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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平安县的命案(1)

平安县以穷著称,但平安县的文化气氛却很浓厚。这多少有点奇怪,不太符合孔老夫子“仓廪实而知礼矣”这一常规。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当年响应号召,很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毅然决然地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去改造一个世界吗?就要挑一个最有难度的。于是,最荒凉最落后的平安县一夜间就成了意气风发的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于是,一穷二白的平安县一转眼就阴差阳错地来了很多很多年轻的文化人。一下来了这么多的文化人,也没啥好干的呀?那就办学吧。很快,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就当上了平安县中学老师,有的甚至还当上了平安县郊区的小学老师。

不料多年以后,学子们耗尽了年轻的锐力也没看到平安县有什么大的起色。学生一批一批地没少往出考,却极少有人再肯回来。老师们渐渐才比照出自己当初有多么幼稚多么愚蠢。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四十几岁的中学教师也许是中国最稳定的职业了,别说上调,出教育口的可能性都极小。于是,他们找到的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拼命地培养自己的子女,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考出去,好逃出平安县这个兔子不屙屎的鬼地方。日久天长,人们呕心沥血地培养子女渐成平安县一大感性景观。在平安县,不论工农兵学商,都会把供孩子上学放在日常生活中的第一位。就连明显呆傻的孩子,家长们也不放弃。所以平安县就显得有些文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李杜不是平安县的正式居民,他住在平安县郊外的平安村。虽说平安村距离平安县县城顶多有十里路,但平安村就是平安村,是名副其实的农村,李杜就是李杜,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或许是平安县特殊的文化氛围薰染了近在咫尺的平安村,使李杜这个郊区农民对自己脚下的土地不再眷恋。李杜时常奔走在平安县和平安村之间那条乡路上,不时地把几首小诗或几篇小散文送到平安县文化馆,一来二去,平安县文化馆就多了个叫李杜的业余作者。

没错,平安县不太规范的几段柏油马路也早已对李杜构成了诱惑。虽然李杜深知自己所在的平安村远比平安县更像文化人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但李杜觉得自己的情况和大诗人陶渊明的情况不太相同。也许陶渊明是过腻了上层生活才去采菊东篱下吧?而自己则正好相反。再者说了,陶前辈当年也并非主动要求,而是被动屈尊。因此,对农民李杜来说,成为平安县的居民才是他目前最大的人生理想。平安县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有气无力的百货商店、微薄可怜的现钱工资,等等,等等,这些都有着无穷的魅力,甚至代表城市的砖瓦结构的公共厕所也同样对李杜有种说不清的诱惑。那叫进城啊!那叫挣工资啊!在强烈的诱惑下,李杜的诗文有了长足的进步。平安县文化馆内部刊物《春雨新花》的目录上,李杜的名字不断靠前,后来,平安县广播电台还播过李杜的散文诗……再后来,连地区日报的副刊上也偶尔能见到李杜的文章了。

这天,平安县文化馆的赵馆长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补文钱,就邀请平安县最具发展前途的文学高手来“东来顺”狗肉馆儿小聚,李杜也在其中。李杜没想到堪称平安县文学泰斗的赵馆长也如此看重自己,狗肉馆儿虽小,却让李杜感到有一种庄严和雄伟渗入骨髓。大家都知道,文化馆是个穷单位,类似这样的举动不多。

越是底层的文学青年,相聚时的豪言壮语越多。席间,就有人说:“李杜这个名字起得好,占了李诗圣、杜诗史的姓,很有大家风范,将来没准儿真就成了气侯,出息个当代文豪什么的给世人瞧瞧。”话虽说得有些飘渺,但言者绝无嘲讽之意。此时此刻,底层这些文学青年还不具备单打独斗的能力,他们深深地知道,团结就是力量。

李杜心想,没文化的父母确实给自己起了个很有文化的名字。可谁能想到那是姓李的父亲和姓杜的母亲最简单的组合呢?即使这样,李杜还是觉得很受鼓舞。都是天意呀,写吧,以后没准儿真就能写出点儿名堂来呢。

