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夕阳渐渐落下，晚风也有了初冬的气息，惩戒堂面壁思过的地方确是应了“高处不胜寒”这句话，落峰派本就依山而建，惩戒堂更是位于山巅之上，晚风瑟瑟，颇有几分萧瑟壮阔之感。然而抬手间，似乎只手可摘星辰，月如眼前灯火，这也不失为人间一处美景。
莫小瑶笑了笑，如今被封住了内力，身子御寒自然差一些，但又着实不想回惩戒堂御寒，正在犹豫之际，一副狐裘软软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狐裘之上，淡淡的檀香，还有刚从火下熏过的暖意。她将狐裘向怀里扯了扯，暖意裹着全身，嘴角也不经意的浮起笑意。
“今日的事，属下听说了。”身后的人皱了皱眉，踌躇一下又说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让少主受委屈了。”
莫小瑶并未回头，只是轻言笑道：“池先生不必这样说。若是你办事不力，凭着万福林知晓的事情，死个千千万万次也是不足为过的。我能活在这里赏月，自然已经是托了副林主的福了。”
池少玉沉默，缓步踱到莫小瑶身旁，也坐在了悬崖峭壁边上，跟着她看着那一轮明月。
“你每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莫小瑶笑道。
“属下自然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少主。”池少玉答道，“林主不想见少主，也是有缘由的……”
莫小瑶伸手，止于半空，打断了他的话：“我娘待我很好。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无所不能的万福林，也求上了落峰派上小小的在下？”
池少玉那平凡无奇的脸盯着莫小瑶看了许久，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是积年沉浸于江湖的经验与隐忍，若是有人能在这位副林主身上窥探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的话，那人当真是火眼金睛了。
缓缓的，池少玉开了口：“那日白帝城，少主察觉情况不对，特意命在下准备了一袋染了绿色的珍珠。属下当日担心少主，也混入了游龙客栈落峰派弟子之中……”
“哦？”莫小瑶美目轻笑，转过头来看他，这倒是个奇才，他在，而她却丝毫不察。
“少主息怒。”池少玉顿了顿说道，“少主那日虽给了江湖一个交代，在落峰派中也算是证明了清白，可落峰派的掌门，却没那么容易诓骗。”
莫小瑶轻笑道：“我本就行的端正，若是掌门执意与我为难，也不会暗中碾碎他手上那颗珠子。”
“原来少主已经知道了。”池少玉的声音，带有一丝佩服，“林主虽曾言少主只是小聪明，惹得少主离家出走多年，可属下这些年看的清楚。少主临危而无惧色，就算没有绝世的武功，行走于这江湖，也配的上是万福林下一任的主子。”
莫小瑶闻言轻声笑了起来，笑够了才微微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什么时候少言寡语的副林主也学会吃里扒外了，副林主不会是让本少主逼我母亲让贤吧。”
池少玉眼神一冷，说道：“少主明知道，自然不是。”
莫小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那便是说我韬光养晦，一直对我母亲怀恨在心了？”
池少玉那向来不为所动的面容似是起了崩裂，一条川子立于眉心，许久，他才说道：“少主何必这样说，难道少主真的不怕万福林落入他人之手，少主的身份被天下人所知吗？”
莫小瑶笑意一点点收起，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那双波光流转的美目之中隐隐聚集了让人不明的戾气。
池少玉不为所惧，继续说道：“若是少主身世被天下人所知，倒是可不只是正邪之分。少主如今为名门正派，若是怀疑与万毒山庄有勾结，那也不过只是所谓的身败名裂，江湖之上，凭少主的一番武功，自然是有立足之地。但若身份被揭，莫说是江湖，就是这天下，也没有丝毫立足之地！”
冬日果然近了。就是裹着这狐裘，莫小瑶都觉得寒了。
内心之寒，裹的再暖，也暖不了这颗心。
