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杜很早就来到文化馆。等了好久，文化馆的人才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对李杜都很客气，李杜不想造成人没来就借钱的穷酸印象，就迟迟开不了口。最后，李杜是在走廊里拉住赵馆长的。
“赵馆长，我、我有个急事得求求您。”李杜声音有些发颤。
“有啥急事，尽管说，咋这么客气呢？”赵馆长说。
“我、我媳妇，是我媳妇的父亲得了癌症，急需点儿钱用，您看看……能不能……”李杜说。
“是吗？！我说你这两天气色不对嘛。是这事啊，得需要多少钱？”赵馆长也很着急的样子。
“嗯，得四千，四千块吧。”李杜说。
“现在咱们馆里一分钱也没有，水电费都没钱交呢。就得看看个人手上有没有钱了。”赵馆长说着就要进屋去问问大家。
李杜忙拉住赵馆长说：“没有就算了，我还没来呢，和同志们还不太熟悉呢，不好借这么多钱的。”
赵馆长想了想说：“倒也是，文化馆也没个富人，谁都够呛，问也是白问。”赵馆长挠了一会儿脑袋又说：“治病要紧哪，实在不行，大伙凑凑？”
李杜面带难色，“别的了，我还没正式上班呢，就这样做，实在太不好意思。”
“要不干脆这样吧，我手上真有一万块钱，是准备给我儿子娶媳妇用的，他们得国庆节办呢，你就先拿去治病吧。”赵馆长咬了咬牙说。
“这……好吗？”李杜脸都红透了。
“还是治病要紧。”赵馆长说。
“那……那我就先拿四千？”李杜要哭的样子。
“你都拿去也行，反正办事儿得国庆节呢。”赵馆长说。
“四千足够了，您帮了大忙了，赵馆长，我……”李杜哭了。
“谁家还没有个急米下锅的时候，没啥大不了的，挺大个人哭什么。”赵馆长拍着李杜的肩膀说。
李杜很快就跟赵馆长到银行取出了四千块钱，又借了赵馆长的自行车回村把昨天说好那二百块钱拿到手，然后直接到派出所去了。
刘黑子正和两个警察坐在门口唠着什么，远远地见了李杜就知道他干啥来了，担心两个同事产生什么误解，就主动迎过来，并把李杜引进一个胡同。
刘黑子觉得李杜这个小偷可真******差劲，这又不是同事朋友之间的借债还钱，这可是警察和小偷之间的私下事啊，怎么能明晃晃地来呢？最后，刘黑子在一个公共厕所里收回了为李杜垫付的罚金。
李杜在村里借的那一千块钱多数是十元的，还有伍元的，而且旧得起毛，折得发皱，比百元面值的那四千块钱体积还要大出几倍，李杜在厕所里就像个逃票的盲流，里里外外地掏，掏了半天才把那些小钱全部掏出来。
乱七八糟一大堆，刘黑子拿到手里就很难驾驭，心想，这要是让过路人看见，不得怎么骂警察接受小偷贿赂呢。刘黑子就气得骂李杜：“操，这点儿事儿让你办的，******押你半年就对了。”刘黑子分六个兜揣了半天仍不满意，最后对李杜说：“还站在这儿干啥？快给我滚****蛋吧！”
李杜讪讪地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心里骂：“妈的，就你他妈是人。还他妈好警察呢？”而李杜恨刘黑子又恨不起来，人那也叫帮了大忙……
回来后，李杜心情不是很愉快，但却觉得了却了很大一桩心事，多少还是感觉轻松了许多。第二天，他就像赵馆长说的那样先到文化馆上班来了。虽然心里偶尔像没底似的，但还是写出一些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坏的诗文来。
李杜是在文化馆上了一个月的班，拿到了三百块钱不知从哪挤出来的工资之后才突然沉重起来的。再有四个月就是国庆节了，这样下去上哪还那四千块钱去呢？
每天，李杜就很留心关于挣钱的事，文化馆的报纸就都被李杜翻遍了，他尤其要精读广告信息版。很多文化馆人都被李杜孜孜不倦的阅读所感染。
后来，李杜听村里人说南方A市要举办一个大型运动会，工程多，施工队也多，正在招工，说一个力工一个月下来至少也能剩一千块钱。李杜就非常想去，到文化馆就拐弯抹角地跟赵馆长提。
李杜进文化馆的事县文化局批下来了，文化局的意思是马上到位，开展起平安县文化馆的业余文学辅导工作。赵馆长就为难了，让李杜去吧，局里就会不满意；可李杜不去钱怎么还？这年月，儿子结婚花一万块钱在平安县已经是不能再少的数字了，赵馆长就一个儿子，再没钱，儿子结婚也得说得过去。赵馆长这一万块钱也是五六年前就开始列宏伟计划攒的。如果李杜到时候真就还不上，赵馆长可真就不好办。赵馆长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李杜，那你就去吧。你出去这段时间，基本工资照开，我做主了，你的工作我先替你分担着，就算文化馆对你病危家属的一点心意吧。”
