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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紫篇(2)

29.新生命

年初的时候回家,我直接去了街上的“蓝丫”服装店。我进去的时候,蓝丫正在暴跳如雷,那个店员像一只垂死的小母鸡战战兢兢地抽泣着,而蓝丫涂成鲜红色的手指正雨点一般不停戳在她的面门上,使对方躲闪不及。

你个猪脑子!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一分钱也不能给他一分钱也不能给他!你怎么就是长不长记性啊!

小店员已经开始号啕起来,她的眼泪和蓝丫的唾沫星子搅拌在一起铺天盖地。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四孬曾给我说你姐简直就是个守财奴把钱管得死死的,男人身上不装钱是多大的悲哀啊!简直就是耻辱。我说这活该,谁让你选她做老婆。不过,四孬为了弄到钱,什么办法都想过,最卑劣的是从店员手里要钱,店员哪敢不给。为了这事,蓝丫已先后辞掉几个店员了。

蓝丫并没有意识到四孬的玩性那么大。四孬经常用他的谬论堵蓝丫的嘴:你说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麻将,那他还活着有球什么意思?到时候死了恐怕还不如一条狗呢!每回蓝丫只是跟他婆婆妈妈的纠缠,不善于区分青红皂白,一点作用也没有。我知道四孬这种人叛逆心理很强。他照旧我行我素。有时候,蓝丫把他骂急了,他也会毫不客气地给予反抗,甚至会大大出手。蓝丫根本拗不过他,只好认命。你去玩吧!你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再回来!

当然,蓝丫不可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四孬身上,她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去做,照顾生意,注意最新的服装流行的趋势,按期缴税,计算成本和利润,核定价目,及时降低价钱甩出旧货周转资金,等等等等,总之,做服装生意就得头脑灵活眼光敏锐,而且,还得能吃苦。四孬现在越来越懒得操心店里的事情,他拿着蓝丫辛苦赚来的钱花天酒地,特别是在麻将桌上,用他的话说他结识了一堆重要的人物。这些人里面有市长的司机,有税务局局长的亲外甥,也有工商所所长的情妇,甚至还有刑警队队长,他经常混迹在他们当中并随时被他们召来唤去。四孬在玩上很爽快,打牌干脆利索,从不赖帐,而且时不时还要慷慨地请大伙儿到外面搓一顿。四孬亲口对我说,你等着吧,我他妈早晚要混出个人样儿让厂子里那帮****看一看!

生意上的事蓝丫不得不亲自出马,进货是头等大事,这个关她得把好。让一个不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家伙出去进货,等于是替别人打工,回过头不亏死血本才怪呢!所以,蓝丫现在已经完全赤膊上阵了,她经常坐整整一宿的火车连夜赶到兰州,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她风风火火地跟批发市场的老板讨价还价,争取以最低的价钱进到她想要的货。到了晚上,她几乎连吃一顿饭的时间也剩不下了,等她拎着大包小包几十件东西好不容易赶到车站的月台上,火车正呜呜叫嚣着准备出站。她迅速的爬上车,动作敏捷得像训练有素的铁道游击队员。火车开出一段路程后,她才终于将自己的货物放置到她自己认为安全可靠的地方,然后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块事先买好的炸鸡腿和夹心面包,再咕咚咚地灌进一瓶矿泉水,凶猛地打上两个嗝,之后开始昏昏欲睡。天蒙蒙亮的时候,火车正好开回来。

这次我一回来,蓝丫难免要跟我唠叨这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她说你不知道做生意有多辛苦!四孬整天在外面鬼混,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这种时候,我很少插话,在我看来,他们俩始终在玩周瑜打黄盖的把戏。这怨不得别人。这次,四孬又得逞了,他以到外面进货为由强硬地从小店员手里拿到一笔钱,这些钱够他挥霍一阵的。

