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又是一滞,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皇帝。他倒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亦是盯着我,似乎是在看什么物件般的打量着。
“内侍局记档,赐绿牌子——”
为什么是我?难道仅仅因为一幅《与朱元思书》,我便要进入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了么?我的心直往下沉,没有一丝喜悦,全都是惶惑,不安,以及难以名状的恐惧。为什么不想入宫的,却偏偏逃脱不了?难道这便是我的宿命么?在千百种情绪交织中,甚至连内监端了托盘走到我面前,都浑然不觉。
沛岚使劲拽了我的衣袖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目光投向那红木托盘。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绿色签子,仿佛是我余生命运的了结一般。
“怎么虞秀女,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皇后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沛岚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示意我不可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我捏起托盘里的绿签子,又盯了它半晌,这才行跪拜大礼,缓缓道:“臣女虞空碧,谢皇上恩典,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恩典。”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山巅,残阳如血。
沛岚携着我的手,走在皇宫长长的石板甬道。她的喜悦之情那么显而易见,我却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只觉得人生似乎一片黑暗。
“空碧啊,你这是怎么了。”沛岚对我的茫然惶惑十分不解,甚至觉得我一定是被烧坏了脑子,“你我现在已经是宫妃了,这可是光耀家族门楣之事,你怎么竟然这样闷闷不乐的!刚才在承宁殿,你瞧皇后的脸色都不好了呢!”
我抓着沛岚的手,感觉自己的手冰凉,叹息道:“沛岚,不是我不愿入宫,而是宫廷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我的性子。宫廷需要筹谋,需要明争暗斗,需要相互倾轧,可我做不来。你瞧今日在东配殿,梅宛白不过是跟皇后说了几句话,便被丞相的千金打了耳光。以后这样的事,还不知有多少,我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呢?”
谁知沛岚竟拍了拍我的肩,表情是少见的认真,声音也多了几分严肃,说:“空碧,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你以为我真的想入宫吗?你仔细想想,如果不入宫的话,我们嫁入一个普通的官宦人家,不是一样的妻妾相斗吗?如果在哪里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那我宁愿在世上最高贵的帝王家,也不枉我来这人世走一遭。”
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凝神半晌,叹道:“你说得也对,好像的确是走到哪里,都逃不过这宿命。”
“所以啊,你何必这样没有自信。”沛岚帮我整整头上的杜鹃花钿,又理顺胸前垂下的鹅黄色丝绦,“你瞧你穿得这样素净,可依然掩饰不了自己的光彩。皇上在见到你之前,就喜欢你写的字,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沛岚的一席话,说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的确是这样,皇上应该是看过我写的字无疑。可是,单凭一幅字,就会喜欢我这个人吗?虽然在沛岚的开解下,心里好受了许多,可不免仍有些放心不下。
“我们两姐妹,一定要互相扶持,在这宫里生存下去。”沛岚紧紧握住我的手,眉眼笑着,是真的高兴。
我笑着点点头,算是回答。
不知不觉走到了两仪门,这里是皇宫的出口之一。秀女们家里派的马车都停在这里,见我和沛岚出来,早有人上来迎我们。
“二小姐,你可算出来了。”含翠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热泪盈眶,“听说皇上封您为宝林,我和留玉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笑着拍拍含翠的手背,柔声道:“你瞧,怎么说哭就哭了,留玉呢?”
含翠胡乱抹一把泪水,笑答:“留玉先回府禀报老爷夫人了,这会子府里上下应该都知道这好消息了。”说罢,看一眼周围无人注意我们,低声道:“小姐,您入宫为妃,府里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您是庶出了。”
庶出……
我长叹一声,为了这二字,十六年来,我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苦。可一朝入宫为妃,难道就真的能摆脱这庶出的命运么?
母亲身为家乡小有名气的才女,只因不是京城人士,嫁给父亲为妾,在虞府受了多少委屈?父亲身为归德中郎将,年轻时经常出入沙场,长年累月不在府里,家里真是让正房宁夫人闹翻了天。
母亲生下我不久,便因身体孱弱撒手西去。我自然也过继给宁夫人,一直由宁夫人养着。可她待我如何,我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府里的大小姐、我的大姐妙湘两年前参加选妃,被赠了“红牌子”,如今嫁给了左丞相的长子。宁夫人如今见我中选宫妃,可不知心里有多气,恐怕不会如含翠所说,待我好些,恐怕会更加不喜欢我吧。
想起种种往事,实在苦不堪言。也许沛岚说得对,哪里都是这样的斗争,哪里都不会有真正清净的地方。或许进入宫廷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
“空碧,我先走了,我们来日方长。”
沛岚的话将我拉回了现实。她已坐上马车,一手撩起车帘,一手向我挥着。这样简单纯真的笑容,还能延续多久呢?
我笑着同她挥手,心里却是久久的怅然。
回身看着“两仪门”三个大字,心里明白,我已被命运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
母亲,你在天上会保佑我的,对吗?
望着天空中渐渐展露的漫天星斗,我握紧手上那只母亲留给我的翡翠玉镯,轻轻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