们才会意识到那里有冷硬的铁轨,若偶尔再有列火车停一分半分,从车上再下来几个扛行李背包的乘客,人们才会进一步意识到,这车站还不是废弃的古迹。

他们在沈阳只待两天,刁婵和王子玉。他们是对行事严谨的年轻情侣,他们的日程,一个月前就定好了,二十天前,我哥刁北就知道了:东京至高雄七天;高雄至台北一天;台北至香港一天;香港至北京五天;北京至沈阳两天;最后由沈阳飞回东京。不是他们通知我哥刁北的,也不是倪可心通知我哥刁北的,是倪可心通过我妹刁星通知我哥刁北的。尽量避免与我哥刁北直接对话,是倪可心恪守的原则。刁婵是三年级大学生,读东京一所大学的服装设计系,她的理想像她的相貌一样平庸具体,开一间自己的裁缝铺。她已经是活脱脱的日本姑娘,皮肤白晰,个子不高,谦卑,略胖,走起路来步子细碎。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我哥刁北的影子,也看不出倪可心的影子,不知为什么,我哥刁北觉得,刁婵更应该是曾与他打过一回照面的枝子的女儿。枝子没女儿。儿子也没有。她没结过婚。“你——好——”刁婵和枝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哥刁北面前的时间,相差了二十年,但恍如同一幅画面的两度浮现。她们同样深弯下腰,满脸堆笑,带些羞涩,中国话说得怪腔怪调。“刁先生”,这是跟在枝子的“你好”之后的称呼;“爸”,这是跟在刁婵的“你好”之后的称呼。她们的区别,似乎只存在于对我哥刁北的称呼上。王子玉是刁婵的未婚夫,是个大刁婵五岁的男科医生,台湾高雄人。他现在在东京一家********工作,与刁婵同居。刁婵大学毕业后,他们将结婚,他还将把刁婵带回高雄,他开自己的男科诊所,她开自己的裁缝铺。这是他们严谨而务实的未来计划。“子玉也是东北人呢,”倪可心告诉我妹刁星,“他祖上先人中,有好几位分别在张作霖张学良父子身边效过力,曾与张氏父子非常亲近。这回去沈阳,他希望能看到两个地方,张氏父子生活过的帅府,和张作霖被炸死的皇姑屯火车站。”倪可心没提刁婵想见爸爸那类话。我哥刁北知道倪可心喜欢有一说一。

见到刁婵,我哥刁北肯定高兴。刁婵再不像他,再不想他,也由他的精血凝成。生命是种简单的现象,但也是复杂的奇迹。如果刁婵在他身边长大,一切也就习以为常了,可刁婵不光成长在他视野之外,都成长在他想象力之外。忽然之间,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叫他爸爸,这让我哥刁北无所适从,他既觉得庄严又觉得滑稽。好在刁婵只会说些日常汉语,与他交流很少。英语倒能帮他们有点交流,可我哥刁北英语口语能力太差,而刁婵的英语,同样只局限在日常用语和服装专业上。也没法交流。这又让我哥刁北若有所失。很难说他的失落不比高兴强烈。他的女儿,与他客客气气,一天要鞠躬点头“你好”“谢谢”无数次,但他在她眼里只是导游,要说点感情方面的,思想意识方面的话,还需要王子玉居间翻译。父女俩无法单独对谈。王子玉会讲一口好听的“国语”,有点像某个我哥刁北叫不上名字的台湾歌手,有“磁性”的嗓音。长得也有点像,下巴稍稍向外翘出,似乎象征了他牙齿的根基多么坚牢。但有几句话,我哥刁北却必须绕开这个能说会道的下巴直接说给刁婵,他就时不时看一眼刁婵,然后叹气。

