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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残肢恩仇

1

赵辅裕父子在棠香书院转了一圈,听得那些学子辩论庄子的《逍遥游》,争得面红耳赤,却又气氛融洽,赵贵翔忍不住冲进去辩论了一番。《逍遥游》这篇文章辞藻华美,充满浪漫主义色彩,那种极度夸张的手法又具有豪迈之感,文章所表达的那种高远辽阔的境界,历来被人推崇备至。

但此刻,有些学子认为文章夸饰得太过,失去了文章所要表达的真正意图。赵贵翔毫不怯场,走进去大方地说:“各位兄长,小弟认为庄子夸饰得不够。”

“还不够?”众人吃惊地看着他。有认识他的,知道他的聪明才智,便叫他细说。

赵贵翔声音清脆,却老练地道:“庄子曰:‘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小弟认为,几千里又算得了什么,若用几万里则更有气势,更能突显‘垂天之云’的气势。”

众学子一听,都惊讶不已。

“后文中,庄子又用‘泰山’来比拟,小弟也认为不够宏伟。泰山并非最大的山,当年杜甫先生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千古名句,只因历代君王在泰山封禅,其地位不一样。从艺术角度来说,用西藏与泥婆罗(今尼泊尔)之间的喜马拉雅雪山来比拟,更能配庄子的鲲鹏翱翔之势……”

八岁的赵贵翔竟能与十几岁的书院学子辩论,这让众学子都感到好奇,而又不能不佩服。庄子写《逍遥游》的时候,哪里知道有个喜马拉雅雪山哟,但那“几万里”之论出自一幼童之口,不能不让人震惊。这孩子心胸该有多大、多宽?

赵辅裕见儿子如此表现,既感到安慰又有些担忧。他自小就是缺少这种与人争辩的口才,叛逆的个性使他成为家族的异类,赵贵翔这种天生敢于藐视先贤圣人的个性不也是一种叛逆吗?他小小年纪敢批驳圣人文章,岂不是与家传思想有悖逆?

赵辅裕赶紧将儿子拉出来离开了书院,就近上了香霏阁。

香霏阁在濑溪河畔的宝城山上,这是一座宏伟的塔楼建筑,建造历史已数百年。香霏阁上的楹联就有好几十幅,一小半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刑部尚书喻茂坚所撰,前些年修缮时换了一些楹联,赵岱聪也撰了几幅,其余的为前人所撰。香霏阁从建造那天起,就是荣昌乃至附近州县文人墨客常来之处。

赵岱聪所撰一联堪称绝妙:

香不香,何(禾)日芬芳惹海棠,千古只一望

霏是霏,鱼(雨)非腾跃化蛟龙,远近在今朝

香霏阁的来历,颇具传奇性与浪漫性。荣昌从隋唐时期起就有成片的海棠花,且这海棠花还独有异香,名闻遐迩,曾经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前来赏花。在香海棠繁盛的元明时期,有人募集资金修建了一座塔楼。

香海棠盛开时节,那香味飘散到很远的地方,令人心旷神怡,心旌荡漾。细雨飘洒的时候,那细雨里也似乎带着海棠香,若在这座塔楼上,更能感受到香海棠霏霏细雨般的韵致和魅力,故而取名香霏阁。

不过,明清时期几十年战乱中,香霏阁毁损严重,近年来随着荣昌地区的逐渐富庶,加上赵岱聪在移民中传播读书成才的思想,读书人越来越多,于是,香霏阁得以修缮,成为文人流连之地。

香霏阁共七层,远远看去,倒也十分壮观。它耸立在宝城山上,与有数百年历史的观音桥遥相呼应,一高一低,塔楼倒影在濑溪河里,粼粼波光闪动,颤动了一池碧水,一段河湾,颇见景致。再远,便与螺罐山云峰寺遥遥相望。

在赵岱聪的影响下,荣昌已相继成立了几个诗文社,每个诗文社都有赵氏族塾出来的人,他们或已成家立业,或正博取功名,呼朋唤友,吟诗作赋,在香霏阁里聚一聚,论一论,倒也风雅。

