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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2)

王颂周点点头,微笑说道:“不但如此,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呢。不过你要明白,我的这番意思,是期于事情有益,你可休要错想了。”达空忙道:“大人有何训示,务求恺切明言,小僧好遵谕办理。”王颂周道:“不是别的,就是为那递摺子的事情。周御史那里,由我给他去信,凭一个父执的面子,大约他总不能不管。不过你要知道,京官是非常清苦的,凭朝例发薪俸,是不够一切开销的。他们没有法子了,只好凭着自己的地位,谋些生路,这所谓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什么干犯法纪的事。就拿御史说,他们差不多就仗着卖摺子,作为一笔例外的收入。好在他们是言官,尽可风闻奏事,说对了,固然是好。就算说得不对,也没有多大的处分。所以进退之间,是绰有余裕的。至于花钱的多少,那就要看事情的重轻,及买摺子人的身份而定了。这一次,由我去托他,你自然可以不必花钱,不过要是一介不与,恐怕他的心里也许不大舒服;再者,还怕他错想了,以为我得了你的好处,却拿着空话去利用他,那就于事情大大地不利了。因此我想了一折中的办法,你到京师以后,可以买些衣料皮货等物,价值约在百金内外,赠送于他,有我这封信,再有一份礼物,双关着去办,事情自然格外的有把握。好在你的庙里也不会拿不出来的。”达空听了,连连答应,随又问道:“送百金的礼物,不嫌少么?”王颂周道:“这是个适中的数儿,也就不算少了。其实要送他一百两银子的摺敬,只怕比着礼物还要得用呢。不过关碍着我的面子,恐怕他不好接受就是了。”达空听到这里,猛然的心中一动,早已另有了办法,不过当时不便言明,随又说道:“小僧还有一点愚见,不知是否可行,还要请大人指示。”王颂周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何必如此。”达空道:“将来给周大人送礼物之时,只作为出于小僧的一番诚意,大人并不与闻,这么一办,似乎是把两边的面子,都谅开了,不知可使得么?”王颂周一听,连连点头,很高兴的说道:“好极了,最妙就是这么办。难为你的心思如此精细。”跟着问达空预备几时动身?达空说道:“小僧恨不得立时动身,只要大人把信赏下来,那就没有什么耽搁了。”王颂周道:“这个好办,我当时就可给你写,好在用不着细讲,一切你可以跟他面说的。”达空听了,自然感激不尽。

当时王颂周果然便伸纸濡毫,不一会的工夫,就写了两封信,信的封皮上写着住址。其中一封信的信皮写着面呈的字样,随向达空说道:“这一封信,是介绍你跟他见面,只言有事相求,并没有提明是什么事情,你交给门房,呈了上去,自然就可以见着他。等到会面以后,你再自己递上那封信去,免得叫外人经手;再者恐他不在宅里,中间出了失闪,此事关防甚大,不能不有个仔细。”达空听了,连连称是。当下取了书信,起身告辞,并说:“准在日内起程,不再到府叩辞的了。”

及至回到庙内,便忙着张罗一切,第一件要紧的,就凑集了三百两银子的现款,恐其路上带着不便,便在第二天,送到一个相熟汇票庄内,取了兑条,言明到北京以后,再从他们联号里支用。此事办妥,其余皆无关重要。李刚已经晓得底里,不过达空是开三的嘱咐他,千万谨守秘密,休得泄漏一字。因为小吉祥儿粗卤,所以并未曾使他与闻。他只晓得达空要到北京而去,便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达空怕他惹事,费了许多唇舌,还有他舅舅吆喝着,才算拦住了。只带着那个长工沿途作伴。于路行程,无庸细表。到得了北京,住了客店,次日拿了兑条,到汇票庄上去,叫给开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其余的一百两,要了散碎的银子。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红封套,一个大红手本,这才仍回店房,在那手本上,写了一行恭楷的小字,是江苏大慈寺主持僧达空。那个封套,在一个签条上,写了摺敬二字,旁边又注了二百两三个小字。那一签条上,写是的是门敬二字,旁边又注上四两两小字。随即把票子现款都装好了。

原来达空听了王颂周的话,知道送礼物不及送银子,尤其是送一百两银子的礼物,不如加倍送二百两银子的现款,可以讨得人家的欢喜,既然是有求于人,自当投其所好,只要能够立言得体,对方也没有什么难于接受的。这也是他急于给师父报仇,所以才有这种精心用意的打算。至说到门敬一层,那更是他揣摩的地方,因为俗语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尤其是仕宦人家,照例禁严,你要不是把这一关打通,休想能跟主人会面,岂可惜小费而误大事。讲到办法,当然就是送银子喽。

