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种猜想,原是近情近理,谁知却是错会了意了。当下便又望着那家丁说道:“你听见了吗?这是性命干连,不同可以送人情的事。再者你们胡大人,现在作着大官,身家都是重的,像我们,不过是个营混子,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痕,能够比得到一块儿吗?如今他是求着我们,一来要解救他的命,二来还要保住他的前程,就打算着空口说白话么?我跟你来句笑谈,这叫作猪八戒摆手,不伺猴儿啦。”
那家丁见两人这么一吹一唱的,便也认准了是要钱了,随即笑道:“这个事怎能够空口说白话呢,就是你们二位不提,谁心里也不糊涂,自然是要另有下文的。常言讲得好,受人之财,与人消灾,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呀。”李成坐在一边,听了这句话,仿佛是不打他心里头来,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向了别处,简直的就不去答腔。金宏却望着那家丁说道:“我自当你的心眼儿,是不开窍儿的呢。既然这样,那便很好,就请你干脆的说出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下文罢。”家丁道:“如果你们二位把事情办好,将来我们胡大人自有一番酬谢,你金爷是一百两银子,李爷是二百两银子。你看如何?”金宏笑道:“事情有个轻重,酬谢自然也要分个厚薄。不过我这拿得少的,当然作不了主意,总要请教拿多的,看人家点头不点,那时再说。”此时金宏已是扭项回头,眼光落在李成的脸上,不用再去说话,已经表示出请教的意思。只见李成把眉头皱了一皱,方才开口道:“我要说罢,因为费气力,实在有点懒得说。我要不说罢,听着叫人生气,可又有点堵得慌。那一头二百两银子,叫他留着,买棺材装里去罢。我先说我不希罕。他打算着,拿一个芝麻粒儿,换回一个老牛去,天底下,可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慢讲他的一条性命应该值上多少钱,就凭一个督标参将,只值这一点点银子吗?不用说压根儿我就不打算着管,满让以先有些活动,听了这个话,可也就算吹了。”李成说到这里,便把眼看着金宏道:“老弟,你是穷怕了罢,怎么一百两银子,就动了心呢?你沉下去想想,哥哥说的话,是也不是?”金宏道:“我是遇事则迷,叫你这么一提拔,可也就醒了腔了。咱们哥儿们,怎么着也不能这么贱卖。”他说到这里,便又望着那个家丁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件事情,好比是帽子差了一尺,那还能够说到一块去吗?”家丁赶忙接口道:“这个好办,李爷既然嫌少,不妨再往多里添,一头二百的话,要是不行,就是四百五百,我也敢作主意,反正这是件两有益的事情,我既奉命而来,多少也要有点担当。你们哥儿两个,可也该要个面子,彼此有个从权,总要把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才好。”
原来这家丁来的时候,胡得胜曾经对他说过,对于行贿买嘱之事,就让花到千八百两,也尽管答应下来,不必心疼银子,这是因为他把事情看透,钱少了是不行了。偏那家丁存着私心,打算要借事生财,从中大大地留个偷手,所以刚一露钱苗子,只说出一百二百的话来,倘若事情办得通时,自己的确是个赚头。不想李成一个口,算是抡圆了碰了个大钉子。他见事情办不下去,这才肯涨价,又说出四百五百的话来,反正他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只要事情办得成,叫主人再往外多拿银子,他也不能不点头。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这一笔经手费,好歹总也不会落空的。这种算盘,打得自然是不错的了。
再说金宏听了这一番话,便又回过头来,望着李成说道:“你的意下到底怎样?”在金宏的打算,以为既然肯添钱,或者还许有个商量,他却不明白李成的心理,是命都保不住了,可还要钱作什么?所以无论给多给少,打根本上说,就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一见金宏问到面前,便不耐烦的说道:“不是四百五百么,早的很呢,数儿还差得多咧。”那个家丁一听,心中暗自想道:“这小子,是得理不饶人,究竟他是打算着要多少呢?”想到这里,便开言吐语的说道:“老爷,我说的全不算数,不如听一听你的,担得起来我就担,担不起来我就不但,这个还好办吗?”金宏听了,便也从旁说道:“这话也讲得有理,大哥,你就自己说说罢。”李成见一死儿的来麻烦,心中是不高兴极了,便望着那家丁说道:“你一定要问么,这个很好办的,也用不着三言五语,就叫他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罢。”金宏一听这个数目,觉着是有点开玩笑。那个家丁吓得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晌缩不回去。后来迟了一会,方才笑道:“李爷,我这两天耳朵有点背,听话恐怕听不清楚,您刚才说的,可是一万银子吗?”李成哼了一声道:“你别是嫌多罢,告诉你说,除去一万银子之外,我还要有个条件,要是办不到时,满让拿出银子来,也是不成。”家丁道:“但不知是什么条件,就请也说出来罢,我纵然是答应不了,回去也有个交代。”
李成道:“假如我改了口供,堂上要是动刑时,我可犯不替上人受热,到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我只好把姓胡的花钱买嘱之事,供了出来,这件事,也要叫他预先想个办法,省得花钱找病,反倒落一个临时后悔。”家丁一听,暗自想道:“这不应了俗语所说的,是二达子吃螺狮,成心要找的憋拗吗。看来这件事,简直的就是办不成,我不过是个居间的人,犯不上开罪于他。”想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好罢,等我回去告诉胡大人,那时或成或止,再行定夺。”说着,立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走了。这是因为他,觉着这笔经手费,已经没有指望,所以心里头,是非常的不痛快咧。
当那家丁往外走的时候,李成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金宏忍不住得问道:“你这不是打好了主意,要把他挡回去吗?”