这样，李杜正式到文化馆上班的第三天，又不得不含着眼泪告别这个心仪已久的文化馆。赵馆长还帮李杜对局里撒了个谎，说李杜到下面弄些材料，实际上李杜匆匆卷着铺盖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到A市找活干去了……
李杜走了没几天，县文化局就把赵馆长传去了。局长拍着桌子喊：“老赵啊老赵，你怎么把什么人都整到文化馆来啦！”
原来，在平安村一个婚礼的酒桌上，老三把李杜的事讲给了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巧的是参加婚礼的人中有一个正好在平安县文化局工作。
赵馆长从文化局回来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心说：“我咋没看出来呀，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好坏人还分不清呢？我真是白活呀！做人，只有才没有德咋行呢？”
后来，赵馆长还一股火住进了医院，病床上的赵馆长无奈得只剩下了一个最简单的想法——等李杜从南方回来还了钱，赶紧就让他滚蛋，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
六
李杜走后二十五天了，女人突然想起答应报答刘黑子的事。正赶上五月节，就给刘黑子送几个鸡蛋去吧。女人并没有在派出所见到刘黑子，她在派出所门口徘徊了一个中午也没等回刘黑子，最后只好把一篮子鸡蛋放到了刘黑子的办公桌上。这一幕，让刘黑子的好多同事都很感动。
多年来，刘黑子经常帮助老百姓办案，老百姓这种事后来感谢的事儿多了。但刘黑子从来不收老百姓的这些东西，在平安县还是有口皆碑的。下午三点多，刘黑子办完了手头的一个新案之后，根据同事们的描述锁定了这个送鸡蛋的女人就是那个小偷的女人，就把那篮子鸡蛋给小偷的女人提了回来。
但刘黑子没想到，自己可以拒绝一个女人的礼物，却无法拒绝一个美丽、善良而可怜的女人。那天下午，刘黑子迟迟不能从女人的家里走出来，女人要报答一个恩人，男人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要报恩的女人。世界上的男女关系有千种万种，刘黑子和这个女人的关系肯定不是最高尚的，但也肯定不是最不高尚的。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似乎是永远无法说清楚的，有时也许就是天意。这天，李杜的女儿正巧去了姥姥家，本是放学时间却没有回来。于是，男人和女人有了可乘之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不可告人又不可抗拒地发生了……女人决定用一天来报答这个恩人，只一天。
刘黑子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来，他一度要走，可就是走不出去……心想，就这一回。
在A市，施工队大多一季度一结算，李杜走时身上带的钱不多，去了车票就更没啥了。所以李杜出去不到一个月就得回来取生活费。
李杜下午五点钟就从平安县火车站下车了。往回走正好路过平安县文化馆，李杜很想到亲切如家的文化馆坐上一会儿。但此时赵馆长和同志们已经下班回家了，李杜只能隔着玻璃窗向文化馆里面看一看。李杜看见自己曾坐过的那张桌子，上面的茶杯还在，稿纸也在……李杜趴在窗户上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李杜三两步一回头，直到文化馆淹没到平安县并不高大的楼群中。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单位啊！李杜一路幸福地想着，幸福地走着……
李杜回到郊区的家时已经六点多了。李杜和往常一样伸手去拉房门，房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拉就开。李杜看看门鼻子，上面并没有锁，就又使劲拉一下，门仍不开。但听见了里面的铁栓声，李杜知道了，门里面反插着呢。李杜就喊：“她妈，开门哪！是我，我回来了！”