要说这事也怪蓝丫,这些天她总是心神不宁,吃不香睡不着,她觉得自己似乎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想找人说说,可四孬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有回来。直到昨天早上,或者说是在头一晚的睡梦里,她才有所觉悟。蓝丫那晚做了十分奇异而又大篇幅的梦。

她梦见自己的身体徜徉在一面湖水中,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很闲散地在水中游弋。很快,她感到某种不适,像是被什么东西所缠绕,所束缚,有一会儿又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托举着,失重一样的感觉,使她在水中停止不前。她依稀感觉到青绿而茂盛的水藻在她的大腿之间摇曳穿梭,使她感到舒畅却又是难以忍受和摆脱的异痒。然后,蓝丫看到大片大片的如墨般汹涌的黑潮向她袭来。而且,她的腿脚在那惶恐的一刻痉挛起来,疼痛突然将她撅住,使她无法呼吸和逃脱。她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寂静。片刻的寂静。似乎一切已经过去了。她矜持地睁开双眼。

蓝丫告诉我,你猜我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是蝌蚪,黑色的小蝌蚪。它们大片大片的将我围在中央。她感到惊慌。她相信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的微小生命能够将她瞬间吞噬。但是,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些像海潮一样的黑色又逐渐消失了,她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明亮的黑色,像羊脂玉一样光滑,细腻,表情朦胧,似笑非笑,憨态可拘。它在她的两条腿之间游来游去,仿若找到了最佳的避风港湾。

事实上,蓝丫的梦使我感到某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仿佛成为我自己的一次讲述。她梦里出现的那些蝌蚪过去曾长时间占据着我的梦境,我对那种黑色的诱惑也曾无法抗拒。我甚至在想,蓝丫梦里的那些蝌蚪是不是在寻找它们的妈妈?应该说这种猜想更符合一个女人的梦。当然,我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蓝丫的讲述突然勾起我对往事一连串的回忆,我想起了失去的弟弟,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该是一个很大的男孩了。

蓝丫问我,你说那种小东西会有表情吗?

我无言以对。或许会有吧!可我绞尽脑汁也一时想象不出来它们到底会有怎样的表情。我被这种空茫的想法折磨着。我觉得它们大概跟我们人刚出生时的样子有些相似,或者,更接近于人在子宫里的形态,可我实在记不得自己那时的模样。有那么一刻,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种比较清晰的图象,那是一个和远去的弟弟很接近的可爱的样子,我在内心里默认那大概就是蝌蚪的模样吧。

蓝丫的说法似乎不容置疑。就像刚刚生下的小孩子,眼睛似睁未睁的,看上去很痛苦又很欢乐。蓝丫的神情异常庄重,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有股很浓的母性的味道。

这时,我的脑子里逐渐浮现出蓝丫所描述的那种模糊的形象,而且愈见清晰,我竟莫名地回想起小时候自己从厂区后面的水沟里捕捉到的小蝌蚪来。看来不同形式的生命在最初的时候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比如,当我们还像蝌蚪那样游来游去的时候,我们也是懵懵懂懂,同样无法确定自己的父母是谁,或者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只是在苦苦追寻。寻觅所有跟我们有关的答案。我们用去的时间显然要比那些蝌蚪漫长得多。那种感觉也许才是最美好的,但它一直被我们所忽略。

在蓝丫的梦里,她深情地凝望着那只晃动着黑丝绒一样尾巴的蝌蚪,而它也仿佛接受了某种灵性的暗示和召唤,它渐渐地靠近她浮在水面上的脸。她轻轻地用双手将它从水中掬捧起来,她看到它惊慌无助的一阵摇摆,但它最终在她手中平静自如了。这时,太阳浮出水面,蓝丫感到眼前一片炽烈,精致的红色波纹平静地铺呈在水面上。满目红光正向她轻轻袭来。她的脸上浮动着琢磨不定的红色晕圈。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美丽。