两个年轻人离开沈阳前那个下午,去了张氏帅府,除了我哥刁北陪他们,我也去了。好多年里,我供职的作家协会,一直以帅府为办公地点,我知道哪个房间枪毙过杨宇庭,哪个窗口是赵四小姐深情凝望张学良的地方,我玩遍了那里的角角落落。从张氏帅府出来,吃奉天街的小天鹅食府,由我做东。前一天晚上吃勺园,我妹刁星做东。这也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两个白天我哥刁北陪两个年轻人东走西转,吃东北小吃,算他们一家人的自由行动,晚饭则要刁门全体十多口人聚到一起。刁门全体济济一堂,需要我爸与我哥刁北共处一室,这是二十年里,两人为数极少的相聚时刻。他们像路人一样互不理睬,但都得体,能确保他们中间的壁垒形影无迹,让刁婵和王子玉看不出破绽。我爸与刁婵很亲,他会几句日语。我妈稍显冷漠,除了不会日语,也与王子玉是台湾人,是国民党的后代有关。可能有关吧,她没说过。虽然国民党无权统治台湾了,却没彻底垮掉,那个年老的连战,年少的马英久,不时对陈****叫阵挑战。我妈替陈****和他的民进党捏了把汗。共产党把国民党赶上了孤岛,民进党就应该把国民党推进大海。宜将剩勇追穷寇嘛。等菜时,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我哥刁北缩到包房一角,坐在沙发背上,与人说电话,说几句后,叫过刁婵,把电话塞到她的手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这两天里,我哥刁北与女儿唯一一次正式交流。仍然没在他们之间单独进行,也通过了翻译。这回的翻译,不是王子玉。

“你好刁婵,我是你爸的朋友,叫霍长和。”霍长和是沈阳师范大学教授,能说流利的日语。他用日语与刁婵说话。

“你好霍先生——霍叔叔。”用日语说话,刁婵自如多了。

“你爸说,你这回回来,给他带来一枚非常漂亮的戒指,是你送他的礼物。他觉得它非常珍贵,也非常喜欢它。同样,你这回回来带来了你的男朋友,未婚夫,你爸对这小伙子印象很好,他为你找到这样一个意中人感到高兴,他想送他一样礼物,以表达他对他的满意,也是借此祝福你们两个生活幸福。我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明白霍叔叔。”

“太好了。是这样刁婵,如果你爸把你送他的戒指转送你男朋友,你觉得是不是合适,从你们的礼仪上讲,有无不妥之处,另外,你妈妈有没有可能不高兴?”

“为什么呀——倒也没什么不妥,妈妈也不会不高兴,戒指已经是爸爸的,他怎么处理是他的权利。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留下它……”

“你爸说了三点理由。第一,那戒指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你和你男朋友对他来说也是有特殊意义的人,他愿意把特殊的礼物送给特殊的人;第二,送你男朋友一样礼物,这是你爸必须做的,可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个比较麻木和茫然的人,除了买烟和买书,他对其他商品的价值与意义都缺少认识——这点你妈更了解他,除了这枚戒指,他不知再把什么作为礼物送给你男朋友更合适些;第三,尽管戒指也有保值功用,但主要是用于佩戴的,可你爸永远不可能在手上戴一枚戒指,而保值,对他来说也没兴趣。你爸说,即使那戒指不再属于他了,但它的纪念意义,会永远在他心里……”

在我妈保存的那包“有纪念意义”的旧物里,和她的破裤衩烂被心以及写给中央的信放一起的,本来还有离婚报告。是离婚报告副本,是我爸与前妻离婚时写给组织上那份离婚报告的副本。有一次,夫妻亲密时,我爸说这些旧物影响感情,让我妈烧掉,痴醉之间,我妈也就动手烧了。可刚烧完离婚报告,又想烧别的时,她忽然觉得这是我爸的阴谋,是我爸要割断历史。她熄灭火炉,并立刻为烧了离婚报告后悔起来。