李杜喊了老半天，门才慢慢打开。李杜没想到，走出来的人竟然会是刘黑子。刘黑子见到李杜，明显没有思想准备的样子愣了好半天。就像自己变成了小偷，而李杜变成了警察。
“钱都给你了，你怎么还来呢？！”李杜有些气愤的审问声。
“我、我……是这么回事……”一向威严的刘黑子变得结巴起来。
过了好半天，也许是身材不高的李杜提醒了刘黑子，才使刘黑子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为眼前这个人毕竟还是个小偷。
“就你这熊样儿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实点儿得了！”刘黑子表面装出威严的样子，但内心里还是有些发虚。自己面前的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偷了，此时自己的把柄正握在这个曾经的小偷手里边，刘黑子一阵阵想冲李杜发火，心里又不仗义。真不是滋味啊。再说了，那个报恩的女人毕竟是这个小偷的老婆呀，而现在自己又成了小偷了，偷了人家小偷的老婆。
李杜并没有马上转化回昔日那个软弱的小偷，而是语气硬硬地说：“五千块钱都给你了，我们已经了断了，我家不欢迎你这种人。”
刘黑子本想说些软话，但没说出口。一个警察怎么能向一个小偷屈服呢？刘黑子这么想的时候就说出了另外一种话来：“你以为你那五千块钱是个啥呀？熊样儿！我咋跟你说呢？你这脑袋还能不能开点儿事儿？”说着，刘黑子又莫明其妙地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带有李杜手印的字据。“你还认识吧？这白纸黑字的可是你写的。”
刘黑子想给自己下个台阶，好让自己能像个人民警察那样昂首挺胸地从小偷的家里走出去，就一边把那字据很夸张地晃了一下，一边向大门外走去。
李杜呆呆地站在自家院子里好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李杜后悔当初送钱时没把那字据要回来。本想进屋的李杜没有进屋，转身朝大门外追赶刘黑子去了。
李杜很快就追上了刘黑子，并一遍遍地索要那张带手印的字据。
这时，天渐渐暗下来，平安县的郊外已是一片空寂。刘黑子觉得自己做的事太有损于一个百姓心目中好警察的形象，就更加痛恨身后跟着的这个小偷。如果没有这个小偷，他就不会认识小偷的女人，也就不会犯那种错误……痛恨之余，刘黑子又多多少少同情起这个小偷，毕竟自己跟了人家的女人。但总而言之，刘黑子对女人和小偷还是爱憎分明的。
后来刘黑子就觉得身后跟个小巴狗似的李杜挺解闷儿，比一个人枯走要好得多。他并没动硬的，还有上句没下句地和李杜开着玩笑。心想等到了县城就把那张字据还给他，谁让人家有个漂亮的女人呢。这还是刘黑子头一次这么轻易地放过了一个小偷，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小偷就这么轻松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过了惩罚。
“你说这小偷到底是怕警察还是不怕警察呢？”刘黑子回头望了李杜一眼，拿出一支烟点上，接着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刘所长，我求你还是把那张字据还给我吧，从此我们就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李杜说。
刘黑子也不回话，走了一会又说，“警察实际上也不容易，碰上你这样的熊小偷就能显出点儿优越性来；可要碰上个持刀揣枪的亡命徒，滋味就不好受了，有时心里也发怵。哎？听说你还会写诗呢？不太像。诗人要都你这付德性可就完了。”
“我看你还是把那字据还给我吧。”李杜觉得说不清楚，也不辩解。
就要过铁路道口时，刘黑子停住了，转过身来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是个小偷。这次你侥幸逃脱了，可别让我碰上下一次。”说完，刘黑子就想把手中的字据扔给李杜。
“人的忍受力是有限的，我劝你还是把那字据还给我吧。”李杜此时有些忍不住了。