酒至半酣,赵馆长透露出文化馆正缺文学创作人员,很有调农民李杜到文化馆工作的打算时,李杜更加显得毫无心理准备。虽说文化馆是平安县首屈一指的穷酸事业单位,但在平安县特定的环境下(别忘了平安县很有文化),文化馆在平安县人心目中还是相当有地位的。以后农民李杜就是文化馆的人啦?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啦?!腹中已有几两白酒的李杜心中溢满了激动,倒酒时须竭力控制着双手,可不争气的双手还是不停地颤抖。李杜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又稳定了好半天情绪才渐渐减缓了双手的颤动,暗自告戒自己,要显得深沉些,要显得有城府些,好说歹说现在也算半个文化人了。可李杜还是无法阻止自己颤抖的双手,直到聚会结束。

李杜晚上回家时,依然兴奋。他特意绕道村东头的“胡家熟食店”买了一块猪头肉。绝不是狗肉馆儿的酒意未尽,李杜确实是为家里的女人和女儿买的。李杜以前曾许过愿,答应过女儿得了稿费如何如何。可稿费总是太少,很多情况下都是还没来得及揣兜就和文友们买了烟抽,和大家一起在第一时间里就共同分享了。今天虽没有得稿费,但李杜觉得比得了一大笔稿费还重要,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晚上5点多了,李杜仍觉得挺饱似的。他沏上一壶浓浓的红茶,往软乎乎的小被垛上一靠,一边滋溜滋溜喝茶一边打着中午延续下来的酒嗝。李杜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女人和女儿愉快地共进晚餐,似乎闻到一股田园诗的味道。本来就好看的女人今天更加好看,本来就可爱的女儿今天更加可爱。多好啊!人就该这样活着,活着多好啊!这不就是诗吗?心存幸福的李杜一遍遍地暗自感慨着……

“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想起买猪头肉吃了?”女人香香地吃完了晚饭才问。

“中午和赵馆长他们喝的酒,今儿个高兴。”李杜觉得把好心情说给女人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事。他也不想一下子就说清,这么好的事,得多说几遍,得慢慢去说。

“他爹,我不反对你舞文弄墨,可咱比不了县上那些开工资的城里人,到啥时别忘了咱是农民。眼瞅着打春了,该张罗种地了吧?”女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叨咕。

李杜只是笑,不时地询问女儿:“作业写没呢?明天的课文预习没呢?”

直到睡觉前,李杜才把赵馆长要人的事很诡秘地说给女人听,女人惊喜得双颊绯红,连问:“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我咋不信呢?”

“这么大的事,我能诳你?”李杜认真起来。

“真是真的?!”女人激动得杏目亮润,格外受看。

“要不我能给你们买猪头肉吃吗?”李杜说。

“以前总听你叨咕赵馆长赵馆长的,面儿还没见呢,这么大的事都要给办了?赵馆长这人可真是个好人啊,非亲非故的,这年头儿可真不容易呀!咱们可得咋感谢人家呀?这不是恩人嘛?”女人相信了男人的话后说得很动情,动情得很有负担。

“以后有机会真得好好谢谢赵馆长。”李杜说。

“去年抱一窝小鸡崽儿,就剩一只红公鸡了,咱真没啥送给赵馆长的。”女人是知恩必报的那种本分人,想了好半天后又说。

“我也这么想呢。”李杜说。

“那咋整?”

“别想那么多了,赵馆长可是个好人,人家不图这个,咱一个农民有啥?天不早了,睡觉吧。”李杜说。

“身子脏,要不今天真想给你,明天就行了。”女人紧紧地搂住李杜说。

“以后咱就不用种地了,也不用再经管那些白条子了,挣现钱了,慢慢地,咱也搬进城里去住,挣越来越多的工资,以后好供女儿考大学……”李杜说睡也不睡,忍不住兴奋还说。

“这可真是福星高照啊,咋遇上了赵馆长这么个贵人?咯咯咯……可真没想到啊……咯咯咯……”女人比当年结婚那天笑得都甜。

“以后咱家再也不用种地啦,有个上班儿的啦,有个挣工资的啦,有个文化人啦,知识分子啦!以后……”李杜兴奋地说了大半宿,女人就咯咯咯地陪着笑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李杜就醒了。没啥事儿,就把那唯一的公鸡放出来喂。李杜从前没大注意,这时发现红公鸡很是雄壮威武,很是拿得出手儿,就趁其不备拎起来掂量。

公鸡咯咯叫时,女儿冲了出来。“我们班老师有病住院了,我要把‘大红’送给我们老师呢,爸你别惊动‘大红’好不好?让‘大红’再好好活两天吧,噢?它多可怜啊!”