当时,领导取消了我爸的调干学习资格,但没剥夺他自由,更没打碎他脑袋,他们允许他去北京取回行李。领导没把我爸与他当过国民党兵的反革命妻兄看成同伙。我爸感到了某种安慰。政治身份上的与良心情感上的双重安慰。他可以顺便看我妈了。这一个多月近两个月里,他给我妈写十一封信,平均四五天就发一封。这固然有他急于安抚我妈的意思,怕她告他,但也能证明,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懊悔。他第三封信发走以后,曾换回一封我妈的信,我妈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个人和他的信了,他在她那里已是死人。死人是什么意思?就是不会成被告了,我妈在暗示,她不会告他。我爸心里踏实不少,可他继续写信安抚我妈。显然,在男女问题上,我爸肯于负起男人的责任。他不是无赖。

我爸出现在我妈家时,我妈不理他,他在她眼里已是死人。可他在我妈的妈妈他未来的丈母娘眼里却是靶盘。我姥阻止我妈赶走我爸。

“阿姨——”

“就是你作的孽呀,你让她——”

“妈你别说!”

“对不起阿姨。”

“我能不说吗?她怀孕了!”

我爸一下被惊呆了。一次那么匆忙的****,没有合作,缺少美感,甚至都不快乐,可我妈居然就怀孕了。我爸和他妻子,在两年的婚姻生活里,****不会少于四百次的,有时一夜就两次三次,可他妻子的月经,准时得如同军营里黎明的号声。

我爸与他妻子感情很好,唯一的不满是她总不怀孕。一九八四年,我大学毕业时,我爸觉得我彻底算大人了,对我提出两项要求,希望我三十岁前能完成任务:第一,生个儿子,生不出儿子女儿也凑合;第二,入党。他这个老共产党员,把入党排在了生殖后边。我如期完成了他的两项任务,向他交卷时,他都隆重设宴举家同贺。生儿子的家宴比入党的家宴更为隆重。在我爸眼里,我们刁家只有我能承传香火。我妹刁星是个女的,而我哥刁北,已相当于零。

“你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一九五三年冬天吧?”一九八三年我哥刁北与我爸决裂时,暗藏杀机地这么问道。

“你什么意思?”我爸上当了。

“如果当时你就和我妈肚子里的我的胚胎划清界限,后来,也就不用反复划了。”

我哥刁北这么说话是气我爸,其实,他也承认,一九五三年的我爸足够仗义。如果他当时即与我妈“划清界限”,那这世界上,不光不会有我哥刁北,连我妈,甚至我姥,都会早早就消失的,我和我妹刁星就更没有了。那个时候,普通百姓的私人生活正开始结束,任何道德瑕疵,都有可能被置放于政治祭坛,未婚先孕及婚外恋情,足以将我妈妖魔化为新社会的敌人。刮宫手术没多复杂,可我妈不可能开到人工流产证明,而开不到证明,就没医生敢为她冒险。别无选择,她唯一的解脱办法是一死了之。否则,被社会这张大嘴啮咬咀嚼,作为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屈辱地活着,比死痛苦。

我爸的及时出现,把我妈留在了活的此岸,又没让她遭受活的痛苦。

我爸许诺对我妈负责到底,我妈我姥都不相信。但两个女人也知道,与我爸吵闹毫无意义,那也不是她们的风格。我妈继续蹦跳、勒腰、击打肚子、吃腐烂食物以通过呕吐拉稀引发流产;我姥则走乡窜镇,四处寻找尚未被政府镇压干净的民间游医,希望他们手里的锈钳子钝剪子能清除我妈肚子里的孽障。都没用。我哥刁北命大,什么人什么办法都剥夺不了他出生的权利。我妈没再昏厥,她默默选择着自杀的方法。后来我爸问她,你为什么没选择告我?告了我组织上就能允许你流产。我妈说,流产我不照样丢人?要是告完你流完产我就不丢人了,你以为我不会告你!三天后,我爸回沈阳前,再次来到明星胡同。他说他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没人能帮他,谁也救不了我妈。我妈说你走吧,你心意到了,也就行了,剩下的问题我自己解决。我爸拿出一封信给我妈看。我知道你想死,我爸说,可你能等等吗,等到我——等到肚子鼓起来吧。如果我不能离婚娶你,我来找你,咱俩一块死。我妈看着那封我爸写给组织的离婚申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爸的离婚理由,是与反革命的妹妹划清界限。

“你这是雪上加霜,往人家伤口撒盐。”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更需要对你负责!”

