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乡是个梦一样圆的地方,
是个白色,柔软,抱不动的景色。
进入雪乡就进入了土地的呼吸。
此刻我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内心聚集的声音,颤抖有力地向上。
被淹没的表情像婴儿的笑。
想做个同样的梦,在同样温暖的冬天。
2
看的是雪,也是冬天的作品。
似乎用不着想象,
它就摆在面前。
也用不着手和眼睛,
深深地吸一口气,
可以随意想象。
白已经不是一种颜色。
也不是想象,
而是行为。
是支撑起天空的力。
把一些暗语在心里重复默念,
然后离去。
现代话语
一只鸟儿吃掉了一只虫子。情况是这样的/
散完步的鸟儿刚要飞走,虫子从洞里爬出来/
结果,谁跟谁都没来得及打个招呼,也没有/
叫喊或搏斗。鸟儿高度评价虫子的坚强/
一个面临死亡的英雄,眼睛眨都没眨/
鸟儿感动的声音,有些颤抖和沙哑/
过些天,鸟儿又到这里来散步,却见不到/
别的虫子。网上的消息证实:它们受够了/
小汽车的屁味儿和女人的香水味儿/
集体迁出了城市,而且一部分虫子感染了咳嗽/
有的已经双目失明。而鸟儿依恋着广场、草坪/
香格里拉的西餐,还有时装店橱窗。不久/
它们都成了垃圾猪的食物/
垃圾猪又成了人的食物/
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的事。她现在老了,而老人们/
都已不在了。她不相信这一天会来的/
小时候,她在上学的路上跑丢了一只鞋/
她记得那是只新鞋。另一只她至今还保留着/
为了留住自己。还有一面小镜子,长方形的/
那是第二个她,她也保留着,像保存着/
过去日子的一些真相。还有一样东西她保留/
在记忆里。她去街头贴大字块,一张,一张/
结果让她贴颠倒了,变成了另一种读法:
万里埃澄清玉宇。那时,她并不懂是什么意思/
自那以后,她就再没有了可保留的东西/
除了梦、记忆或纪念。后来,她懂了/
现在她老了。她不相信这一天会来的/
光芒,使人感到兴奋
下午的一半耗尽了。另一半在光芒中,或者
已经在消失。周围的一些旗帜和广告牌
被疲惫困扰着,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而
距离目的地仍然很远。光芒使人们感到兴奋
又惊异。许多人随着风走进去……下午的
另一半在光芒中唱歌。进去的人再没有看见他们
出来,或者已经走远。风被光芒所融化
像开花的声音一样,风变成了光芒
一个人青年时代的简历
16岁下乡,获得知识青年称号。
按年龄算是青年,但没有知识。
割芦苇,打苇捆。突出的业绩是走夜路,跳火车,抽烟。
教过小学。学校一共三间房,在山丘半腰处。门窗朝南。
20岁初恋,崇尚革命的爱情。
用政治家语录写情书。但没有成功。
烧锅炉,修暖气。向一个老****学习关于喂猪的问题。
熟悉了一批女知青。其中一个,在多年后成为他的妻子。
25岁想当英雄,随时准备光荣牺牲。
想当黄继光,没有枪眼,特别是没有机枪眼。
想当罗盛教,有冰窟窿,但没有小孩掉进去。
想去非洲丛林,解放水深火热中的黑人无产阶级,但没人搭理。
27岁当小烧,进入工人阶级队伍。
蒸汽机车,两边各五个大动轮,红色的。
离地三尺活神仙。蝴蝶飞过,把它的影子留在脸上。
对《红楼梦》感兴趣,用自由诗翻译其中的诗词。
30岁,以及以后平淡下来。
对柴米油盐有了哲学上的认识,但不是海德格尔式的。
“平淡是福啊。”
关键时刻,总是用母亲的谆谆教导安慰自己。
北方村落的傍晚
坡地上,晚霞划出两条斜线,又粗又亮/
红松已经年迈,率领它的残缺家族,依然/
坚守着土壤。在它们下面,龙骨在生长,金属在生长/
家家户户院门都打开着,门窗也都打开着/
孩子们因贪玩而追逐,或者拍手唱歌谣/
在这里,幻觉和石头一直相互爱抚/
几十口锅,把欲望敞开着/
熬成几千年老汤,像草根,又甜又苦/
汤的底部,雪在生长,天空在生长/
几声犬吠是对陌生人的欢迎词/
梦游将以不同的形式和内容开始了/
风让整个傍晚充满柴烟的味道/
草原:一个年度的总结
1
黑色之上浮云零乱,像一些多余的/
素材。它犹豫、疾速的样子/
似乎怀有敌意。而这也许不是真实的它/
它说,它失去秩序的阴影目前还无法/
