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长工提起从先托梦之事,劝他去想办法,不要灰心。达空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立时便想起一个人来,打算前去请教,或者能够打破难关,有了出路,也不可知。你道他想起来的是谁,原来便是王颂周王大人,因为从先师父托梦,倚重的就是此人;如今机会已到,却又生了阻碍,自然应该向他请教为是。想到这里,便对李刚跟长工说了,两人全都赞成,说人家作过大官的,一定能够设法。
达空是心急似火,既然寻思这条门径,哪里还肯耽搁,便立刻匆匆前往,到王宅去求见。门房替他回过了,引到里边,见着王颂周,行过了礼,刚才就座。达空还没有开口,王颂周便先说道:“我看你今日的神气有些不同,莫非有很要紧的事么?”达空道:“大人所见不差。小僧今日专程到府,实有非常重要之事,务请大人不弃,分心赐教才好。”王颂周道:“你就说罢,可是甚事呢?”达空道:“大人可曾听见,花牌楼一案的正凶,已被保甲局拿获,并且在公堂上业经吐露真供了么?”王颂周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动色,便道:“果然会有此事,那么你师父的冤屈,岂不就昭然大白于世了吗!”达空说道:“当初一闻这意外的消息,小僧也是这样想。不料情势中变,竟有些不然起来。”王颂周摇头道:“这话很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达空道:“请大人莫要嫌烦,容小僧慢慢细禀。”王颂周道:“很好,你就把事情的结末,对我说一说罢。”当下达空这才把何别驾怎样破案,金宏、李成怎样招认,自己在保甲局递的诉呈如何不见批示,后来由李刚侦探消息,方才知道原委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王颂周沉心静气的听了半天,等到达空说完,又沉吟了一会,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会生出这样的变化。可怜你师父,以前无端惨死,今日还不能伸冤,这一番苦情,真乃世间罕有。”达空听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便道:“此事还请大人代为设法才好。”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既然是制台不欲追究此案,你还能到哪里去告呢?我纵然要代为设法,其如一筹莫展。”达空见说出这样推脱的话来,可真有些急了,立时扑翻身躯,跪倒在地,眼中垂泪说道:“大人莫要见怪,当年师父托梦,请为主张公道,不是曾经大人允许么?后来小僧造府面求,也曾蒙慨然允诺。那时大人还不惮烦劳,作了一篇异梦记,请诸位缙绅作证。虽然事隔多年,恰是言犹在耳。今日机会已到,全仗角力斡旋,大人怎能说出袖手不管的话呢?”达空说到此处,不禁伏地大哭。王颂周听了这片言辞,不由得瞿然一惊,原来他年纪高大,前事已自有些忘怀了,如今被达空一提,这才蓦然想起,心中暗自盘算道:“不错,这事我曾经答应过的,谁想却应在今日。食言本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是对于死人,尤其不好,看来我倒有些责无旁贷了。”想到这里,便道:“你不必如此悲伤,起来慢慢地商量,我总要给你设法就是。”达空见已经改了口气,这才站了起来,拭去泪痕,再行就座。只见王颂周偏着头想了一会,口中自言自语说道:“在本省里,是没有再大过制台的了。”他说到此处,眼光便看到达空的脸上。达空不假思索的就接口说道:“本省虽然没有大过他的,难道出了本省,还没有大过他的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便笑了一笑道:“莫非说你敢告御状去吗?”达空毅然道:“为我师父报仇,纵然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何况是去告御状。”他说这几句话时,声容慷慨,无论是谁听了,也都能够相信的。王颂周也颇为感动,把两眼望着达空,叹了一口气道:“你虽然有此志向,可惜是办不到的。”达空道:“请问大人,怎么会办不到?”王颂周道:“九重深远,呼吁无门,你的状辞怎能够达天听呢?”达空经这一指点,便也悟会过来了,登时神气之间极为懊丧,低头踌躇了一会,方又向王颂周说道:“御状既不易告,若到刑部衙门去上控,大人看是怎样?”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这个办法也不稳当。据我看是难以有成的。”达空听了,便问是怎么一个道理。王颂周道:“你若到刑衙门去上告,把制台阻难这一层,是说明不说明呢?倘若说明,那便连制台都告在里头了。刑部要办,也非奏明朝廷不可。我看部里的堂官,未必肯于这样办。你要不把那一层说明,部里一定要批驳,叫你仍回本省去告,因为你这一场官司,连臬台衙门都还没有经过,怎么就跑到刑部去告呢?
