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天空刮着干冷干冷的风，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挂着零星的落叶。无根的叶子们在尘土中打着旋，无助地游荡。
大街上，人们捂着耳朵缩着脖子，在寒风夹杂的雪花中奔走；黄包车车夫带着棉帽子，带着手套，脚下跑得格外快；虽然有雨篷和帘子挡着，坐在上面的人两只手串在衣袖里，脖子上的围巾裹着只剩下两只眼睛；但还是被冷得完全缩成一团。
刘府府邸，刘夫人和三个媳妇带着孩子在客厅。围着火炉，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二少爷刘贤清穿着戏服唱贵妃醉酒，有模有样的吟唱引得一阵喝彩。
从银楼回来的刘瑞林，进到客厅看到儿子在唱戏，也跟着哼哼起来；看到他回来，都起身让座。难得看到这番情景，刘瑞林不愿意打搅兴致，借口说有事就进了书房......
三个人肩上各挑着黄色，有“聚丰园”字号的大圆箩筐，带着六只有些泥泞的布鞋，来到了玉林路口子上。“劳驾，借光，请问三十一号在哪里？”在包子铺的摊子前，问清了刘府方向后，这三个在寒风里奔走的挑夫便又努力往前走。
在黄包车掠过挑夫的一瞬间，坐在车上的刘大少爷刘贤和看到了黄箩筐上酒楼的字样，知道里面装的是丰盛的筵席，自然估计到是自己订的午饭。
今天是妻子林兰馨的生日，可她说不用过。他还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在挑夫那里打了招呼，三个人跟在了黄包车后面，一路前行。
“聚丰园酒楼”黄箩筐上黑字写得不小，还算不难看。第二个挑夫个子小一些挑得较为费劲。
“聚丰园”的饭菜在成都饭庄酒楼数一数二，酒楼厨房的厨子汇聚了各派味道，而且装修和服务也不在话下。谁说去“聚丰云”请客或吃饭，那一定是有头有脸之人。
“大少爷回来了！”门房的下人赶忙上前掀开车帘子。
送食物的三个挑夫跟着进了门。
“今天中午厨房不用做菜了，我专门在聚丰园喊了菜，给兰馨过生日。”刘贤和张罗着让下人帮忙收拾桌子。
“大嫂，谢谢你这个寿星哦，今天我们又有口福了。”弟媳郑云红打趣。
“说了不过，你怎么还张罗。”林兰馨嘴上这样说着，虽然很意外丈夫的安排，心里却很开心，觉得很体贴，很温暖。
“今天天气不好，早上我就让店里伙计去酒楼订了这些菜；正好马上就都回家吃饭了。”
“贤和这样安排挺好的，大家不出门就能吃到酒楼的菜。”母亲也觉得该给儿媳过生日。
大家看到很多好看的碟子从用保温的箩筐里的食盒层里捡了出来。酒楼还派来了一个二掌柜跟着来送菜。三个挑夫退到了一边，偷偷看房子里和院子各处的景象。
桌子上先上了四个冷碟子，金华火腿、糟蛋，川味香肠、金银肝片，热菜是葱烧海参，蚕豆虾仁，鸭腰鸽子蛋，鸡汤瑶柱、红烧鲫鱼、虫草鸭子、青椒鸭子，大蒜烧鳝鱼。还有两个小吃点心和蜜饯糕。
围着桌子的几个孩子，巴不得可以快点吃饭，眼睛接触到的都是可口的菜和点心，只能竭力忍耐等着大人招呼上桌。等到桌子上摆满，刘家父母上桌后所有人做到了凳子上。“先给寿星拜寿哦！”刘夫人的一句话，惹得小孩子纷纷跪在地上给林兰馨磕头。此时，穿着做工讲究的镶边枣红锦缎夹棉旗袍，身披貂皮披肩的大少奶奶，略施粉黛，满脸幸福；孩子们拿着寿星给的红包，迫不及待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大哥你可以呀，全是聚丰园的招牌菜。”二弟刘贤清看见满桌子的菜，食欲正浓。
“那是，大哥对大嫂是没得说，只恐怕这聚丰园的菜全叫到家里来，大哥都嫌不够哦！”三弟刘贤明也调侃大哥；他和妻子郑玉欢两口子先端上酒杯敬了大嫂。见此状，其他人也纷纷忙着敬酒。大人孩子们尽情享受着这冬日里亲情的温暖和可口饭菜带来的满足感。
雪花纷纷飘落在天井里，坠落在梅花枝头上星星点点，随着风的吹拂让屋子里一阵阵依稀感觉到暗香浮动。
因为雪越下越大，吃过中午一家人都没出门。除了老爷回屋里睡午觉去了，兄弟四个一桌，刘夫人以及三个儿媳一桌打麻将。
此时二嫂方婉婷却带着孩子在床上睡觉。其实她今天心里说不出的凄凉和难过；上周收到娘舅家的信，说表哥明天结婚。从小在外祖母家长大，和这个表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生爱；一心想着长大后能嫁给他，可现实却让她嫁给了刘家二少爷。
独行独坐，独唱独斟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伤寒着摸人。她和丈夫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与他之间是西湖水干，波澜不惊。方婉婷闭着眼睛追溯和表哥的每一点滴。