“把公鸡给你们老师?那……”李杜没再往下说。李杜知道这年头儿老师最不容易,更知道老师对女儿的重要性,女儿那么喜欢“大红”,拿去看老师她都能舍得。李杜无奈地笑一笑,就放了公鸡。

躲过女儿的视线之后,李杜失望地摇了摇头。李杜踱出大门,向并不遥远的平安县城走去。

阳光很好,因心情极好而又无所事事的李杜就是在平安县城里四处走走而已。李杜今天觉得脚下的柏油马路格外亲切,他远远地就望见了平安县文化馆那幢灰突突的小平房。心想,文化馆多好个地方,办公场所真不该如此寒酸,文化馆要是有税务局那样一座小白楼就好了。俨然一种很负责的文化馆主人的感觉。

李杜在平安县城走了一圈儿,准备往回走时,赵馆长和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车沙子从远处奔过来。

李杜忙迎上去,“这不是赵馆长吗?一大早的,推一车沙子做啥?”

“文化馆的后山墙有点往外倾,得加个垛子。早上起来没啥事儿,就当和儿子锻炼身体了。”赵馆长挥着汗水说。

“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赵老师有这活儿咋不找我呢。来,给我吧,赵老师您哪是干这种活儿的人呢?”说着,李杜从赵馆长手里抢过手推车。

李杜的瓦匠活干得也不错,加上赵馆长又叫来两个打下手的文学青年,不到一上午的工夫,文化馆倾斜的后山墙外就添上了两个结实的垛子。高兴,中午赵馆长拿出刚从邮局取出来的五十元稿费又请大伙儿到“东来顺”喝狗肉汤和生啤酒。

席间,赵馆长又谈到了调李杜来文化馆工作的事儿,赵馆长说:“用人报告已打到县文化局去了,就等着局里下批文呢,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赵馆长让李杜这段时间多创作些作品,县文化局下个月准备往省里推荐一批优秀作品。赵馆长最后还说:“李杜啊,如果家里环境不好,先到文化馆上班也行,反正批下来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李杜感激得很,酒也喝得不少,回家的路上就只想一个问题了:该如何感谢恩人赵馆长呢?李杜没想到赵馆长说办这么快就办了,更没想到要人的报告都打到局里去啦!

李杜记得回家时就看见了那五只肥硕的山羊。当时那五只羊正在啃李杜家房后的果树。李杜知道那是王村长家的羊,李杜醉咕隆咚地吆喝了两声,还扔了几块土疙瘩,五只羊慢条斯理地往东边走了。好好的果树都给啃坏了,还走出大摇大摆的样子,真他妈气人啊!村长家的羊咋的,狗仗人势,羊也仗人势?出来就祸害人,要不是马上就要进城了,李杜这回不会轻饶它们。

李杜喝多了就犯困,躺在炕上就睡着了。睡了一会儿起来解手时,又在房后发现了那五只羊,李杜站在自家的茅厕里喊了半天,没喊走那五只羊,也没喊来一个人。又气又恨的李杜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到该给赵馆长送点啥,想着想着,李杜的胆子就出奇地大了起来。再说,王村长还欠着李杜等人大半年的工钱没给呢……

李杜拉住了那只头羊,另外那四只就都跟着他走。李杜没费啥劲儿就非常成功地把五只羊弄到了自家的仓房里,待牢牢地锁住仓房门之后,李杜的心脏开始了无法控制的狂跳。李杜就是狂跳着心脏做好的打算:明天起早把五只羊赶到县里去卖,用卖羊的钱给赵馆长买两条烟,两条好烟!要是剩钱的话,再请圈儿里这几个文友到“东来顺”喝上一顿小酒……

可是李杜没想到当天晚上事情就败露了。晚上八点多钟,王村长的儿子——老三就领着一条凶恶无比的大狼狗把五只羊从李杜家的仓房里拖了出来,又把李杜及女人、女儿从正房里拳打脚踢地拖了出来,扬言一定要将盗窃分子绳之以法,严惩不怠。接着,老三又连夜把平安县派出所的人也叫来了。