此时,赵岱聪被十几个文人请到香霏阁里,正在第四层楼阁里讨论洋教在河包场的免费学校。

荣昌抵抗天宇会之战后,薛教士很快将那些学生娃带回了河包场。可能是洋教对孩子的保护起到了宣传作用,加入洋教的人更多了。一旦入教,对幼童入教接受免费学校教育来说,相当于家族私塾的启蒙教育,孩子们不再读《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启蒙读物,将来四书五经更不会读了,他们启蒙学的是ABCD英文字母,平常口语也开始说英文。

“先生,试想一下,将来我们以及比我们小的读书人说的是‘之乎者也’,河包场的读书人则说那拗口得叫人听不懂的洋文,这像什么样子啊?”一个年轻人忧虑地说。

“是呀,本来荣昌的移民就多,近百年过去了,我们都在说四川方言,或多或少还会说湖广话,以后,时不时有人冒几句洋文出来,那可真要闹笑话了。”另一个年轻人说。

“莫说以后,就拿当下来说吧。”第三个年轻人道,“前些日子,我遇到几个河包场的年轻人,他们是十年前进入洋教免费学校读书的,满嘴洋文。我问他们读没读李杜的诗,他们根本不知道‘李杜’是谁,更不知道他们的不朽诗篇。先生,官府就不能禁止他们的学校吗?”

“禁止肯定是不行的,如何疏导才是正理。”第四个年轻人接口道。

“爷爷,孙儿觉得有一个好办法。”赵贵翔在楼梯边接了口。

“哦?”赵岱聪没想到他们父子会来,招手让赵贵翔到身边,笑问,“我孙儿有何见地呀?”

赵贵翔看了看第四个说话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孙儿认为,可以规定洋教的小教民必须每个月固定几天时间到另外的地方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等书,洋教要是不同意,就不许他们教授那些娃儿洋文。孙儿还想,让他们每个月跟我们一起读几天书更好。”

“哗……”众人禁不住为赵贵翔鼓起掌来,纷纷称赞。

赵辅裕心里既安慰也诧异,儿子竟然能就如此复杂的问题发表意见,他确实太过成熟了。

赵岱聪搂着孙子,笑呵呵道:“我孙儿果真出了个好点子,必要时不妨以此为条件,迫使洋教必须教授那些娃儿学习咱们的典籍,不然真要将那些孩子教成了假洋人,以后可怎么得了。”

赵贵翔得到如此夸赞,不免现出几分得意之色,说:“我还真想到河包场去看看他们是怎么读书的呢,也想跟他们比一比谁的学问多。”

赵岱聪心里喜忧参半,表情也有些复杂起来。这孩子太争强好胜了,有点目中无人,往好处说,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相反,则过于骄傲。

2

天色渐渐黑下来,赵辅裕父子沿濑溪河走着,听孩子兴致勃勃地讲他所学的文章。赵辅裕本打算尽快回家,赵贵翔忽然想去程家武馆玩玩,说在外面看看武馆里的人是怎么练功的。

程家武馆有一个很大的练武场,程家徒弟每天晚上会练功到很晚。赵贵翔有几次来县城时偷偷到这里看过,他很喜欢看那些人光着膀子练功。

赵辅裕选了一条捷径,那是平时不大走的背街。街道坑洼不平,没有灯光,赵辅裕不小心摔了一跤。赵贵翔慌忙搀扶父亲,忽然,赵辅裕低声叫儿子别说话,原来他听到一个很刺耳的词:“赵氏宗祠……”

他拉下儿子,侧耳倾听起来。身后传来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只听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我就不信……不信他赵家能……能只手遮天。嘿嘿,编……编几首歌谣算……算什么,给几个人下……下点药又……又算什么,等……等过一段时间,老子要……要在赵氏宗祠修成的时候,给……给它炸掉!”