莫小瑶笑了笑，说道：“母亲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不惜搬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威胁我？”说罢，眼中一丝自嘲，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我便是这样，一丝一毫都得不到她的信任么？”
池少玉自知说的有些过了，淡淡的说道：“少主多虑了。林主只是念及少主向来不守规矩，此事重大，望少主切莫因一己顽劣之心，毁了万福林的根基，也毁了自己。”
万福林张扬跋扈了这么多年，若是有丝毫缝隙，江湖上这人人又敬又怕的买卖消息阁子，估计要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没有谁，愿意让自己的秘密成为他人交易的筹码。
要秘密成为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所有知道的人去死。
让江湖人人人忌惮的万福林，也不过是如履薄冰罢了。
莫小瑶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
“既是如此，那还请少主应了万毒山庄之邀，前去会一会这位即位三年的柳庄主。”池少玉说道。
“什么约？”莫小瑶不解。
这下轮到池少玉吃惊了，他问道：“莫非少主还不知情？万毒山庄在七日前就已经派人送了帖子上落峰山，说是下月初三迎娶少主过门，做万毒山庄的少主夫人。”
莫小瑶当真是不知道了。
七日间，人人都以为掌门是爱徒心切。听说东方霄被乾坤离合阵所伤，竟然舍得将落峰派至若空城，亲自下山来救治。
怪不得他会对那颗墨绿的珠子熟视无睹，不再追问。
不是他相信莫小瑶。而是他自始至终都在隐忍不发，他不信她。
莫小瑶本就想不明白，怎么一直待自己如亲生女儿一般的王朝明处处要致自己于死地，他看着她入门，曾经还想收她为徒，他怎么就舍得。
王朝明确实不舍得。
王朝明深知她习性。若是令她心灰意冷，逼反了她反而是放她一条生路。他早在那日地道里，看到那墙上的匕首，撕裂的深蓝衣袖，散落一地的碎银珍珠时，就已经有了打算。
与其说是王朝明嫉妒她武学才华，不如说他是真的惜才，处处放出狠话，让她早早下山去。
他是她的师尊，更像她的养父，他深知，若是落峰派要莫小瑶死，那以她的性子定然就反了，以她的功夫，加上自己在暗中协助，逃到天涯，逍遥四方便是他最终的所求了。
在这一场人与人的争斗之中，有些人的爱护，虽然看上去利如刀，却是刀刀扎在自己的心上。
莫小瑶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
她无父，母女情分淡薄。唯有师尊，待她至此，处处为她着想。
“这么说，掌门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去了？”莫小瑶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
池少玉点了点头道：“落峰掌门有意要灭万毒山庄从而立威。大约是他笃信少主在柳庄主心中有几分分量，所以想把少主困在落峰山上，逼万毒山庄就范。”
莫小瑶听着好笑，说道：“我连这柳庄主姓名为何，长相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情意深重，当真是情谊深重。想来那****闻讯匆匆赶下山，怕的是我与万毒山庄的人汇合，一并跑了吧。”
池少玉叹道：“他这么想，也并无过错。”
“他是落峰派的掌门，为了派中山下千余人，死我一个人，自然说不上是什么过错。”莫小瑶淡然笑道，“可是他想要的那么多，囚困我便可以让万毒山庄分崩离析，落峰派凭着这大功一件，就可以作文四大派之首，自此接受万方敬仰。这么大的事情，只死我一人，当真可以做到么？”
是的，若是莫小瑶当真和万毒山庄的庄主伉俪情深，那落峰派面临的，是血光之灾，纵然可以让江湖至此不再闻万毒之名，可落峰派又何尝不会是白骨皑皑。
“少主。”池少玉叹道，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莫小瑶挥了挥手，说道：“你去替我请秋明宁秋大侠，明日子时，落峰山下树林丛中湖边见，还有，湖边我会布下离魂阵，让他自己小心。”
离魂阵。
