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邸东南角的方向包括阁楼共有十七间房,大部分是空屋子,只有几间用作藏书和堆放杂物。
我对那十七间房一一查过,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自西域奇特的物什倒是不少,什么轻薄透明制成犀角状的酒杯,什么中间能放硝石的铜球,还有块乌黑无比的小石头,看着并不出奇。起初我以为它是无用的墨块,便扔进水盘。水盘中的水瞬间墨黑一片,倒水之时,这水一旦离了那墨块居然还原成了清水,我吓了一跳,又将墨块投进酒杯,只看那美酒霎时漆黑一团,是完全不透明的浓密颜色。
待我将这块乌黑石头从酒杯中取出时,酒液又恢复清澈无比,醇香甘美。真是奇妙极了!
最后,我留在了堆放杂物的那间屋子中。记得梁王第一次带我进来时,取出名字叫做“火树银花”的水银蜡烛,当时整个杂物间都被这水银蜡烛甜腥的脂粉味所覆盖,我嫌呛鼻,也没有多待。
今日并未取出水银蜡烛,整个杂物间都弥漫着檀木香气,浓郁而芬芳。我看那大箱子里很多都是孤本善本的兵书,还有一些梁王亲自布的兵阵图,其中有位韦老将军的名字频频出现,估计是梁王瀚海很是崇敬的一位人物。
“十五栖明月,照耀梅纱衣!”我反复念着这句诗,到底是什么隐语呢?
正在这时,梁王瀚海走了进来,他一侧身,两排仆役鱼贯而入,个个手中托着花色缭乱的绫罗绸缎。
“你来看看,这一侧是梅花图案的衣裳,这一侧是梅花图案的布匹,最后是位姓梅的小厮衣裳。”
我哑然失笑,连姓梅的小厮衣裳都取来了,梁王也真是费周章。
由于梁王府邸女眷很少,所以衣裳都是极其素雅的淡青色,即使有梅花也不过肩膀、领口及袖口点缀三两株,而那绫罗绸缎多是太皇梅太后及皇帝所赐予,锁在箱子底部,不经日月光华照射,少了很多丝缎的光泽。
“所以呢,我们要把这些东西都挂到天上去吗?”
“应该是这样吧?”梁王看了看,也觉得很好笑,“要是名册不出现,就拿你是问!”
我,呸……虽然很想“呸”出来,但我没胆量,只好用眼睛呸了他一身。
十五这天晚上,梁王府邸四处垂挂着灿若云霞的锦缎,白若霜雪的月光照射下来,仿若暗香涌动的天朝之花。
我蹲坐在树下,望着雪白屋檐下垂挂的锦缎,等待夜半奇迹出现。阵阵旋风时不时从我身边绕过,霜雪之气化为白色迷雾从水面蒸腾而上。我与梁王瀚望着天上明月,傻傻等着。
“十五栖明月,照耀梅纱衣?这真是青鹫说的?”梁王有些犹豫,“她是不是……来找金鱼复仇的?”
“应该不是。”我回想了一下。
“金鱼她……不会有事吧?”这种犹豫很少在梁王坚毅的脸上看得到。
“一般来说,亡灵都是有着未了的心愿才会出现的。王爷身上有帝王之气,鬼魅驱之以避,而青鹫姑娘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找到王爷,明明是放心不下王爷。这种心愿早已大过了仇恨,所以青鹫姑娘是不会找金鱼姑娘报仇。王爷您可以放心了。”
“青鹫怎么知道名册在我府上?”
“她一直都帮王爷打点府上一切,知道名册在哪儿很正常的。”
“可她竟然不告诉我。她知道这名册对我有多重要。”
“青鹫姑娘一定也知道这名册很重要,迟迟不说出来必然有她的理由。”
“理由?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噢,天呐!我又不是青鹫姑娘,怎么知道她想什么呢。不过若是我的话,我也不愿意王爷回京呢。”
“为什么?”
“王爷要是回京的话,必将得到天下。到那时,王爷就不再是我……青鹫一个人的王爷,而是天下的王爷了。青鹫姑娘好可怜啊!她心里一定很复杂吧,连死后都不得安生……”我连连哀叹。
梁王瀚海尴尬地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那怎么名册还不出现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意思,她一共就重复了两句话。”我紧了紧棉衣。
“哪两句?”
“一句是名册,另一句便是这首没头没脑的诗了。”
“十五栖明月,照耀梅纱衣?”