“炸掉赵氏宗祠?”另一个声音也有醉意,口齿却清晰一些,“那可难办,就是火药也不易找到。”

“咱们……咱们是不好找,程大少爷有……有的是本事,只要能……能弄死赵家,花多少钱他都肯……肯给。”

两个酒鬼说着话撞到赵辅裕身上,朦胧中以为是野狗,他们骂骂咧咧着,赵辅裕飞快地将儿子推在街边,抓住拐杖“腾”地跳起来向那两条背影扑去。他虽然腿脚不便,到底练过武,何况一腔怒火正旺,挥起拐杖,只几下便将那两人打晕。

天色未明,程时庆被管家的急促叫门声给惊醒。管家只说了几句话,他便匆忙穿好衣服来到大厅。大厅里,赵辅裕带着两个年轻人等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瘦削,一个矮小,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瘦削那个叫方少白,矮小那个叫叶大忠,他们被反绑着跪在地上。

赵辅裕脸色铁青,眼睛里怒火燃烧,却极力压抑着,拳头握得“咯咯”脆响。

程时庆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赵辅裕,你大清早跑到我家来做什么?这两个人是谁?为何带到我家里来?”

“程掌门,程老爷子,你何必在晚辈面前装呢?”赵辅裕冷笑道,“这两人可都是程家大少爷花重金请的能人,他们编歌谣妄图陷害我赵家有谋反之意,巴望着赵家被满门抄斩;为了让四乡八邻相信赵氏宗祠破坏了万灵场的风水,还给人下药让人家生病,甚至使奸计害得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蒙受冤屈而自杀……”

“赵辅裕!”程时庆心里发虚,嘴巴很硬,“你莫在此诬陷我程家的人。这两人是谁,老夫不认得,你说的那些,更是无中生有……”

“你或许不认得,但你儿子跟他们称兄道弟,好得很呢。”赵辅裕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甩给程时庆。

原来,方少白是段胜的表哥,一个在外乡混不下去而来投靠段胜的失意文人,在程云朝重金之下编造了那些害赵家的歌谣。叶大忠是方少白的酒肉朋友,听说他在荣昌发了迹,也来投靠他,负责教孩子唱歌谣。这段时间,他们从程云朝那里得到的丰厚报酬都拿去吃喝嫖赌了,两人天天过着快乐赛神仙的日子。

赵辅裕带着方少白来程家后,早有人去给程云朝报信。程云朝慌忙穿衣出来,一见赵辅裕,气势汹汹地拔出刀子要杀他,被程时庆给喝止:“逆子,你给老子说清楚,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程云朝恨声道:“爹,我干什么了?赵辅裕从哪里弄来这两个泼皮无赖,想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吗?赵辅裕,你小子残都残废了,居然还这么嚣张,你当你大爷我是吃素的?”

赵辅裕凛然道:“我们两家恩恩怨怨四十几年,也该有个了断了。程云朝,你太毒了,我赵家到底跟你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要下如此狠手?你不弄得我赵家灭族不甘心是不是?”

“赵辅裕——”

“逆子,你给我跪下!”程时庆心头的火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绝对相信这事是这个逆子干的。此刻,他的心如被火焚烧般痛苦。

程云朝知道一切败露了,他愤恨地将刀子朝方少白脖子上划去。程时庆眼疾手快,一把扭住程云朝的胳膊将刀子夺过去,又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迫使他跪下。

“爹——”

程时庆侧头看了看冷冷相望的赵辅裕,声音发抖:“逆子!我说过,若那事是我程家人做的,老子必定清理门户,绝不容情。你这逆子——你做错了事不但不承认,还想杀人灭口,你不可救药了!我程家是武学世家,怎容得你如此胡作非为?你……你受死吧!”

程时庆高高地举起手,喷着火、含着泪朝程云朝头顶抓去。说时迟,那时快,赵辅裕激灵一下,猛地将拐杖扫过去,程时庆一把抓在拐杖上,强大的力道震得赵辅裕飞了出去。

程云朝死里逃生,呆在当场。

程时庆愣了一下,急忙扑过去抓住赵辅裕:“伤着没有?”

“还好。”赵辅裕摔在地上迅速爬起来,但因失去了拐杖,身子站立不稳,不停地摇晃着。

程时庆的目光复杂极了:“你为什么阻止我?”