池少玉皱了皱眉，沉默片刻本要走，又转过身拜道：“少主心性坚韧非常人所及，可是离魂阵过于霸道无情，若是有人强行破阵，实乃伤人伤己，少主处事向来有些用力过猛，属下觉得纵然是为了求个万一，也不该以损己之力，达成目的。”
莫小瑶决定的事情，从来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改变的。她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池少玉不死心，又说道：“当日秋少侠封住少主周身穴位，正是因为少主这些年过于求胜心切，伤了心脉，如此不惜己，少主就算是为了段天涯，那不自爱又如何能得他人爱，到头来段天涯对少主，也不过是怜悯罢了。”
夜，深的不见前路。
风，凉的不及心寒。
莫小瑶缓缓站起身，转过头，一步一步走近他，眸子的笑意早已收敛，寒星如锥，略微发白的红唇微启：“滚。”
池少玉像是没有感觉到她冷冷的杀意，依旧不卑不亢，继续说道：“明日子时，属下会携流朱疏星为少主守关。少主只需安心让秋少侠冲开周身穴道便是。”
说罢，黑影没了踪迹。
没有气味，没有风动。仿佛没有人来过。
莫小瑶拉了拉手上的狐裘，唯有这点温暖，说明了刚才并不止她一人。她摇了摇头笑了笑，正要向回走，忽而闻到一阵清冷竹香，抬头间，猛然看见了手持一件狐裘的东方霄。
“小师叔也来思过么？”莫小瑶笑道。
东方霄看着她身上那件狐裘，夜空之下看不清颜色，却隐隐透着深红，衬得她那张冻的略白的脸，有了一丝红润。
“夜来风气，给你送件衣服。”东方霄倒也不避讳，只是并未将手上狐裘递上去，“你上山匆忙，准备的倒是周全。”
莫小瑶看着东方霄手上那坨毛色雪白，在月色下也泛着隐隐白光的狐裘，纵然她花钱如流水，一掷千金也不见得有会多抬一眼眉，可他手上那件狐裘，纵然是千金，也是难求。
“小师叔手里那件，我甚是喜欢呢。”莫小瑶点了点头。像是怕他临时会后悔一样，笑意盈盈的脱下了身上暗红色的狐裘，将东方霄手上的那件捞了去。
上面还有冷冷的翠竹香气，虽不及池少玉带来的那件有火绒温暖，但却有着他的体温，也无需自己再去暖了这狐裘。
“小师叔很喜欢素色。”莫小瑶拂过狐裘，笑了笑说道。
“你穿着好看。”东方霄答非所问。
莫小瑶轻笑，也不再多言。
东方霄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一轮明月，月下之人裹着狐裘，配上那双盈盈若水的眸子，盈盈笑意间，已经成了一幅画。
“今日掌门找我前去，说起一件事。”他开口，仿佛冷风都和煦了很多，“万毒山庄下了请帖，要娶你去做庄主夫人。”
“哦？”莫小瑶佯作不知，笑意更盛，看着东方霄。
东方霄闻声目光投了下来，并未言语，只是拉过莫小瑶紧紧握在狐裘的手，他手掌温热，暖了她冰冷的手心。
“夜深了，今夜先回去睡吧。”
莫小瑶也没有抽回手，毕竟有个暖炉她还是很舒服的。加上她与这位小师叔，多年之前就曾在湖边“坦诚相待”过……江湖儿女，着实少了几分“男女授受不亲”的自觉。
“小师叔的话怎么说了一半？”莫小瑶不走，只是笑着看着他，“今日不是还说万毒山庄庄主不明所踪么？怎么这么快就下了帖子。”
东方霄略有不满，说道：“是七日前下的。到底是我疏忽了，看来万毒山庄属意你已久，所以毒公子才会接近于你。”
莫小瑶觉得好笑，说道：“我与万毒山庄从无往来，倒是不知道这个未曾谋面的庄主到底卖的哪门子的药了。”
“小瑶，你并非不认识他。”东方霄黑色的深眸看着她，那盈盈笑意里有几分真意，是为了那人？
“莫非小师叔是说我便是万毒山庄庄主的传闻，以为我要自己嫁给自己，好脱离了落峰派么？”
东方霄拉过她另一只手，两只手就这样被他握在掌心，只听到他浅浅如春风的声音说道：“万毒山庄的柳庄主，便是你一个月前在落英镇外的树林里就起的身中剧毒的王忍。”
莫小瑶的手，在东方霄的掌心中颤了颤。
竟然是他。
那柳随念就是他的弟弟？
如果当日她真的杀了柳随念……
怪不得那日柳随念一遍又一遍的问她，到底是怎么看待阿丑的。
莫小瑶只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她爱上过段天涯，今日连少有往来的池少玉都看得出，段天他对他，只是怜惜。
她以为她负了柳随念的承诺，今日才知道，他差一点，就把自己推上了不归路。
枉她莫小瑶高傲至极，如今想来，却像是跳梁小丑。为何她真心相交的人，总要隔着她的心意，伤着她所剩无几的信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