事情很容易就能真相大白。来办案的是平安县家喻户晓的派出所副所长刘黑子,刘黑子因嫉恶如仇、铁面无私而在平安县深得民心。李杜当天夜里就被刘黑子戴上了手铐,以小偷的形象押往平安县派出所。

望着满天冷飕飕的星星,李杜预感到事情后果的可怕,想起赵馆长,想起文化馆……他一路小狗一样央求那位押解他的刘副所长。李杜说尽了好话,刘黑子仍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手里的****手枪还是狠狠地往李杜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戳。

李杜曾一度想把多么感激赵馆长、多么想进文化馆的迫切心情说给刘黑子听,可又觉得不太好说。望着刘黑子铅皮一样威严的面孔,李杜就更没有了把真话讲出来的勇气。李杜只好小狗一样央求着同样的内容:“行行好,求求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李杜的表现不但没获得同情,在刘黑子眼里反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小偷。这些简陋求饶的话对嫉恶如仇的刘黑子来说真就不如不说,刘黑子手中那支专门对付坏蛋的****手枪就戳得更加有力。

李杜平日里很赏识这个义正辞严的警察,而此时李杜真希望来抓他的人是那种人们印象中的不太讲原则的坏警察,那样可以答应给他们些好处,他们就有可能高抬贵手……

刘黑子打开派出所的大门,把李杜推了进去。李杜的双手反铐着,脸就重重地撞到迎面的墙上。李杜想起平时人们传说的警察如何打小偷,想起父亲活着时曾说过:“人可不能犯罪呀,人要是犯了罪就不是人了……”接着,李杜又被推搡着走过一段阴暗的走廊……

刘黑子开走廊尽头那扇黑不溜秋的铁门时,李杜不知是第几十遍地说:“您就行行好,饶了我这一回吧,我还从来没干过坏事,这是头一回。”

刘黑子屠夫听惯了猪叫一样的表情把大锁“咣当”往门上一挂,回过身来拉住李杜,抓小鸡一样把李杜转过来。“像你们这号人我见得多了,在这之前都是好人,都是无辜的;狗急跳墙时,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可凶着呢。”

“我真的是急需一点钱花呀!”李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不知所措地说。

“屁话!灾区比你更急需钱!去偷?去抢?正赶上严打,你还敢顶烟儿上,不判你三年才怪!”刘黑子说得义愤填膺,就又是一推,李杜就被推进铁门里面去了。

“刘所长,我求求您了,我、我……您就饶我这一回,日后怎么的都行。刘所长,我真的求求您了。”刘黑子把李杜的一只手锁到暖气管子上时,李杜又想起赵馆长说的可以先到文化馆上班的事。

刘黑子想说,就你这熊样的,日后又能怎么样?但他想到自己是个警察,就没说,只是很轻蔑的表情看了李杜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咧了下嘴说:“最后一招了吧?”就把李杜的另一只手也锁在了暖气管子上。

李杜很想说他就要由一个郊区农民变为一名国家干部了,以后的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了,他的家庭马上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的命运、女人和女儿的命运都要因此而改变了……李杜努力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半句。李杜的嘴就那样定格一样半张着,乞求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刘黑子。

“你别跟我来这套!少装熊,老老实实地交待这是第几回!”刘黑子的声音极其威严。

“我这是头一回,真的是头一回呀!”李杜可怜兮兮地说。

“不想说,是不是?”刘黑子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威严,李杜觉得就要挨揍了似的。可接下来刘黑子并没有打李杜,而是平静地锁上门走出去了。

时间并不长,李杜就很不是滋味了。李杜的双手分别锁在宽宽的暖气片两端,站不起来,又蹲不下,因麻木而疼痛的腰胯像钉了一层小钉子。李杜想,叫出声来也许能好受些?可又觉得太难为情,自己可不是以前看到过的那种连喊带叫的小偷。李杜无法想像自己能这样支撑多久,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承受一次传说中的那种毒打。

刘黑子把值班室的门关得严严的。然后又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了,显然,人家要睡觉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李杜实在受不了,张了几次嘴想喊时,走廊那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刘黑子极具威慑力的问话。