李成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么,他就有百万黄金,可也买不动我,当初他既害了人,现在叫他认命罢。我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叫作冤冤相报,谁也顾不了谁。”金宏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便道:“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么!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命来,又能得银子,为什么不办呢?”李成冷笑道:“我的命已是没有了,银子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自己再找麻烦,犯得上吗?”他说道,用手把脖子一指道:“像这样的活受罪,还不如凉凉地挨上一刀呢!与其只见他升官发财,不如叫他跟我一块儿死,倒乐得拉个垫背的。况且我是个将死的人,把一切都看开了,再要亏心,实在犯不上。”李成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金宏至此,方算恍然大悟,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下也就不言语了。
再说那家丁回去以后,把这番办的交涉,一一回明。胡得胜听了,恰似从头顶上浇下一瓢冷水来,只闹得目定口呆,半晌言语不得。他本想着,若能把这一关打通,不但可以保住性命,并且可以保住前程,真乃是一个妙计,再好没有的了。万不料交涉的结果,竟会这般刁难,不用说一万银子自己拿不出来,尤其是翻了口供,叫堂上不要动刑,哪有这么大的能力呀。看起来这件事情,简直的是钻到牛犄角里头去咧。然而当这性命交关的时候,只要有法子可想,决计不能低头受死,除非等到事无可为之时,那才能够认命呢。因此他苦心沉思的结果,却又想出第二条计来,就是贿买看守之人,能够把这个人设法毒死,到了那时候,案情未明,死无对证,自己岂不就可以脱了干系吗。不过这件事要办起来,也很费手,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定规的。只好姑且等到明天,看一看动静再说。反正这件案子关系太大,保甲局的总办,也不能不有个顾忌。就算他处正无私,一定要公事公办,少不得也先要回明了制台,那时才能够发动。明天我到院上伺候着,自然可以得着消息的。
胡得胜通盘筹算好了,这才提心吊胆的,勉强度过今宵。
谁知到了明天,这件事可又生出变化来了。原来保甲总办祝赓廷观察当日不曾上院,到第二天,才去禀见制台。传见以后,便把花牌楼案件的原委,一一回明,然后又把供辞呈上。
那时刘公乍一听这件事,神色已是有些愕然,及至祝观观察说完,便摇着头道:“此事似乎还要斟酌。”祝观察听了,只有唯唯称是。刘公又把供辞看过,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方向观祝察说道:“要看这个供辞,当然尽属实情,并无疑问。不过这件案子不比寻常,很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势。因为现在的既是办实了,以前的就要推翻。别的还在小可,一个和尚,一个屠户,无辜枉死,不可复生,那可怎么办哇?”刘公说到此处,口风顿了一顿,祝观察只有唯唯称是,不敢妄插一辞。
刘公像是又思索了一会,方才接着说道:“此案牵涉甚大,倘若认真办理,势非奏明不可,因为真凶既获,旧案平反,凡以前经手人员,是都有应得之咎的,轻则坏官,重则废命,当然逃不了严厉的处分。这种未来的事情,你老哥可曾见到吗?”
祝观察听了,不禁神色悚然,忙着应了一声是。刘公微笑道:“像那洪道,跟胡参将,所谓孽由自作,我并不去姑息他们,不过一经奏明,也就要牵涉到沈文肃公的身上。倘若朝廷赫然震怒,难保不降身后之罚。想我与沈公二人,俱系扫平发逆,起自末秩,一死一生,得有今日,他总算善保令名,已经作古;我自问也行将就木,来日无多。此时倘由我的手中,发其无心之误,致贻莫赎之愆,假使死而有知,我将以何面目见沈公于地下呢?”当时说到这里,刘公不禁叹了一口气,便把眼光看到祝观察的脸上。
再说祝观察,此时是局促非常,便道:“大帅所见极是,职道愧不及此,一切还望钧裁,职道自当遵办。”刘公又略为沉吟,方才说道:“看来这件事,莫如息事宁人罢。那个花牌楼杀人正凶,不是有病在身么,姑且羁押着,说不定早晚之间,归于自毙。剩下那个从犯,不妨从轻发落,这事便可无形消灭了。”祝观察唯唯称是。制台交派已毕,便端茶送客了。
再说胡得胜本日早就来到院上伺候,好侦察消息,见保甲公办果然前来禀见,早把他的魂灵儿,吓得飞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见祝观察走了,并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略略地放下一点心,但结果究竟是吉是凶,恰还有些捉摸不定,立时辗转托人,花了一笔运动费,要从制台左右亲信的口中,讨取消息。果然钱能通神,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工夫不大,刘公跟祝观察谈话的一幕,当时是怎样情形,已经到了胡得胜的耳内。
他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那飞去的灵魂,已是安然重归壳内,觉得现在的制台,既然关碍情面,不肯往下追究,眼见得这件案子,便已等于死灰,决计无重燃之日。从此以后,自己大可放开怀抱,落得个脱然无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