当下达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到得吃晚饭以后,这才一个人出了店房,悄悄地来到周御史宅前。只见双扉左右分开,过道门灯明亮,便上得台阶,走了进去,站在门房以外,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说了一声回事。只见里面慢条斯理的说道:“进来。”达空拉开风门,走进去看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正坐在灯底下闻鼻烟。脸上的神气,大有高不可攀的样子,不问而知这就是门政大爷了。只见进来的是个和尚,也不起身,也不让座,只翻着白眼珠看着。达空走上前去,赔着笑脸说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有从先作过臬台的王大人的书信,特来禀见大人,请劳驾给往上回一回。”再说那位门政大爷听了这一套话,把面孔板着,端然坐在那里,还不曾表示可否,幸亏达空能够见机,看出神色有些不对,没有容他开口,赶忙先把那门敬的封套取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双手向上一捧。

说也真快,那位门政大爷立刻就站了起来,因为这外宗收入,是他见惯了的,一见和尚掏出个红封套来,里头鼓鼓囊囊,便晓得要银子入腰,再用眼犄角向那封套一溜,那门敬的两个大字是不用说,就连四五个小字也自看得清清楚楚,立时不由己的早满面堆下笑来。要据那种神气,好比是久客回家,骤然看见了亲人一样。此时达空已是和颜悦色的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留下喝点茶罢。”门房眉开眼笑的说道:“这个可以不必的了。”达空道:“区区不成敬意,最好请不要推辞。”

说着,递了过去。门房接了过来道:“如此我就依实了。”他随手放好,便又向达空问道:“师父,你带来名帖了么?我就到上边替你回去。你坐着略候一候,管保大人一定要见的,这事全都包在我的身上。”达空把手本跟头一封信,取了出来道:“我这里有手本同王大人的信,就请多多的分心罢。”门房接过来,笑道:“何必手本呢,你们佛门弟子,是最尊贵的,我们常听见人家讲究过,是什么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简直的说,要是当了和尚,比着作了官儿,还要大咧。”达空一听,也不由得笑了。那时门房已是拉开风门,走了出去。工夫不大,回来说道,大人在书房中请见,因为在夜里,也不到客厅延接了。当下门房在前引导,达空后面相随,少时到得书房,门房替把风门拉紧,见宾主已经见面,便自去了。

单说达空进到里面,见灯光之下,一张红木椅子上,坐着那位周御史,年纪约在三十来岁,白生生的面皮,瘦瘦的脸儿,精神透着很好,便忙走上前去,俯手合掌说道:“大人在上,小僧这厢有礼了。”这位周御史,总算关系着老盟叔的面子,慢慢站起身形,拱了一拱手,说了一声少礼,随即自己先行坐下,向对面的椅子一指道:“请坐。”达空见那位周大人派头很是不小,便不敢跟他抗礼,就在茶几旁边一张小凳子上,侧身坐下。那时已有伺候,献过了茶,退了出去。周御史便向达空说道:“王大人的书信,我已经看过了,说你有事前来,但不知是些什么事?”达空听到这里,赶忙起身取出第二封信来,双手递将上去道:“请大人再看看这一封信。”周御史接过来,脸上的神色不由得动了一动,这是因为他见如此机密,一定不是寻常事件,当时把信拆开,留神观看,只见他有时皱眉,有时摇头,神情很透着激动。看完了以后,方向达空说道:“王大人的信内,也只说得一个大概,一切详情,还须叫你跟我面谈的。”达空先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小僧因为师父冤死,抱恨多年,如今虽然得了机会,但苦于有心无力,幸蒙王大人指示,命来叩求大人,好雪此覆盆之枉。”周御史道:“你就先把经过的情形,对我说一说罢,俟我听了以后,那时再定行止。”达空站了起来,走到周御史对面的椅子侧身坐下,然后说道:“请大人恕小僧僭妄,因此事不便高声谈论的,所以愿得前席陈辞,也好免属垣有耳。”周御史点了一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就说罢。”达空这才放低了声音,把以前一切的经过,简要说明,但是重要的地方却丝毫不曾遗漏。至说到案情大白以后,只依从王颂周所嘱,仅作为防患未然的意思。