梦醒之后,那种惶惑而又被潮湿包裹着的虚幻与欣喜长时间地在蓝丫心中荡漾。在幽闭的畅想中蓝丫终于获得了某种重要的提示,与此同时,她知道问题所在了。她心绪不宁的原因是身上的东西过了时间却迟迟不来。

那天早晨她从妇科的冷冰冰的检查床上缓缓地坐起来,并神圣地将自己的裤子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她听见帘子外面的大夫一边洗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怀孕了,一切正常。

呵!一切正常。

蓝丫自言自语。

那时,蓝丫反倒处于一种十分冷静的状态中,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但她的内心萌生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接着,她听见自己说,我有孩子了,这次我要把她生下来。奇怪的是,她没有将它想象成一个男孩,而是一个女孩,和自己一样,并且近乎迫切。

蓝丫告诉我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需要一个女孩。她还说以前每次怀孕她都恶心得要死,可这回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征兆,除了莫名的心慌意乱。她坚信这才是她理想中的新生命到来的感觉。

蓝丫的情绪很不稳定,当她凶神恶煞般地训斥过小店员以后,自己开始沉迷在悲伤之中,泪流满面,样子十分可怜。四孬这家伙真是个混球,即便需要钱也犯不着玩这种把戏,况且,一切顺利的话,他很快就是一个要当爸爸的人了。我觉得我有必要等他回来跟他谈谈。

晚饭后我一直和蓝丫呆在一起。说心里话,这是发生在我们姐弟之间罕见的一场促膝长谈。我不知道我的临时决定是否跟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幼小的生命有关,但我和她长时间的相对而坐,我们信马由缰地在往事中穿梭回味。说到动情之处,蓝丫开始涕泪涓涓,我发现她淌着泪的时候样子很美。但是,在我的所有记忆里,她并不是一个爱随便流眼泪的人,她的性格里有非常坚强的一面,有时甚至近乎孤绝。关于我妈她依然是只字不提的,也不允许我说起来。她对我妈的那种感情很难用“仇恨”一词来概括。她只是冷冰冰地说,总之我这辈子永远也不能原谅她!

在我的印象当中,蓝丫对我妈的称呼就是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她”字,这已是维持了很久的事情了。而且,每每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时都让人感到难受。

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再怎么说她都是咱妈呀。

这些大道理我不是不懂,我现在就是懒得去想那些破事!一想我脑子都要炸了。有些事你也很清楚,你想想那些年她是怎么对待我的,她要是能对我稍微好一点,我想我也不会弄成现在这种样子。你以为我就好受吗?难道我天生就那么贱,就情愿跟着个小二流子混?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和四孬原本就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是一路货色,他也不是打娘肚子里钻出来就那么坏,有时我觉得自己连说说他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怪我没有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我经常对别人说我恨她,其实我是恨我自己……说着,蓝丫把脸偏向一边,很长时间不再看我,紧接着她冲进卫生间。我想她一定是伤心透了。她不想让我看见她哭的样子。

我只好保持沉默。看来有些事情只能留待于时间去解决。我主观上对这个家的冷漠和厌倦情绪一点儿也不比蓝丫少,我只是不善于表达,我的眼泪都一颗一颗装在心里,因为我们没有选择造成这一切的可能。生活让人渐渐懂得了承受那些曾经似乎无法承受的重荷。蓝丫从卫生间出来情绪好一点儿了,她又给我的茶杯里添满水。房子里虽然有暖气,但夜间依旧显得阴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蓝丫给自己身上裹了一条毛毯,问我需不需要,我摇头。我想她大概是替肚子里的小东西考虑的。她有些臃肿地坐在我身旁的沙发里,蓬松的沙发使她身体下陷,让我感到温暖。女人真是神奇,尤其是当你知道她即将要做母亲以后,她的每一个眼神或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也变得不同寻常,时时流淌着母性之光。