“如果我一天不把它给你，你这一天就是小偷；如果我一直不给你，这就永远是你当过小偷的证据。”刘黑子觉得小偷的语气不该这么硬，最后威严地看了李杜一眼，转身朝平安县城走去。他想，也只能这样了，谁让自己不争气了呢？再走几步就把字据从背后丢给这个没有骨气的小偷，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李杜突然有些绝望，先是脚下一滑坐到了路基上，然后李杜手里就多了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接着，那块石头就被李杜抛了起来。李杜并没觉得用了多少力气，那块不大的石头就“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并迅雷不及掩耳般地落在刘黑子的后脑勺上。李杜没想到他会打得这样准，他怎么敢去真打身上带着枪的警察呢？抛块小石头连吓唬人都办不到，只是表达自己的愤怒而已。那天赶羊时抛了那么多土块都没打中一只，这回竟抛得如此精准。李杜虽解了些气但心里还是有点儿后悔：竟敢打警察，弄不好这回要挨揍了。
刘黑子保持着前进的姿势，直挺挺的向前卧倒后就一动不动了。李杜以为刘黑子是装的，就这么一个小石头，就能把这么高大威武的警察打死？谁信啊？装得真像啊。李杜怕刘黑子突然站起来打自己，就不远不近地站住了。
好半天，刘黑子还是一动不动。李杜就怯生生地一边向他靠近一边小声说：“就别装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快起来吧，还是把字据还给我吧，我好回家。”
但刘黑子仍然一动不动。李杜有些害怕了，他不是怕刘黑子突然起来打他了，是害怕刘黑子真的不再起来，就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往起拉刘黑子。
刘黑子一点儿活气都没有，李杜真的害怕了：“你都来打我呀？你都站起来呀！”任凭李杜怎么晃怎么说，刘黑子还是一动不动。
后来，李杜就急哭了，他发了疯似的对刘黑子连踢带打了好一阵，“你他妈都来打我呀？有种你都起来打我呀！****妈！我他妈就骂你了，能咋的？我……求求你快起来吧……要是你不起来了，我、我不就完了吗？我家不也就……”刘黑子还是没有回应。
李杜想尽了一切可以救死扶伤的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他还嘴对嘴地对刘黑子进行了好几次人工呼吸，依然无效。
刘黑子死了。就这样，平安县的命案意外地发生了。
杀人后的李杜惊慌极了。
他还是不肯相信他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了一个人——一个威风凛凛的人民警察。他把刘黑子的****手枪掏了出来，没命地在他的后背上戳着：“给你枪，给你枪啊！你起来啊，起来一枪打死我吧！”李杜多么希望奇迹发生，多么希望刘黑子英雄一样站起来威猛地扑向自己……没有英雄站起来，李杜彻底绝望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好久好久，当李杜的大脑中这个信号彻底闪完之后，他突然变得平静下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不再有任何恐慌的人。李杜把那张字据从刘黑子的上衣口袋里找了出来，好像完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使命，借着暗淡的星光，仔细把那些文字念了一遍。然后把它撕成粉碎粉碎的纸片，然后将碎纸片撒在平安县初春乍暖还凉的晚风中。
李杜坐在刘黑子的尸体旁，又将他那把幽蓝的****手枪从磨得有些油亮亮的枪套里掏出来。李杜觉得这支手枪曾无比威风，现在却只是一块并不太沉的铁块。似乎它并不比自己刚刚扔掉的那些随风飞扬的纸片沉重多少。后来，李杜就一边摆弄那支手枪一边想：是这就去投案自首，还是回家告诉女人一声之后再去呢？其实都一样。李杜突然觉得即使是平安县春天郊外的晚上也很好，那就再坐一会儿吧，也许这一生就能坐这一回了。
坐了一会儿后，李杜就把刘黑子的手枪举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瞄瞄星星，一会儿瞄瞄月亮……后来，李杜想起了那天晚上刘黑子就是用这支手枪戳自己后背的，就不时地也往刘黑子的后背上轻轻地戳一下。
这时，李杜突然想起了赵馆长，准确地说，是想起了借赵馆长的钱还没还。对呀，借赵馆长和亲友们的钱咋办呢？就不还啦？好像太不讲良心了。