“你——你就不能说是因为更爱我才要离婚?”

我爸的嘴唇巴嗒两下,没发出声。

我妈知道,即使我爸能巴嗒出声,他也更爱妻子。我妈这一生,自卑感较强,与她嫁的男人不最爱她大有干系。至于他们的感情一直还好,多半是婚姻中的理性使然。

我爸的离婚还算顺利,组织上很欣赏他的觉悟,反对他继续在北京学习的那些领导,都略有愧意了。我爸的结婚小有波折,在我爸这边,是有领导觉得他刚离婚就结婚,不大好,倒也说不清哪里不好;在我妈那边,是她还在读书,而学校要求学生就读期间最好不结婚,尤其不能生孩子,可这两条她都绕不过去。竟是我姥神通广大,他求到一个在大领导家当保姆的姐妹,夸大了我妈的缺铁性贫血问题,大领导给我妈就读的护校拨个电话,我妈休学一年的申请就获得了批准。我爸我妈结婚两个月后,我哥刁北没作为私生子,而是作为正常的婚生孩子来到了人世。

顺便提一句,在我哥刁北诞生的同时,我爸的前妻,那个因喜欢我爸,也于十七岁时投笔从戎、为人妻两年未怀过孕的女军官,用子弹击碎了自己脑袋。这是夸张之辞。她那把手枪,那把一九一〇年的老式七点六五口径勃郎宁自动小手枪,能将枪膛内的七分之一发子弹射进她太阳穴就不错了。她将枪口顶上脑袋时,肯定想过,也许这装饰性胜于实用性的轻巧玩艺已射不出子弹,能射的话,没准也得多勾几回扳机。她担心七发子弹是否够用。够用。她只勾一下扳机,它就击发了,子弹钻进她右太阳穴,再由她左太阳穴出来,击碎了她那个映在墙上镜子里的脑袋。这把勃郎宁,是当初我爸与她定情的信物。我爸说你打一发试试,看好用不。女军人亲吻着冰凉的枪身说,我不打,好不好用没有关系;我不许它不完整,我要让它永远装满七发子弹——“妻”。这一次,她用了它。它不完整了,枪膛里少了一发子弹。破碎的镜子下有张桌子,桌上有她写的遗书。遗书有三又三分之二页,三页讲她对党的忠诚,对军队的热爱,大半页讲她对组织上指派她当镇反运动反面典型感到委屈,结尾时,以一行半的文字提到我爸,说她赞赏他弃她而去的革命行动,不责怪他,仍然爱他。

顺便再提一句,我说在男女问题上,我爸肯于负起男人的责任,这落实到他对前妻的态度上好像矛盾。其实不然。我爸离开前妻,表面看是两难相权,对两份责任,他只能负担一份放弃一份。但生活中,任何责任,还都有个负得起负不起的问题。对负不起的责任硬负,那不叫负责任,那叫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直至同归于尽。我爸前妻作为历史反革命的妹妹,有可能在灾难的泥潭里挣扎一生,我爸再爱她,又怎能负得起把她拖出泥潭的那种责任呢?负不起就不负,这叫灵活性。我爸做选择的主要动力,应该是环境,我妈怀孕只是借口,是个比较特殊的借口。我爸一向志存高远,他很清楚,只有离开反革命的妹妹,他前程才可能一片光明,至少不会一团漆黑;否则,他的未来就定型了。一个首先对自己负责任的人,才谈得上对别人负责。据我哥刁北推断,没我妈出现,我爸也会选择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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