像这样两头一挤,可不是没有办法吗?”
达空一听,愣了半晌,方愁眉苦脸的说道:“照大人这样讲,岂不是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么?想当初我师父托梦,本说机会到来,自能伸冤雪枉,莫非事到而今,全没有应验了不成?”
王颂周听了这片话,神色动了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随又连连点头,似有悟会之意。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道:“我明白了,这件案子,还非奏明朝廷不可。”达空一见,不由得又惊又喜,赶忙问道:“大人何以见得呢?”王颂周手拈胡须,很得意的说道:“这是因为你提起托梦之事,我回想前情,忽尔意有所触了。想从前你师父给我托梦,说出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来,我问他怎样解释,你师父便用手一指,叫我向上观看,我便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一天大雪。说也奇怪,你师父梦中的情景,本是很难看的,及至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忽然丰姿如旧,变得很好看了。当时我喊了一声‘怪哉’,便尔惊醒。这些话,我以前不是都告诉过你么?”达空听到这里,连连称是。王颂周便又接着说道:“这个梦中的哑谜,直到今日,我方才有些领悟,从来按照书上说,日者,君象也,太阳照在当空,那就说的是,朝廷赫然在上,大雪自天而降,落在你师父脸上,能够使他改变容颜。可见要昭雪此案,势非上达天听不可了。你看我的这种解释,可还近情理么?”达空道:“大人明见,确乎不错。不过御状既然不告不成,可怎样方能够上达天听呢?
此事还望大人分心,指一条明路。”说罢,立起身来,意思是又要下跪。却被王颂周拦住,道:“你且坐下,我一定替你设法就是了。”达空听得这样说,这才依旧坐下。
那王颂周翻了一翻眼皮,随后又点了一点头,像是已经有了办法的样子,便对达空说道:“此案若要上达天听,最好是由御史专摺奏事,不但从中毫无阻挠,而且必能发生效力的。
我看除此以外,是没得善法的了。”达空听罢,想了一想,意思像有些踌躇,便道:“大人说得固是,不过这个御史可向哪去找呢,要在陌生的人,岂不是不得其门而入么?”王颂周道:“这一层,你不必发愁。那个御史,是有在这里的。倘若叫你凭空去找,那可不是强人所难吗?”说着,不禁微微一笑。达空道:“此是小僧愚昧多言,请大人不要见怪,只求一力成全,小僧师徒们是存殁咸感。”王颂周道:“你放心罢,一切全都好办。至于这条门路,听我慢慢地告诉你说。因为我有一位老寅侄,唤作周乃蕃,号叫锡三,现在作监察御史。他是少年科第,意气发扬。平日对于朝政得失,原是很敢说话的。他不但是我的老寅侄,而且是我的老盟侄。虽然多年不曾见面,却还书信往来。有时遇着便人,他也会从京师给带些礼物,总还算看得起我。如今我修一封书,浼托他一番,你自己带着,前往京师,当面再说个详细,想情他总不会不管的。”
达空听到这样,不禁心地豁然开朗,觉得事情的前途至此已算有了把握,赶忙起身离座,伏地叩首。王颂周道:“何必如此,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达空立起身形,王颂周命他照旧坐下,方又说道:“不过据我看,你到了京师,见着周御史以后,述说这件案子时,可应该有个斟酌。此事关系甚大,非同小可。”
达空见说得如此郑重,连忙请教。王颂周道:“关于你师父以前的被害,所有一切情形,自然是要实说的。至于最近拿获真凶,证明了你师父的冤枉,这事也当然照直的叙述。惟独刘制台有意按下这件案子,可不必说出来。因为此事,倘若入了奏章,岂不是把制台都给弹劾了么。我说这番意思,你可要明白,并不是因为制台官大,有意怕他,实在是为牵涉太大了,连朝廷都不好办,于这件案子,是有损无益的。”达空听了,连连称是。王颂周又道:“你只须说这件案子,方在开始证明的时候,但因牵涉着一个现任道台,怎么个督标参将,难保将来没有情托贿买,所以必须归到参案,方能望秉公办理。他听了你这话,将来上摺奏闻的时候,自然也就依此立言,不但没有枝蔓,朝廷也就无所顾忌,事情岂不可以迎刃而解么。”达空听了,很感激的说道:“幸亏大人虑事周详,预为指示,否则要再生了变化,可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