后来躺下之后,我的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蓝丫梦里的情形——那些我永远也想象不出表情的蝌蚪们。在漫长的冬夜的另一端,我极力想象着我那新婚之夜的哥哥和他瘦骨嶙峋的女人。此刻,洞房中的火炉烧得正旺盛,新式弹簧床垫吱吱作响,一套崭新的被褥正散发出棉花和丝织物混合在一起的暧昧气味,而张贴在墙壁或窗户上的大红“喜”字更是耀武扬威。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这对青年男女必须做点什么。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终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做点什么的,并想方设法留下点什么,这几乎已经成为一条亘古不变的法则,谁违背了它谁就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比如,这样的夜晚也许最适宜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一切究竟是对或是错?能经得起怎样的推敲?是谁在黑暗中引领我们一次次去重蹈生活的覆辙?又是谁无谓地仰天长叹彻夜未眠半世蹉跎?

外面奇静,黎明依旧黑沉着。

蓝丫忽然被噩梦惊醒,她大喊大叫,热汗淋漓,目光缥缈。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进她的卧室。她突然把我紧紧地抱住。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梦,因为她最近总是心神不宁,这多少跟怀孕有关。她以前先后做掉过两个孩子,这次她迫切地想要它了,所以她总是感到莫名的紧张。她需要有一个男人守在她身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漫长的深夜。我对四孬有些恼火,我觉得他的确是个混蛋,我能接受他以任何方式对待我们,可他这样对待蓝丫(尤其是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简直该下地狱。

接下来我没有离开她的卧室,我在本该四孬这家伙睡觉的位置上躺下来。蓝丫始终抓着我的手,很快她又昏昏沉沉入睡了。这是我头一回静静地观察她睡觉的姿势,卸妆后的容颜清晰明丽,她呼吸均匀,心跳轻微,显得十分安祥。我发现很多时候,女人更接近于黑夜本身。

窗外的黑色正在缓缓地减弱,像是某个现代派画师正在往天空里融入钛白色的颜料并不露一丝痕迹,那种技巧使人叹服。渐渐地,天空由灰白往青靛过渡,并有适量的曙红色在静静流淌。太阳就要露出脸来,她正在东方的云层里对镜梳装,又似在悄然孕育着什么。

所有的梦也许都该停止,黎明已经到来。在渐已明亮的房间里我长时间注视着躺在我身旁的女人。蓝丫的表情那样平静温柔,熟睡的样子使她更接近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善良的年轻的母亲。这种时候我很想好好地叫她一声姐姐。

眼看又快到了年底,突然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蓝丫就要生了。不过我妈一直在强调蓝丫还没有跟四孬领结婚证呢,孩子生下来究竟算怎么回事,将来一旦上不了户口,孩子就成了“黑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让她把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我早就知道蓝丫需要这个孩子。

在医院里,我首先见到的是四孬妈,这个老寡妇脸上始终笼罩着那种无法抑制的喜悦和庸俗的光亮,由于过度的激动而带来的种种焦虑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只老猴子似的笨拙地在走廊间窜来窜去。同时,她不停地拉住某个女护士或大夫的手急切地询问孕妇此刻的情况。有时,四孬妈甚至不顾护士们的劝阻泥鳅一样狡猾地乘机钻进去,如此几次三番。在遭到大夫们的一通呵斥后,她才不得不灰溜溜地走出来。但她的屁股也跟生了毒疮似的,根本一刻也不能坐稳。她哼哧哼哧地在我和我妈面前晃来晃去,越发像一只被夺去崽子的母猴。

本来,我妈并非是很情愿地要来医院的。她在电话里告诉我都是那个老东西(我爸)的主意非让她来一趟不可,否则,她也许不会出现在产房门前。此刻,房内传来惊涛骇浪般的女人的哭喊,再加上四孬妈如坐针毡的愚蠢的举动终于激怒了我妈。

你就不能安生地坐一会儿?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难道你没生过孩子吗?