“是我呀。”一个不很清晰的妇人声。

刘黑子叮叮当当开门时,李杜回头从铁门中间的瞭望口看到那妇人正是自己的女人。李杜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下意识地忍住疼痛将身体尽量往下缩,想躲过那个瞭望口。

可是,女人已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门口。刘黑子对女人说话温和了许多:“那你就看看吧,最好劝劝他坦白交待。”

李杜没好意思回头正视自己的女人,他试图调整一下自己丑陋的姿式,可怎么的也都是撅着。

“刘所长,我求求您了,您就高抬贵手放了他吧,日后,日后怎么的都行……”李杜没想到女人的话和自己刚才说的话如此惊人地相似。

刘黑子这时才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女人长得很标致,刘黑子不明白这么漂亮个女人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没筋没骨的小偷?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刘黑子不禁生出些许怜香惜玉般的同情来。

“警察要是都高抬贵手的话,这世界上就没有小偷了。”刘黑子仍一脸的坚硬。

“刘所长,我真的求求您啦!”女人竟“扑通”一下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李杜清晰地听到了女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地落到水泥地上时发出的声音。

类似的情况刘黑子以前肯定也遇到过,刘黑子并不慌乱,反倒严肃地说:“同志,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平安县就没有法律和原则了,也就没有我这个刘黑子了。你最好还是自尊自重一些,请站起来讲话。”

女人对刘黑子的为人也早有所闻,过了一会儿,她只好无奈地从地上站起来,很茫然地望瞭望李杜,落叶一样向门口退去……

“只要你丈夫能老老实实地交待,我们一向是坦白从宽的。如果只是偷了五只羊又是初犯的话,就算赶上严打,也顶多押半年。”刘黑子送女人出门时说。

“刘所长,那可不行啊!不行啊,刘所长!您就行行好吧,您就饶过我们这一回吧,我们再也不敢这样做了!”要出门的女人又一次跪在了刘黑子面前。

“不,请你不要这样,你并没有犯罪,是你的丈夫犯罪了。”刘黑子把女人扶起来,让到值班室里的沙发上,试图想把道理给女人说明白。

“刘所长,他是我男人,他要是完了,我们一家可就全完了,我们的女儿才上小学二年级呀!她爸要是给押起来,她日后还咋见人啊!刘所长,我真的求求您啦,无论如何高抬贵手啊!”女人也一度想把感激文化馆赵馆长的事说出来,可又觉得说不得,这事要传到平安县文化馆去可就什么都完了。女人十分明白。

“法律面前是人人平等的。”刘黑子表面严肃,但却觉得自己心里不如往日那样浩然正气,天地开阔。刘黑子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这是咋的了,好像格外同情眼前这个女人似的。难道就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吗?

“我们当家的祖祖辈辈是农民,到他这辈应该说日子越来越好了,他平时老实巴交的,可没想到哇,喝点酒……”女人没啥文化,一遍遍哭诉着。

刘黑子越是同情女人,就越是痛恨那个小偷。而惩治那个小偷,女人就更加可怜。刘黑子办案以来头一次像今天这样拿不定主意,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拨通了羊的主人——老三留下的电话。

刘黑子费尽了口舌,最后总算半公半私地把事情初步圆了下来——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无原则地做事。要是所长知道了,也许会免了他的职,甚至会被开除出警察队伍。刘黑子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为这个小偷冒这么大的风险。

“羊的主人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三千元,派出所还要例行公事地罚款两千元,一共要罚款五千元。”面对这个美丽而可怜的女人,刘黑子尽力使自己显得义正辞严一些。

女人没想到自己绝望的哭叫竟使铁面无私的刘黑子真的网开一面了,她紧紧抓住刘黑子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刘黑子不好意思地推开女人的手反倒有些紧张:“人嘛,都不容易。以后告诉你丈夫,得老老实实做人。你这不是给我添乱吗?”一向干练的刘黑子说话变得拖泥带水起来。

很快,刘黑子和女人就从值班室里出来了。女人在值班室门口站住,刘黑子一个人咕咚咕咚向铁门这边走来。刘黑子的声音来得极突然:“你听着!刚才你媳妇和我说了一些情况,押了你,她一个人在农村带个孩子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是看在你媳妇和孩子的面上,你听清没有?!我刚才给羊主打了个电话,人家说要想私了最少五千块钱,看在你媳妇和孩子的面上,我给压到三千,你听清没有?!派出所这边就罚两千。也就是说,你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要这个机会,说话!你听清没有?!”