是赵馆长和亲友们的钱让李杜重新开始慌乱起来的。李杜慌乱地想了好半天，最后竟想起半年前持假枪抢平安县银行的那个小子。听说那小子一切都很成功，最后仅仅是因为手里的枪让人看出假来了，才生生地给人包围擒住的。可现在自己手上却有一把真家伙呀……李杜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了许多，李杜又前思后想了许久，最后决定：死前必须得把借赵馆长和亲友们的钱还上，必须的。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李杜才又镇定下来。李杜想：如果把刘黑子的尸体拖到不远处的钢轨上，等列车呼啸而过，平安县派出所副所长刘黑子就面目全非了，就像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了。这样，案子就一时半会儿破不了，自己就可以利用这一时间弄到钱还债了……
想到这里，李杜一激灵，不能这么做，刘黑子毕竟还是个好警察，不能对他太不公平。李杜只是把刘黑子的尸体拖到路基上，让他尽量靠近铁轨又不至于挨着。一般人冷眼看上去，刘黑子就像是被火车刮倒了，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李杜的想法还是太天真。面对一具完整的尸体，平安县的法医水平再差也能检验出死者的致命伤在哪里。结论很快得出：现场是伪造的，刘副所长身体其他部位毫发无损，只是后脑被重击致死；绝非火车刮碰所致，有被人报复之嫌。再者，平安县派出所副所长刘黑子随身携带的一把****手枪不见了，是被过路人拿走了，还是落入了暴徒之手？更是令人担忧。一支手枪散落于民间这件事本身，在平安县就已经是不小的案件了。
两天的工夫，紧急公告就贴满了平安县的大街小巷，同时不断有警车出入，刺耳的警笛响彻云霄……
七
李杜几乎时刻都能听到平安县的警笛声。感觉自己好像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制订周密的行动方案了，他必须得利用有限的时间来实现他的愿望。李杜怀揣着****手枪，逡巡着平安县上大大小小的银行、信用社和储蓄所……
最后，李杜选择了地处偏僻地段的向阳储蓄所。
李杜在抢储蓄所这件事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才智，他完全照搬了半年前抢平安县银行那小子的程序：小储蓄所有时真就没钱，李杜事先就去预约要支取一笔钱（那小子是为了抢到更多的钱，而李杜只要不少于五千），然后则是选择了一个街上行人稀少的时刻。
大约是翌日下午两点半左右，李杜戴着事先准备好的墨镜走进了向阳储蓄所。进屋后，李杜觉得那墨镜老是从鼻子上往下滑，后来他就干脆把墨镜摘下来揣到了衣兜里。
向阳储蓄所的三位储蓄员显然没把文质彬彬的李杜当成所谓的坏人，李杜出现在窗口时，一个小女孩还很热情地说，“您就是上午来过那位同志吧？您要提多少钱来的？”
“正经得多提一些呢。”李杜扔担心储蓄所里目前有没有五千块钱，说着他还打量了一下桌面上现有的几捆面值不大的钞票。
“您得说个具体数，看看我这够不够。”说着小女孩拉开自己的抽屉，李杜就又看到一些成捆的钞票，足够五仟了。
李杜没想到他马上就可以动手，他紧张地把手伸进怀里，把那支****手枪摸了出来。“实，实在对不起了，咱，咱们还是动点儿正格的吧！”李杜并没有把枪口对准具体某个人。李杜把一直拎在手里那只黑提包从窗口扔给小女孩，说，“把钱装，装上，然后从上面扔出来，快，快点儿！”李杜由于极度紧张而变得说话结巴，这让他很不满意。同时也让他手中****手枪的威慑力大打折扣。
小女孩哆哆嗦嗦往提包里装钱时，另外两个中年男人惊恐地望着李杜。过了一会儿，岁数稍大一些那个中年男人试探着说，“年轻人，你还小，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了吗？如果你现在反悔还不晚，你可以现在就走出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看……”
“闭上你的嘴，否则，我，我要开枪了！”李杜觉得这位成熟的中年男人的话此时显得格外愚蠢。
就在小女孩装好了提包，从一人多高的铝合金防护栏往外递时，突然，中年男人喊了一声，“别给他，他的枪好像是假的！”
接着另一个中年男人也喊，“我们不能把钱给他！”