我妈的挑衅使她们俩立刻开始正面交锋。四孬妈不无讥讽地说你当然不用着急,你最好弄清楚,是我抱孙子可不是你!

我妈也不甘示弱,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蓝丫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着急?

哟哟哟!早他妈干啥吃去了,现在知道女儿是你的,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

你……你用心不良,我不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

哼!我这种人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抢,不像有的女人,撂下自己的亲生儿女不管整天到处招骚……

你骂谁?

我想骂谁就骂谁,你心虚什么!我骂母狗呢你也管得着?

你敢再骂一句!

我就骂就骂就骂……

她们放肆无休止的吵闹,终于遭到了年轻护士们毫不客气地叱责与臭骂,俩人只好暂且停火,但彼此依旧不肯善罢甘休,眉目间凝聚着深深的仇恨,犹如两只长时间对峙较劲的母猫,嘴巴虽然不再张开,可四柱发蓝的目光却始终在激烈地碰撞厮杀,仿佛随时都会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这时,我眼前那间产房的门豁然打开了,一阵怒气冲天的啼哭从里面直扑出来。那哭喊声使人觉得新生儿在降临的那一时刻,就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极度的愤怒与恐惧(这有可能是先觉)。我身边的女人们这才鸣金收兵,目光不再憎恨,而且完全焕发了容光,惊喜与憧憬溢于言表。这种时候,她们才如梦方醒,并开始自觉扮演各自的角色,一个是新生儿的祖母,一个是外婆。她们必须尽可能装得慈眉善眼一些。她们大概不想把孩子吓着,或给小孩留下一个很差的印象。但是,在两人疾步走向产房时,我妈显然是迟疑的,她的脚步远不及四孬妈那样雷厉风行风风火火一往无前。我妈犹犹豫豫,甚至显得进退两难。

事实上,蓝丫属于早产,那个她向往已久的小生命至少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礼拜。这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母体的小家伙,使我再次想起了我的弟弟,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是倒着生下来的。蓝丫和我妈一样,为此备受了分娩带来的巨大痛苦。另外,蓝丫生下的却是个男孩,这或许跟她的理想有些出入。

蓝丫的样子看起来令人难过。生育使她那张原本美丽的脸面如同揭去了一层皮,产妇的模样丑陋异常,但这极至的丑里同样萌生着难以想象的美妙。这种情形同样让我回想起许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我妈万分痛苦地生下了弟弟。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好奇远远大于恐惧。当蓝丫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目光断断续续,仿佛那目光随时都会断裂粉碎从此无法聚拢。就在她痛苦而绝望地挣扎的最后一刻,死神正与她擦肩而过。那个用不了多久就得管我叫舅舅的小东西,现在仅有小狗崽那么点大,眼皮始终紧紧地闭着,好像还没有长出眼睛,小脸血红血红的而且皱皱巴巴,样子十分难看。

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些在水中静静游荡着的蝌蚪。这些蝌蚪究竟意味着什么?黑色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新生命的降临和充满活力,还是意味着人的生命原本带有无限的随意性和盲目的乐观?我甚至无法想象蓝丫十个月以来整日迫切盼望的这一刻的最终来临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所体验到的人生在世终极的痛苦是否也存在着终极的欢乐?那么,这是怎样的痛苦与欢乐?也许,欢乐与生俱来便已植入痛苦之中,痛苦时时刻刻纠缠着欢乐。就像我驰骋的想象力随时会强化我的痛苦一样,无数次的回想往事总让我感到痛苦无边也无涯,在这个过程里有时我竟也是欢乐的,但痛苦的记忆总是更加明显。