刘制台不愿详究一层,却不曾吐只字。周御史听完了以后,便道:“果有这等事,真乃冤枉极了。想你既有王大人指引前来,其中当然没有什么虚伪。”达空听到这里,忙着站起来说道:“小僧在大人台前,倘有片言谬妄,定为神明诛殛。”他说这几句话时,确乎是精诚达于面目的。周御史听了,像是也有些感动,便点了一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必要将此事专摺入奏,上达宸聪的。”达空一听,立时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僧先谢过大人。”周御史总算不错,居然站起,说道:“此事是我职份所关,你何必言谢。”达空立起身形,趁势便将那摺敬的封套,从怀中取出,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周御史眼光到处,早已看得明白,脸上虽然不曾透着欢喜,然而却也没有不愿意的神情,他不容开口,便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达空低声下气地说道:“此是小僧区区敬意,不过欲行心之所安,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周御史皱着眉道:“我已允你的所求了,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呢?”达空道:“只为大人允诺在先,方敢以此奉渎;否则小僧天胆,亦不敢有累大人清操。”周御史听到此处,微然一笑:“你这话倒很有些费解呢。”达空道:“倘使大人不允,小僧遽有馈献,岂非近于暮夜苞苴,有些妄测高深么?今大人既已慨然允诺,足见是正色立朝,为人雪枉,一片心事,有如白日青天,决无其他动机在内。小僧至此方敢略行心之所安,始有这番芹献之举了。”周御史见他立言如此得体,心中自是高兴,但因关系王颂周的面皮,究觉得难以接受,便道:“你的这番意思,我知道就是了。你把它收回去,就如同我受了一样。”达空见周御史是和颜悦色的说,并不曾表示坚拒之意,晓得这是自抬身份,必须拿话去扣他,彼此方能合拍,便道:“小僧斗胆要说几句冒犯的话,难道只许大人作臣子的,对于朝廷去尽自己的职份,就不许人家作徒弟的,对于师父略尽寸心么。想当年惨案发生,小僧曾经对天赌誓,倘得有一天能够替师父申冤雪枉,纵使捐躯糜顶,亦所不惜。如今天可怜见,得遇大人作主,莫非就要忘却前言么?所以这一点区区之意,并非直接的馈献大人,实乃出于小僧反本之心,藉此好报答师父。在小僧与之合义,在大人取不伤廉,怎能够拒绝不受呢?”达空说到这里,留神看周御史时,见他满面上已是一片允许之意,随道:“况且小僧这一点诚心,只藏在心中,就连王大人面前,都不曾提及,此后亦绝不向人前道及只字。

因为此事,只欲求心之所安,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师父,别人焉能与闻呢,小僧言尽于此,大人要是一定不受,是使我神明内疚寤寐难安了。”

再说周御史,见达空善于措辞,已是打算不再推却,及至听到最后那几句话,晓得收下这一笔摺敬,除去授受之人,并无第三者得知此事,更觉得这个和尚心思缜密,体贴入微,不由得满面堆笑说道:“既是你这样说时,我不妨收下就是了。”达空见大事已妥,连忙致谢。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接了人家的钱,便能透着和蔼,此时周御史,便不像以先那样板着面孔了,先向达空问了几句王颂周起居,以及沿途来京的状况,后来便说递摺子的事,自当从速办理,叫他只管放心。达空知道送的这笔摺敬的事,业经发生效力,事情已妥,不便久留,随即起身告辞。周御史唤人把他引导出去,自己送到书房门外,面子已是很好了。

暂且不表达空回去,单说周御史此时兴致勃勃,有此一举,堪称是名利兼收,便在灯下草起奏稿来。诸位不要笑他眼孔太小,凭着一位身列台谏之人,怎么见了二百两银子,就这般兴高采烈的肯于为人利用呢?须知御史本是穷官,有那不敦品行的人,不问事情的是非,只要使人家几十两银子,就肯颠倒黑白,专摺奏事,那岂不是下流么?且说周御史的手笔本来是好的,更兼此时兴会淋漓,文思云涌,真个是下笔千言,文不加点,只用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已把奏稿起好。他那摺中的主义,是说人命不可枉,官邪不可纵,此乃治体攸关,曷容盛朝有阙,臣既灼有所见,未敢壅于上闻云云。这种议论,称得起是即小见大,足使阅者动容。当他写好以后,自己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番,觉得十分满意,便预备着明日誊清,后天入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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