“我不知道。”赵辅裕从程家弟子手中接过拐杖站稳,目光定在程云朝身上,“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是……”他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赵家以诗书传家,讲的是德,明的是理,我爹从小教导我们一心向善,不能轻言生死。我赵家虽是宋王朝皇族后裔,却是遵纪守法的,怎能动用私刑?何况,我爹说,赵家清白与否交由大家去评判,他不要我们追查……我……程掌门,你好好教导你的儿子吧!”说完,他毅然转身,虽然一瘸一拐,却走得很快。

闻讯而来的赵岱聪、赵辅承等人刚刚来到大门口。此时晨曦初露,天空已走过黑夜,纯净地亮了起来。

程时庆望着赵辅裕一瘸一拐的背影,回过身去,手掌如钩,一把捏断了程云朝的左小腿腿骨。

“啊!”程云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赵岱聪、赵辅承急匆匆扑进来,看着杀猪般痛叫的程云朝,赵岱聪喃喃道:“程掌门,你何必……”

程时庆没有看赵岱聪,只说:“犬子行事乖张,有错不改,害人害己,是他咎由自取。我亲手毁了他一条腿,让他好生记得今日教训。赵大人,您请自便吧。”说完硬起心肠快步出了大厅。

赵岱聪看到程时庆眼睛里饱含的泪水,他的心也颤了。

闻讯而来的程时蕴只看了赵岱聪一眼,赶紧招呼弟子将程云朝抬回房间。

程云朝杀猪般地嚎叫着咒骂赵辅裕,程时蕴要给他查看伤势,他恶汹汹地吼她滚,她被轰到门口,心里一阵痛,一阵怒,一阵悲。想起他那夜要置她于死地,她恨!想起他所作所为,她恨,也怨!听到他骂赵辅裕,她痛,更酸!看到他痛苦地惨叫,她……所有的怨恨都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程时蕴跑到程时庆的房里,要他快去看看程云朝的伤势,程时庆不但不去,还说就要他受些教训,也不允许她去管他的死活。程时蕴无法接受程时庆此刻的冷酷,她怒斥这一切后果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没有教育好儿子,骂他不是包庇骄纵,就是冷酷无情。

程时庆怒吼着将程时蕴赶走后,气急败坏地掀翻了房里所有能掀的东西,而后冲到祠堂里,将门紧紧关闭起来,一个人跪在祖宗牌位前,心里翻涌着滔天巨浪。他将双手举在眼前,耳畔传来捏断程云朝腿骨的“咔咔”声,胸腔里满是悲愤,程云朝蛮横恶霸的所作所为一幕幕在脑海闪过,自己一次次护短的情景刺激得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程时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心里堵得慌。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跟宁芝寒说说话,于是匆匆打开大门,赫然看到赵岱聪在外面徘徊。赵辅承将方少白和叶大忠带去县衙了,赵岱聪留下来等候程云朝的消息。他心里也觉得堵,担心程时庆过不了这一关,更担心程时蕴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程时蕴更忍不住眼泪,两人相对站定,她真的很想靠在他怀里哭一场。赵岱聪试了几次,伸出的手都缩了回来。

“劝着你大哥,别让他扭不过弯来。”他说。

她点点头,拼命忍住泪,哑声道:“你快回去看看裕儿伤着没有,顺便告诉芝寒……告诉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到最后说的是,“我大哥……这一关……很难。聪哥,你是做大事的人,多多谅解他吧。”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大门,轰然关上两扇沉重的门,然后背靠着门哭泣着。

3

程云辉回来后听说的第一件事是父亲亲手弄残了程云朝,他震惊、心痛、懊悔,诸多情绪在心头翻滚不停。程时庆确实下了狠手,程云朝小腿骨碎了,很难接续,而且,他在半个时辰内不给程云朝医治,让程云朝痛得昏死过去后才给他上药。

程云辉现在看到的大哥,短短几天就瘦了好多。程云朝眼睛里既有无法熄灭的愤怒之火,也有痛楚难当的怨恨之火,他躺在床上,恶汹汹将程云辉赶了出来。

就是这一件事,也让程时庆老了很多,亲手弄残儿子,他的心怎能不痛,何况程云朝是长子,按理是将来的程家掌门人。可是,由于他的娇纵,程云朝一再作恶,确实到了不能姑息的地步。

程云辉理解父亲的痛楚,他没有再提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是每天告诉父亲程云朝的伤势如何了。看着程云辉,想到程云朝,程时庆心里纠结着无限哀痛。