我妈自始至终躲躲闪闪地站在四孬妈的身后,仿佛必须找一个有力的挡箭牌,生怕被蓝丫看到或猛然间伸出双手将她抓住似的。我觉得她的样子的确有些滑稽,她这样做倒使人觉得四孬妈好像才是蓝丫的亲娘,而惟独她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其实,我相信蓝丫已经看到她了,因为我就站在我妈旁边。我在蓝丫十分惨淡的目光里没有看到什么异样或尖锐的东西,她也许太虚弱了,分娩使她丧失了最起码的打量事物的气力,她根本顾及不到这些。抑或,在经过刚才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和磨难之后,她已经把一切都看得风轻云淡了,她不再记恨什么,她只是轻轻地又仿佛是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匆匆看了我一下,随即便疲惫地阖上了眼睛。我注意到她的一只眼角正闪耀着晶莹的泪光,但那颗泪水始终噙在那里不肯轻易散去。

我想她也许希望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孬能奇迹般出现在她眼前,可四孬这个混帐东西已经整整两天没露一面了,鬼才知道他忙些什么。两个月前四孬曾跟我通过一个电话,据说他现在当了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整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我当时很不以为然,连这种没文化的家伙居然都能当总经理,世界简直就是颠倒了黑白,如果有什么积极意义的话,那充其量只能说明我们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的程度。要不然,必定是连狗都不再吃粪了。

四孬妈早已如饥似渴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嘴里接连发出啧啧的声音。我妈也急忙乘机逃避似的将眼睛凑过去看着孩子。我听见四孬妈说你看看他多像我们家四孬小的时候啊!她的这种观点立即遭到我妈的愤慨和证据确凿的反驳,谁说的!你看他的小嘴还有小鼻子跟蓝丫小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这次四孬妈竟表现出某种罕见的高风亮节,她毕竟是做祖母的人,况且手里正抱着孙子,心情好得一塌糊涂,她只顾跟孩子一味地亲近,全然不在乎旁人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穿着浅粉色短裙套装的漂亮女孩鱼一般摇摇摆摆地游进来,她的两只手里各拎着一大包东西,负重使她的两臂显得修长而且气喘吁吁,她进门就冲我们这边礼貌地走过来。她娇滴滴地将手里的奶粉麦乳精蜂王浆和各种新鲜的水果间或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装精美的盒子一件件连摆带摞放在蓝丫床头的小柜子上。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穿短裙的女孩开始自我介绍,说她是某某公司的秘书,他们总经理正在跟港商谈一笔重要的生意,派她把这些东西送过来。说完,她端庄地朝我们微笑了一下,然后红色的高根鞋踩出十分响亮的声音并渐渐远去。为什么是红色和浅粉色,它们代表了什么?我的脑子总在开小差。

我随后紧紧跟踪那个秘书样的女孩。她的屁股在裙子里面左一扭右一扭的,我的目光就被她扭动的屁股牵引着来到四孬的那个狗屁公司里。一进去便有两个人高马的的男人将我拦住,口气生硬地问我找谁有没有预约。我说找四孬。他们面面相觑,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四闹五闹的,先生你一定是找错了地方!我本来已是满肚子的气,天下哪有这种鸟人,自己的老婆(虽说没有领证但毕竟在一起睡了那么多年)在医院里生孩子,险些性命难保,可他居然好意思说自己没有时间。说心里话,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对四孬产生过如此强烈的鄙视和愤怒,可这次他的做法实在令人失望透了。老婆生孩子他竟然都能不闻不问,岂有此理!我说那就让你们总经理给我滚出来,我今天就要找这个王八蛋算帐。我们老总正在开会谁也不见!我没心思跟这些小喽罗们磨嘴皮子,就径自往里面闯。这时,先前去医院送礼品的女孩正好出来了,她大概觉得我面熟。她依旧像刚才那样娇滴滴地游到我身旁。请问您是我们总经理什么人?我说我是他老同学,我现在非见他不可!女孩这才跟我实话实说,总经理正在外面谈一笔生意,大概明后天才能赶回来,去医院的事也是他一早打来电话特意吩咐我做的。我暗自攥紧了拳头。这个混蛋,我如果撞见他一定要揍扁他的鼻子!