这时，正是李杜已抓住了提包、小女孩要撒手没撒手之际。小女孩听到喊声，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也来抓已在防护栏外的提包，小女孩双手死死地攥住结实的提手，几乎悬挂在防护栏上。不管李杜怎么拉，就是不松手。
李杜就像歹徒那样把枪口抵到小女孩的额头上，同时不断地把枪机弄得喀喀作响，可刚才还羔羊一样的柔软女孩此时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视死如归的钢铁战士，无论如何，她就是坚决不松手了。
李杜只要一扣动板机，不论打在小女孩的哪个部位，他都会很轻松地从小女孩的手里把装满钱的提包拿过来，可是李杜真的不忍心向一个无辜小女孩开枪。看来，李杜当初过分相信了这个真家伙的威慑力，他万万没想到会有眼前这样的情况发生。李杜一开始就没想以开枪的方式来达到这个目的。所以****手枪这个时候在李杜手里真不如换成一把锋利的小刀有用了。
这时，岁数稍大那个中年男人已从里面的侧门包抄过来，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呀，抓强盗呀，又有人持假枪抢银行啦！”
李杜这时鸣枪示威好像已经来不及了，他慌乱地用枪指了指逼过来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却毫无惧色。李杜只好无奈地放弃提包，夺路向门外逃跑。
见李杜落荒而逃，中年男人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快来人呀，真的又出来一个拿假枪抢银行的家伙！”中年男人跑得更加迅猛……
好像有人响应了号召，跟在中年男人身后一起追……
李杜的腿越跑越软，中年男人越追越近，就在中年男人伸出手来，要从身后抓住李杜的脖领子时，李杜胡乱地向后抡了一下，抖动的手指同时竟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中年男人的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中年男人顿时收住了脚步，惊恐万分地在原地打起转转。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再追了，有人想起了几天前派出所副所长刘黑子手枪丢失的事，后怕起来：“可不是咋的，那小子手里握着的好像正是刘黑子那支****手枪啊！”
八
开枪后的李杜虽然胜利地回到家，但大门外的壕沟里很快就埋伏了平安县的全部警力。
刚刚从外地归来的王村长和老三向警方提供了宝贵的线索，法医又对刘黑子的尸体进行了周密的检查，发现死者死前和一个女人有染，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天送鸡蛋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丈夫叫李杜……几日来一直没理出头绪的平安县警方顿觉云开雾散，果断认定平安县有史以来最大的连环暴力案件结案在即。于是，由正在平安县蹲点的市公安局邢警大队副大队长为总指挥，火速行动，将持枪抢劫银行的杀人嫌犯李杜围成了瓮中之鳖。
和以往电视上许多追捕持枪罪犯的情形一样，平安县的警察们并不贸然行事，就在门外的安全掩体后面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下达最后通牒：嫌犯李杜，你已经被包围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杜听到这些喊话，就又想起向阳储蓄所中年男人的话，不同的是这些话比中年男人的更具欺骗性，是那种极具威慑力的欺骗。李杜本来想出去的，可一听到这些喊话，就坚决不出去了。现在还有谁会相信李杜原本是个善良的文化人呢？有谁能宽恕他呢？也许只有自己的媳妇和女儿了。李杜又有了一种绝望之后的绝望，就更加显得镇静。李杜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就不想再被捉住。那样的话，平安县一定还要召开无比隆重的公审大会，接着将是声势浩大的游街示众，最后才是押往法场执行枪决……李杜不想再让了解自己的媳妇和女儿受罪，但他又无比留恋眼前这个世界，就这么一分钟一分钟地和警方僵持着……
这时，高音喇叭又喊了：“最后通牒，最后通牒！请嫌犯的家属走出来，否则将被视为窝藏包庇，同案论罪，严惩不怠！”