看着父亲苍老的容颜和哀痛的目光,听着大哥愤怒的咒骂,想起他绝望的目光,程云辉心里如压着一座山那般沉重。

这日一早,程云辉来到大夫第后山顶上,这里是赵辅裕平日练功的地方。此时,赵辅裕也在练功,他强迫自己不用拐杖,一个转身也会让他摔倒。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汗水早已让他全身湿透,身上摔出来的旧伤未愈,新伤又现。

赵辅承站在一边哀痛地看着赵辅裕练功,只要赵辅裕在这里练功,他必定会来陪他。赵辅裕一次又一次轰他走,他也不走,越是看赵辅裕摔倒,越是忍不住回想赵辅裕昔日的翩翩风度、勃发英姿,他的心便越是疼痛。

赵辅裕又一次因一个大动作而摔出老远,赵辅承急忙跑过去扶他。赵辅裕不要他扶,吼道:“跟你说了不要来管我,做你该做的事去,守着我这个废人干什么?”

“裕弟!”赵辅承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真希望残疾的是我,裕弟,你为我……”

程云辉走过来拉开赵辅承,示意他离开。等赵辅承悲伤地走后,他才蹲下去扶赵辅裕。赵辅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地喊:“辉哥!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大哥……”

“那是他咎由自取,裕弟何须自责?”程云辉扶起他,微笑道,“回来这些日子我也没来看你,裕弟莫怪。”

“我不是要你爹打残他,当时只想让你爹知道他有多坏……”

“裕弟别说了,让他残废反而是救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程云辉虽然微笑着,却也痛心着,那笑就显得很苦涩。

“我们都在努力化解两个家族的恩怨,可他变本加厉,手段残忍到无所不用其极。他不明白,赵、程两家数十年来看似相争相斗,其实唇齿相依,若赵家真被灭族,程家岂能逃脱?”

赵辅裕要一个人静一静,程云辉便走了。然而,赵辅裕又哪里能安静下来,程云朝是可恨,可他并没有想要他怎么样。少年时代他恨程家,也一心希望赵家将程家彻底打压下去,而程时蕴和程云辉对他的感情以及所做的点点滴滴,早已化解了他心头对程家的仇恨。程云朝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害死赵家,让他在抓到方少白和叶大忠的时候没有冷静地处理此事。他知道,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更深了,赵岱聪为此事严责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更让他自责不已。

想到这些,他就狠命地练功,越是摔得厉害。此时程云珠悄然站在一边,已来多时。她想哭,哭不出来;想骂,也骂不出口。这么多年来,她抗拒段胜,实在是心里还想着赵辅裕,哪怕他永远不可能爱她,她还是无法迈过自己心头那道坎。

赵辅裕又一次摔倒后,许久爬不起来,挣扎中瞟到程云珠,他愣住了。他不爱她,但对她本人没有多少恨意,想起她小时候常常给他好东西吃而他总是无情拒绝的往事,还是觉得,她不满意的婚姻跟他脱不了干系。新婚之夜那次短暂见面,她那发狠而痛苦的话语又响在耳边,心内涌起一丝内疚。

程云珠走过去扶他,他也没再拒绝,坐到旁边一块石头上,说:“珠儿,段胜心术不正,你要多规劝他点。”

“他被我爹削去了一根手指……”

“啊?对不起。”他苦笑道,“我不知道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那不是我的本意。珠儿,你……过得幸福吗?”

她突然泪水滂沱,因为他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口气跟她说话,且说的是关心话。十几年了,那个孤傲卓然的少年一直在她心海深处,她曾经为他残废而泄恨一般地狂笑过,为此还喝醉了酒,怨怪老天爷没让他双腿都废了。此刻蓦然发现,那是为他残废而痛苦的表现。

她哽咽道:“天宇会让你残废,你又让我哥残废,这是报应吗?”

“他的伤还有救,我的腿已经没救了。”

“不!”她冲动地扑下去,哭道,“你的腿一定能恢复,我要看到那个桀骜不驯、从来不将我放在眼里的赵辅裕,他就是对我没有一丝一毫情意,我也希望他卓然站立在万灵场,让我看到他的骄傲,看到他的与众不同。我没福气做他的心上人,总还能做他不讨厌的妹妹吧!”