“嗯。”我回答。
“这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梁王喃喃自语。
“‘十五栖明月,照耀梅纱衣’的意思……可能是将这些有梅花图案的布料放在月亮下面晾晒,就会有名册的线索吧。”我无端猜测道。
后半夜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口中呼出的白色雾气在我睫毛上冻了一层冰花,我扭头去看梁王,他长长的睫毛也凝了一层冰花,随着眼睛眨动,那冰花翩翩起舞,好像一对洁白的翅膀。梁王英俊的脸庞被这冰花装饰得如同一名美艳女子,我一下子乐了起来,乐着乐着就开始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梁王一边啜着美酒,一边看着我的举动,像在看热闹一样,他说:“云轻,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淘气,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呢,真让人操心啊!”
我小时候……我闷闷地想,我小时候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刚才是乐过了头,吸进去了一截寒冷空气,才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梁王忽然笑了,他轻轻解开蓝狐裘,将狐裘一侧覆盖住我的脑袋,慢慢拍打我的后背。我只觉得脑门儿像被三师兄迎面一击,发出一声脆响,那股寒冷的气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面红耳赤,终于止住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一瞬间,我的脑中空白一片。那样温柔的梁王,那样高高在上的梁王,那样不顾一切也要争夺天下的梁王……
“……王爷是担心云轻,还是担心我呢?”我低下头来,心虚地问。
“这有什么分别呢?”梁王笑意弥漫,他将我的手放在他掌心温暖着。
或许梁王的记忆中,我一直都是他那年幼失散的小妹妹,可我却没有幼年对于梁王的记忆,他对我越好,我便越融不到兄妹之间的感情里。我躲闪着他,斜着眼睛瞄他,不肯管他叫哥哥,我一直都这么别扭着面对他。忽然间,觉得身体里有一股邪风恶火在上下跳跃,一会儿窜到头顶,头部晕沉沉,窜到四肢,浑身无力,窜到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梁王将头靠近过来,试探着周围的空气,轻轻问道:“还有风吗?你还冷吗?怎么脸这么红?”
我已经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了,只好一声不吭地望着脚下石板。
从最开始他力排众议带我从牢狱中离开,我便对这个潇洒高贵的男子产生了好感,可他是高高在上的皇族,我不能如对三师兄那般放肆。他与那些我听说但却不认识的隐士谈笑风生,聪慧的眼睛发出锐利的青色光芒。他在深夜对着明朗月光回想京都皇城的怅惘与哀伤,望着我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便想倾尽全力帮助他。就像青鹫姑娘所说的那样,有谁会不喜欢他呢?
可是,我参悟不透天意,我猜不出这巨大的阴谋,更不知道梁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被派来艮州寻找玉真公主呢?
青鹫明明说漏嘴,即使没有我,梁王也一样可以回京的呀!
他们为什么拿我做借口,说只有寻找到玉真公主方可回京呢?
他们到底在编织什么谎言,为了掩饰什么样的真相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梁王或许靠在一边睡着了,才敢抬头望他一眼。当我抬起头来时,被面前的景色惊呆了。
在我的面前,绘有三株玉蝶龙游梅的绨素屏风在月光下展开,四格曲折,透出一片琉璃色,三分清月光。我身边的冷风果然止步不前,都被这屏风遮挡开来。一瞬间,屏风中的三株玉蝶龙游梅在如水的月色下似乎生动了起来,慢慢荡漾着一轮又一轮的冰蓝光华。
在那片光华中,我似乎看到许多遥远的影子,红褐色长发的女子睁着一双明媚的绿眼睛,手指飞快在琵琶上跳跃,盛满美酒的玉石杯子熠熠生辉,比月光更皎洁,还有将整只狐狸皮围在肩膀的年轻男人骑着青马,渐渐奔跑得看不到影子。
我震惊地走下台阶,扯下一片挂在树枝上的锦缎,让月光覆盖在这绨素屏风上,顺便好好瞧个清楚。
可是,更加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那抹明朗的月光落在绨素屏风上,好似被人刷了一层米浆,看上去厚实沉重。在那三株玉蝶龙游梅的背后,展现了一幅广阔生动的八风国版图,有纵横交错的山脉,有气势磅礴的河流,有边缘清晰的区分线,有雄伟险要的关卡,在这片凸凹有致的版图中,京都皇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圆圈,甚至还没有梁王冰雪覆盖的封地大,可它却处在这版图的中央,如蜘蛛的触手般向外延伸开去,每一州每一府,都被那圆圈所牵制着。
在八风国的外缘,连同银侏国及鄯国都被清晰地列了出来。
“名册……”梁王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或许他一直都没有入睡,半眯着眼睛休憩。此时,他大步走到我身前,眼中焕发出梦幻般的光芒。
“名册!”梁王高喝一声,震得树枝上的白雪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