刘黑子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太真实似的,刚才还那样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这样了呢?实在没有别的原因了,是看人家女人长得好看啦?这不是让小偷笑话我吗?刘黑子心里就又突生出一些火气来。

李杜一时有些发蒙,不太懂刘黑子究竟怎么个意思,想说王村长还欠我工钱呢,我怎么又反欠了他的钱,但没说出来,就喔吃喔吃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熊样儿!这便宜哪拣去?还寻思个啥!同意,留个字据,三天之内把钱送来!不同意,明天就上法庭!木头脑袋,还******小偷呢?”刘黑子要上来打人的样子。

李杜这时早已经支持不住了,也终于明白过来刘黑子说的意思,忙说:“刘所长,太谢谢您了,我同意,我同意,日后我还要报答您的。”

“我图你一个小偷日后咋的?你就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刘黑子一边训斥着一边把李杜从暖气管子上解下来。

李杜手脚麻木,像又被钉了一层小钉子,又麻又疼,瘫坐在地上。

刘黑子觉得太便宜了眼前这个小偷,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以后要是再偷我他妈就收拾死你!你听清没有?!”

李杜这才强挺着浑身的麻疼,栽栽歪歪从地上爬起来。他扶着墙走出那扇黑不溜秋的大铁门,顺着走廊一步一步往门口挪。

走到值班室门口时,女人迎过来扶住他。李杜觉得女人的脸色有些异常似的。

李杜在值班室里写了字据,又按上了红手印。李杜尤其注意观察了值班室里那张单人床,那张床做得挺结实。此外就是办公桌上确实扔着那么一台很旧的电话机。

李杜的腿渐渐好使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挣脱开女人搀扶着的手。当他走下派出所最后的一个台阶时,刘黑子挥舞着那张字据说:“三天之内,你给我听清!”

李杜和女人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杜心里憋得慌,自己搬石头砸了脚,他知道他能这么快就出来是因为女人长了个好看的模样。女人今天虽然没和刘所长怎么样,但实际上已经答应了要给人家一切,只是人家没有马上就要而已。女人还有什么呢?他无声地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说:“睡吧。”就躺下了。

说是睡觉,李杜哪里能睡得着啊?他知道女人是个有恩必报的好人,迟早要去报答刘黑子的。李杜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就得这么地了,有些话还是不说明白为好。李杜认为紧闭双眼的女人也没睡着,除了那个,女人还有个啥?这事也属实难为女人了。自己没有,有的话,没准儿早就给了人家呢。李杜难受地想着,但难受也没用,难受就难受吧,人还要活下去。

眼下最闹心的是,上哪整那五千块钱去呢?李杜突然想起了这个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就一个一个想平安村的亲戚、朋友和邻居,翻过来调过去,能借钱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也没个有钱人,能拿出一百、二百就好大的面子了,凑足五千实在太难了。这不免让李杜一阵阵感到绝望。

可有点儿总比一个子儿没有要强,去试试吧。天亮了,破窗而入的一线阳光让李杜多少打起一点精神。李杜顾不上腰酸腿疼了,起来把院子打扫干净,简单吃口女人做好的早饭就出去张罗钱去了。

李杜把可能借钱的人家都走到了,整整走了一上午,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借到了一千块钱。其中,有二百块钱还得明天去取。李杜回到家时就有点像被霜打透的茄子。要不是女人硬拉着,中午饭也不打算吃了。