“珠儿?”赵辅裕心头大震。

“辅裕哥,我们两家若不是世仇,你会喜欢我吗?”

一瞬间,赵辅裕心头痛楚不已。其实,他何曾讨厌过她,只是看不惯她的刁蛮和任性,或许因为恨程家,而故意挑她的毛病,看不到她身上的优点。此刻,要是再多一句她想听到的话,他担心她更将感情寄托在自己身上,那对她和段胜的婚姻不利。

于是,他冷冷地说:“就算我们两家不是世仇,我和你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今生我最爱的,除了代思,就是晓钰。”

程云珠惊呆了,仿佛此刻才如梦初醒一般。他爱薛代思,她能接受,但他已经爱了喻晓钰,那是她无法接受的。她抹着泪跑走了,心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在心海里翻卷滚荡,撞击着她,痛得她呻吟不得,喊叫不出。

4

此后,赵辅裕依旧每天清晨艰苦练功,程云辉只要有时间,都会来指点他,帮助他。

程时蕴则发现程云珠变了。以前,她听不得家里任何人说赵辅裕的坏话,要是听到段胜说了,无论何时何地当场就会发作,从不给人面子。在段胜面前,她也从不掩盖对赵辅裕的感情,恨和怨,都会清楚地表现出来,活得自我而又自私。现在,程云朝骂赵辅裕害得他残废了,什么话难听骂什么,程云珠则跟着骂,更恶毒的话也骂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程时庆几乎没有出过缠拳庄,也没有亲自指点徒弟们练武,都交给了段胜去管,县城武馆则全由程云辉坐镇。程时庆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整日把自己关在祠堂里,没多少日子,一丛丛白发冒了出来,人也急速消瘦下去。

巨大的挫败感让程时庆不但威风扫地,他根本不用出门,就知道自己在江湖上已颜面尽失,争强好胜一辈子,几十年赢来的江湖好名声,统统被最溺爱的长子给毁了。四乡八邻该如何看待他这个一派宗师?而赵家越来越兴旺,子孙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各种各样的痛苦堆积如山,又排山倒海般地向他袭来,他老了好多,脸色也阴沉了好多,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因耽搁了几天时间,程云朝的腿彻底废了,他仇恨赵辅裕,腿伤痛的时候骂,不痛的时候也骂。照顾他的程云珠跟着骂,怨恨父亲狠心。程时蕴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想跟程云珠谈谈心,她也冷冷的,虽然不像程云朝那样恶语相向,却也根本不将她这个姑姑放在眼里,冷得令人感到透心的寒意。

赵辅承为了平息程云朝心头对赵辅裕的仇怨情绪,特意带着人参上门看望,为了赵辅裕,他忍受了当年程云朝侮辱林娇的事。但程时庆对他并不客气,言语中依然有瞧不起赵家的意思,说程家的事自己解决,不劳赵家费心。

说实话,程时庆心里对赵家人如今的风采还是心存嫉妒,或者说,正因为自家人的失败,就算心里承认赵家的胜利,嘴上也不会承认。五十岁的赵岱聪,处处透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干练,有为移民教育大业奔忙的艰辛,也有作为三品奉政大夫的光芒,处处显示的是睿智、大气;赵辅承呢,卓然风姿中显现着赵氏家族特有的书卷气,以及皇族后裔的高贵特质,何况,他是钦赐的从三品中宪大夫,品级不低,自有社会地位;赵辅裕虽瘸了一条腿,依然是荣昌人心目中的英雄,这些年的人生阅历,更让他具有英雄气概、傲然风度。

看着年轻的赵辅承,想到那天阻止他杀死程云朝的赵辅裕,程时庆不得不打从心眼里承认,赵岱聪在调教下一代方面比他成功。

赵辅承见程时庆态度冷淡,也就无趣得很,起身告辞。程时庆想了想,又摆出掌门人的风度来,送他出大厅。

得到消息的程云朝被弟子抬着赶来,因急着要拦住赵辅承,竟翻滚下来,“扑通”一声摔在赵辅承身边,痛得他龇牙咧嘴。

赵辅承见状,将错就错,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程大公子客气了,请细心调理身子,祝你早日康复。”