李杜决定让媳妇和女儿出去之前，紧紧握住女人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媳妇、女儿，我对不起你们呀！跟了我这么多年，没享着一天福，反为我受尽了屈辱，眼看我们的生活就要好转了，都怨我啊！我、我死不瞑目啊！不过，我死前还是要肯求媳妇最后帮我一次，一定要想法帮我把那五千块钱欠债还上。尤其是赵馆长的钱，赵馆长是咱们的恩人，咱们哪能坑恩人呢。赵馆长也是穷人啊，文化人没有几个是富裕的，他把给儿子结婚的钱都借给咱们啦，咱们一走了之，把人家撂下？媳妇，无论如何要在国庆节前把赵馆长那四千块钱还上啊！媳妇，我太难为你了，无论如何呀，就当不争气的丈夫最后一次求你了……”李杜已声泪俱下地跪在女人面前。
女人也已泣不成声，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了李杜。外面已经鸣枪示警了，女人才拉着八岁的女儿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他们那间单薄的小土房。
警方在确信小土房里不再有别人，只剩下一个持枪罪犯时，问题就不显得难办了。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天色已经暗下来，高音喇叭喊再一次“最后通牒”换来李杜一声枪响之后，警方开始了对小土房的猛烈射击……顷刻，小土房的窗和门就不见了；接着，小土房的窗框和门框也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土坯房框时，里面又传出一声闷闷的枪响。警方怀疑凶犯有可能畏罪自杀了。但是为了预防万一，两个突击队员还是奉命背着火焰喷射器向小土房匍匐而去，不一会儿，小土房就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县电视台、市电视台、省电视台当天晚上都把这件事做为头条新闻播出，说盗窃成性、惨杀公安人员、持枪抢劫银行的凶犯——李杜终于得到了正义的严惩……
九
事后，赵馆长受到的打击相当大，逢人便说自己一辈子都没看错过人，就看错了这个李杜。“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李杜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农民终归是农民啊！吃一堑，长一智吧，老喽，不中用喽。”赵馆长的精神都一度有些不正常了。
县文化局还就此事专门开了一个会，局长在会上非常严厉地批评了赵馆长，并让赵馆长写出书面检查。说赵馆长工作不认真，竟把如此穷凶极恶的歹徒都弄进文化馆来了……这怎么行呢……
赵馆长非常窝火，他还没敢说呢，儿子结婚用的四千块钱也被李杜这个混蛋给骗走了！
赵馆长为这事骑自行车跑了五六趟镇郊，一直没有找到李杜的女人，不过有人说，“李杜出事不久，他的女人就带着女儿到城里打工去了。”
三个多月后，也就是国庆节前五天，赵馆长收到一张从外地寄来的四千元的汇款单。汇款人的地址是南方某市，不是很详细。但附言中工工整整地写着“谢谢”二字。想来想去，赵馆长就想到了李杜的媳妇，赵馆长家没有外地亲戚，这一定是李杜的媳妇寄来的呀。
赵馆长收到钱以后，比没收到钱之前还难受。赵馆长觉得人一下子老了很多岁，一阵阵地犯糊涂似的。
更加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又过了一年多，平安县文化馆突然来了一个南方施工队。说平安县文化馆有个叫李杜的人曾经跟他们老总有过一个书面协议，老总当初采纳了李杜的意见，包下了一项自认为风险很大的工程，后来结果竟和李杜预测的一样，他发财了。按照协议，老总答应拿出纯利的5%给李杜，而李杜在要求栏里却写着“翻修平安县文化馆馆舍”。来人说他们老总是个相当讲究的商人，说5%就是5%，一共是一百三十二万，一分也不能差的……
第二天，南方施工队就把平安县文化馆的灰色危房扒掉了。两个月后，一幢雅致的三层小白楼真的就在平安县文化馆的废墟上拔地而起了……
这年年底，五十六岁的赵馆长提前病退了，说彻底糊涂了。
李杜在平安县人后来的印象中就不像从前那么坏了。不过，在平安县人的记忆里，李杜一案仍然是平安县有史以来最恶劣的一桩命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