离开/
积雪残存的骨胳,散落于房屋、土丘/
沟壑和河岸背阴处。它们的最后气息/
是对光芒顽强的阐释,除此/
也许并没有其他愿望,甚至不需要/
挣扎/
鹰翅小心地拂过芦苇划上天空/
尖厉、断续的声音尽管有些微弱/
接着,草原耸起黑色的肩/
把所有的翅膀和声音送到浮云/
之上/
气流开始在地平线上涌动,像水/
一波、一波。布谷鸟叫了/
以优雅的节奏提示土地内部/
那些企图生长的事物,不要错过/
机遇/
2
绿色之上,目光跟随翅膀持续深入/
不远处土丘下,一条河流平静地/
加入了另一条河流/
似乎用不着研究,就融合在一起向东/
走去/
一丛淡紫色的马莲花,同一万丛马莲花/
共同开放,需要保持这个情境的完整/
设想把一束阳光/
从一片阳光中分离出来,并没有实践/
意义/
风停下来。炊烟直线提升了体验的位置/
能够全面感受来自湖面、敖包/
和点点黄花儿的芳香。不必忧虑/
积雪或浮云,它们已在别处进入另外的/
时间/
眼前曲线柔和,丰满地延伸直至敞开/
几块青色石头堆放在屋后,寂寞与反思/
使天空增加了亮度。牧人的招呼声/
显得很轻,像天亮时河水流过/
门前/
3
金色之上,没有来得及成熟的事物/
后悔已晚。太阳之钟一敲响/
金属的声音像光芒一样笼罩,清脆/
火热。忙碌让晚风中充满家畜的/
气味/
细想想六月上旬那两场降雨/
第一场下到了路那边/
第二场下到的还是路那边/
相差只有三五米,情况竟完全/
不同/
远远地一只头羊走进落日中心/
实际上是首先看到一个图案/
然后,是一个圆形的可以听见的梦/
像露水退去之后清霜覆盖/
过来/
暮色从远处牛栏上、屋顶上和草场凸起处/
向空地收缩。周围暗了像熄灯后的背景/
铁制酒杯在篝火缝隙中/
传递,鸟儿们在屋檐下谈论着不同的/
黄昏/
4
银色之上是浓重的银色。鹰的羽毛黑亮/
像雪野上滑翔的灯,一闪一闪/
回头看,失去的事物和获得的事物/
具有同样的比重,像四种色彩既分明又/
紧密/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匹健壮的马/
会在第364天的夜里被冻死/
而这是一件经常发生的事情/
而其他所有的马都能够度过/
寒冷/
羊草垛的反光,铁皮屋顶的反光/
以及窗口投下的暗红色光亮,像星空下/
一些成熟的思想。几声/
犬吠过后,一支狗爬犁率先划开了/
曙色/
雪上返回一层清光。眼睛眯起来/
会望得更远。更远处有沉闷的铁皮撕裂的/
声音响起。意料之中的一个/
春天,像舰船三角形的船头破雪/
而来/
高原上的天空
第一次看见高原上的天空很蓝。
第二次看见高原上的天空也很蓝。
其实,蓝不是天空的蓝,
也不是高原的蓝。
蓝是另外的颜色留在
内心的影子——也许在高原上
第三次才能看见。
界碑上空有一群鸟经过
界碑上空有一群鸟经过。
从河流的一侧,飞往河流的另一侧。
从一个国家,飞往另一个国家。
它们没有户籍,没有国籍,没有签证,也没有护照。
它们歌唱,它们翅膀的光辉可以照耀任何地方。
它们的巢筑在哪里都行,
只要它们愿意。
在鱼脊上舞蹈
走路时绊了一跤,把正在思考的/
问题忘掉了。一直觉得是一个很有意义/
也很有趣的问题,恐怕再不会想起/
从那以后,拿起笔开始写作/
就会想到在鱼脊上舞蹈/
其实,我从来不曾经历过或见过这个情景/
后来却进入写作中,现在又进入走路时/
有星星的夜晚
玻璃罩朦胧而巨大。罩住一些/
影像和语言的碎片。在此之前/
它们已被打碎。水,森林,和光芒/
在内部涌动。礁石渐渐/
被海水吞没。风的呼吸/
像不远处响起的痛快的蛙鸣——
一首和星星有关的作品在写作中。
夏天,从海拉尔去满洲里
看见大草原,让我想起别的事情。
不由得做一个舒展双臂的动作,
想抱起大团白云,跟随想象
深入那些辽阔和曲线。
看见那些羊的幸福,想起小时候
在河面上放逐的纸船儿,
自由安静,跟着太阳走去哪儿都行。
印象中的一瞥
朝太阳下垂的方向看,七色光带/
一条,两条,三条。三个台阶由远及近/
搭在太阳下面。教堂尖顶上,划出/
暗红色光亮。四周的建筑物形体以及牛栏/
涂一层浅墨。暮色中的乡村景象/
仿佛散场后的舞台,静默而神秘/
没有声音没有回响,只剩些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