正厅里挂着金喜字红幛，几对喜联，新娘正在服从号令，连着深深鞠躬。“新郎新娘三鞠躬。”表哥在迷惘里弯腰伸直，伸直弯腰。
对于当初和丈夫的订婚的恐惧，常使她自己用父亲的安慰自己：这门婚事很好！不知为何，总是可怜着父亲，想装出高兴样子来安慰他。看到那份做父亲的面子上。那天初次见到陌生的，异性的人，她心里一点脆弱的希望彻底破碎了！她怔住了，能不要这婚姻吗？她没有勇气说。
现在表哥一鞠躬，一鞠躬地和新娘在主持人的喊作声里变成了婚姻围城里的人。
感到心酸，浑身发冷，方婉婷两手发抖拉紧了手里的手绢。她蒙着嘴挤出了人群到廊下。有几个不客气在批评新娘子“新娘太单薄了点。”一个体型肥胖的女人和旁边的表姨娘说着话。随着一阵脂粉味道，表妹丽梅和蓝月装扮得很时髦走了过来，一面讲着笑话，一面磕着瓜子。
方婉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从现实中脱离出来，她觉得自己彻底空了。这一天她觉得自己身形漂浮，六神无主，觉得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梦里，寂寞如烟。甚至在新人拜堂的一瞬间，觉得那红盖头下的脸是自己。“此时相逢在梦中”！
清晨。方婉婷寂寞地在院子里站着。“怎么不去吃红苕稀饭？”林云馨拉着她到了桌子旁，顺便说了一声：“今天都起得早。”转过身对方婉婷说：“还有个人在外边吹着，也不进来吃早饭！”随手盛了一晚稀饭放在弟媳的面前，捡了一个咸鸭蛋在她手里“这是今年刚做的盐菜，我让厨房用花椒，干海椒，还有肉，撒了香葱炒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吃完了，我们一起去上街，买衣料，给娃娃们做衣服。”
从饭桌上下来，妯娌两个进了房间。林兰馨看见方婉婷的桌子上有把精致的折扇，觉得很好奇“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两三朵菊花，旁边写着细细的两行诗。
林兰馨问她这是谁送的？方婉婷没有应声，有些不快。大嫂望着她看看，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又逗她：“好娇气，一句话都吃不下去？不愿意说不说就是。”方婉婷接过扇子，把扇子狠狠地撕了个粉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林兰馨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这一下就慌了手脚，一直在她背上摇着，一直劝她：“别这样了，快别哭了，都怪我。”好一阵，方婉婷才止住了眼泪。
林兰馨夜里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方婉婷说她要走了。表哥结婚第二天晚上，她在后院自杀上吊了。当一个人觉得生命无望之时，就是对世间产生了遗弃之念！她终于挣脱了无爱的婚姻藩篱，来生来世，在淡烟轻雨中，盛开如花。
方婉婷的突然离世，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林兰馨记着方婉婷撕扇子那一天的哭；记起方婉婷进了这个家门的所有，这些记忆牵连搁在一起，都似乎叫人觉得非常难过。
方婉婷的迷惑终止在浓冬的黑夜里，迎着冷风去了那里！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地南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也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未访雁丘处。”林兰馨和沈玉欢蹲在方婉婷的坟前，林云馨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流着泪低声吟念。
“守着没有爱情的婚姻。也许这样也是她觉得是最好的解脱。”沈玉欢搀扶起大嫂。
“婉婷，希望你来世和心爱的人变成一对雁儿，生生死死在一起。”林兰馨看着黑的碑，白的字，叫人凄然。心意相通却无缘牵手，山水长阔，梦魂杳杳，再相逢，唯有来生。
方婉婷的离去，让刘府一段时间都笼罩在一片沉闷之中，每个人都仿佛沉寂了，不愿意多说话。
这世间的爱就是这样，你爱的不爱你，不能爱你的却爱得死去活来；相爱的却又无法在一起。总是阴差阳错，千般柔肠，怎是一个情字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