“赵辅承——”痛得汗水直流、脸色苍白的程云朝指着赵辅承发出愤恨的叫声。

程时庆赶紧道:“赵大人,恕不远送。”

赵辅承加快脚步离去。

程云朝怒叫道:“爹,你跟姓赵的还能坐下来喝茶说话,啊?为了赵家,你把孩儿打残,让我……”

程时庆恨声道:“你这不孝子,时至今日还不知悔改,如此冥顽不灵,我看你终成我程家祸害。”

“什么?我是程家祸害?爹,你……”

“若不是赵辅裕拦着,你早被我一掌打死。今日留你活命,是要你痛改前非,不是要你来怨恨赵家的。”他吼道。

“我宁可被你打死,也不愿这样不死不活地活着。”程云朝痛楚到极点,声音尖利得如一把刀穿入程时庆的肺腑。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扑下去一把抱住程云朝,嘶喊:“儿哪,是爹的错,爹不该放纵你从小逞强斗狠,更不该放任你心胸狭窄容不得他人。是爹的错,爹的错……”

万灵山顶峰,赵岱聪、程时蕴长身而立,俯视着濑溪河蜿蜒流向远方。两人的鬓角边又增添了白发,岁月沧桑五十年,万灵场的变化很大,他们的变化也很大。对岸,大荣寨里修建的赵氏宗祠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另一边,大夫第的金字匾额在金秋的日光里泛着金色光芒。

“熠熠生辉的是赵家,暗淡无光的是程家。”程时蕴苦笑道,“我爹跟我大哥和赵家争了一辈子,结果,还是赵家的风水比程家的风水好哇。”

赵岱聪捋着胡须道:“你也信这个?”

“怎么不信?当年芝寒祖母举家来万灵场安营扎寨定居下来,带领移民垦荒,我程家也在那个时候开始收徒发展。几十年后,宁家反客为主,成为移民表率,得到乾隆爷嘉奖。我父亲苦心孤诣一辈子,大哥也争强好胜到今天,结果如何?徒子徒孙是多,光耀程家门庭的有几个?最要命的是我这个程家女人……”

他心头发酸,嗫嚅道:“蕴儿……”

她笑:“都到这把年纪了,你这样唤我,还是觉得舒坦啊!是不是觉得我这脸皮越来越厚啦?”

赵岱聪拉她坐下,拥着她的肩,柔声道:“到这把年纪了,还是很想把你搂在怀里,像少年时那样跟你说悄悄话。你在我眼里呀,还是小姑娘呢。”

“哎哟,我还是小姑娘呀!”她笑出了眼泪,“那你老牛吃嫩草试试看呗。”等到他伸手来给她抹泪,她情不自禁地靠进他怀里,哽咽道,“说正经的,我大哥自从打残了朝儿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再暴躁,不再怒吼,沉默了,也老了,总让我感到不踏实。”

“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个道理了。云朝是程家长子,将来是要继承掌门之位的,而他的过失,又岂不是你大哥的过失么?他在自责,在愧悔,就像当年我为裕儿失踪而愧悔一样。莫看男人外表都刚强,脆弱的时候,还不如女人呢。”

“要说程家掌门之位,辉儿是最佳人选。”她说,“朝儿素日所作所为,令我痛恨不已。然而,在他突然被大哥打残时,见他倒在地上的惨状,我突然恨不起来,觉得那孩子好可怜,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疼爱,父亲将我们两家的仇恨都加在了他身上,恨我把辉儿教得不跟你们家记仇。我本想教训朝儿采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害你们家,可是……”

赵岱聪明白,那是她作为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使然,她吃软不吃硬,乍然看到程云朝被亲生父亲打残,心灵和感情上都受到巨大震荡。他紧了紧搂她的手,两个人就那样拥抱着,一直坐到天黑。黑夜更给了他们保护伞,他们拥抱得更紧。

金秋的深夜,会有丝丝的冷意,山顶的深夜,霜露更重。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拥抱也是一种幸福,片刻的欢愉,是长长久久在心的留驻。因此,他们任山风寒进身体,心却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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