“不行咱就认了吧,这钱真没处借了。”李杜没滋没味地吃中午饭时跟女人说。

“那咱去不成文化馆不说,还得去蹲监狱呀!”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

“唉,我咋这么蠢呀!”李杜一拳砸在自己的头上。闷在那里不再出声。

“别着急,咱再想想办法。村里人都不富裕,不行咱再到县里找找人?”过了半天,女人不肯放弃地说。

“县里也没有个熟人啊。”李杜打了个唉声。

“实在不行,咱去找找赵馆长,看他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儿?”女人怯怯地说。

“这种事咋能去找赵馆长?咋跟人家说呀?再说了,赵馆长也没啥钱呐。”李杜说。

“赵馆长也许认识有钱的人呢。”女人毫不气馁地坚持。

“二百三百的,编个理由也许能借来。还差将近四千呢,跟人家借这么多钱,也得有个名目啊!咱借这么多钱干啥,怎么也得说清楚吧?”李杜没啥信心的样子。

“实在不行,就说……就说我爹得……得了癌症,急着用钱。”女人说着就紧紧拉住李杜的手哭了,“他爹,事情都到这步了,咱可千万不能半道停下来呀,刘黑子那儿可是高抬贵手啦……”

李杜下午就去了平安县文化馆。

在文化馆门口,李杜正好碰上了赵馆长。

“哎,这不是李杜吗?我正想找你呢。”赵馆长一见面儿就说。

“有事啊,赵馆长?”李杜尽力装出平时的样子。

“嗳?眼睛都红了,是不是又连夜搞创作了?”赵馆长走到李杜跟前时关切地问。

李杜“嗯”了一声,手很不自然地挠着脑袋。

“是这么个事儿,昨天下班前省群众艺术馆来了个电话,说要出版一本全省业余作者作品选集。省里要得挺急的,我就推荐了你,我看就把你目前为止发表的那些东西整理整理邮去吧。你发表那些作品,我抽屉里基本都有,不行你下午就在这儿弄出来吧。这是好事,下一步你还要进文化馆呢。”赵馆长说话一向很实在。

“这,这个……”李杜一心想找人借钱,心里只装着这一件事。虽然知道赵馆长说的是件好事,应该激动一次,但他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激动。

“一个县才一个名额,平安县下辖五个乡镇,业余作者里顶属你了,这事你也不必客气,你就到我办公桌上弄吧。”赵馆长又吩咐道。

李杜就心不在焉地在文化馆坐了大半个下午。他把发表那些作品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再贴在一本稿纸上。实际上很简单点儿事,可心神不宁的李杜却搞得很复杂。文章贴得缺头少尾,颠三倒四。多亏赵馆长最后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赵馆长一边重新整理一边半开玩笑地说李杜:“以前没觉得你这么笨啊。”

望着一丝不苟的赵馆长,李杜没好意思提借钱的事。心想,赵馆长这么好个人,咋能欺骗他呢?几次话到嘴边儿,李杜最终都咽了回去。

李杜又枯坐了一会儿,就脚底无根地从文化馆的小灰房里出来了。正是平安县早春的黄昏时分,不软不硬的西南风把柏油马路旁的马粪末子均匀地扬撒着。李杜就迎着这扬扬撒撒的马粪末子没精打彩地往平安村走。

来到家门口时,正好碰上刘黑子往出走。李杜心就格登一下子。“你,你来干啥?”李杜本来还想着事后要去感谢刘黑子,可此时在自己家门口和他不期而遇却让做为男人的李杜很不是滋味,于是李杜就用很讨厌的目光望着刘黑子说。

“出来了是不是?又像个好人了是不是?”刘黑子感觉自己遭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个小偷竟敢这样无礼地和警察对话。就同样很篾视地望着李杜。“我没想到你不在家,我是来看看你的钱张罗咋样了,能不能趁机溜喽。”

“你不是说三天之内吗?你今天咋来了呢?”李杜说。

“熊样儿,今天一早我就把钱替你垫上了。”刘黑子不明白自己堂堂正正的警察怎么沦落到替小偷交罚款这种地步。有些后悔,不想多看李杜一眼,愤愤而去。

李杜进屋时,女人显得有些慌乱。“刘所长来了,你碰见了吧?”

“他啥时候来的?”李杜望着正在洗衣服的女人问。

“人家是来告诉咱别为钱着急,人家不图咱啥,是咱欠了人家。其实,刘所长这人也挺好的。”女人顺着眼睛回答。

李杜没再说啥。

“那个老三想变卦,说要钱要少了,还要加码,要不就要求严惩小偷。是刘所长又说服了老三,情急之下又替咱们先把钱给垫上了,咱这可是又碰上好人啦。”女人说。

李杜仍没说话,心想,明天死活要跟赵馆长说借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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