好在蓝丫母子平安,我可以放心地离开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爸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外孙子表现出惊人的爱惜,他在得到我妈的确切消息后,几乎是撒腿如飞地赶到医院里。我爸甚至顾不上跟我(他的儿子)打最起码的招呼,怎么说我们已有多半年没有见面了呀!他从襁褓中异常笨拙地掬起孩子,同时裂开胡子拉茬的嘴近乎狂喜地嘿嘿笑个不停,致使病房里的四个相继出生的小家伙一时间哇哇地号叫起来,我的小外甥更是哭得手舞足蹈,他不失时机地给我爸滋了满脸的尿。我爸的样子使我联想起一个险恶的老海盗正狂妄地捧起一大块闪光的金砖。

之后,我爸命令我妈每天按时按点给蓝丫送来可口的饭菜,什么小米红枣粥炖鸽子烧鸡萝卜粉条汇羊羔肉之类的美食,听说那些天我爸时常徘徊在菜市里,回到家就蹲在院子里着手杀鸡宰鸽,弄得家里到处血迹斑斑毛羽纷飞。然后,我爸像一名造诣深厚的大师傅,没有没脑地钻进伙房,又砍又剁,煎炸烹炖,两只眼睛被葱蒜的辣味熏得红通通的,好像他一直躲在伙房里痛哭不止。如果我们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爸在生下我们兄妹之后十多年里首次绽露他难得一见的厨艺。我后来听蓝丫说我爸的红烧肉简直就是一绝,香得让人直淌口水,是许多家庭妇女(包括我妈在内)都望尘莫及的。

几天来,蓝丫总是不停地流着泪,有时她也会面无表情地突然从他们的手中要回自己的孩子,然后低下头将一只饱满的乳房露出来喂奶。她一味地沉默不语,不跟任何人交流眼神,孩子吮吸乳汁的声音响亮而又动听。我发现蓝丫其实是个很爱哭的女人,过去的倔强和执拗似乎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脆弱,仿佛孩子在降生的同时,也揭去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那层硬硬的壳儿。她变得更像一个味道十足的女人,柔软,忧伤,泪水涟涟。

这种时候,我爸他们显得异常尴尬,只好悄悄地退到外面静候。我爸的神情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平和舒缓,他在走廊的排椅上双腿并拢坐着,两只手掌不停地在胸前搓来搓去,喜悦和憧憬溢于言表。每过一会儿,他好像不放心似的,又起身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缝很费劲地朝里观瞧着。我妈对他的行为或多或少报以嘲笑,但她也只是嘴角微微一动,并不敢做出大的动静来。有时,病房的门会被护士或别的家属突然打开,我爸立刻像蹩脚的小偷似的暴露在众人面前。这种时候,他完全是个腼腆的大男孩,一副不知所措的笨样子。

尽管四孬妈对我妈总是蛮横无礼的,可在我爸面前她却表现得很乖戾。也许四孬妈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一度疯狂地纠缠过我们家,可以这样说,那阵子她确实让我爸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四孬妈变得聪明起来,好像生怕我爸会不合时宜地提及旧账让她下不了台,所以她对我爸恭恭敬敬的,对我爸烧菜的手艺更是赞赏有加。

四孬妈笑眯眯地说,老亲家,你炖的肉能香死人哩,啥时候也教教我嘛!这种时候我爸反倒又正襟危坐了,他大概不想在这个老寡妇面前丢失尊严,但脸上露出很受用的光彩,他哼哼哈哈不时地点头,间或发表一下自己对做菜的些许见解。我爸说,能不能把菜做好,关键看你用不用心,就像我们学吹号,有人能吹出优美动人的曲调,有人只会制造噪音。四孬妈立刻露出刮目相看的震惊,好像她做了大半辈子饭菜,直到这一刻才拨云见日如获箴言。

30.哭声响亮

自从蓝丫生完孩子以后,我发现自己回家的次数也日渐频繁了。有一段时间,几乎一到周五我就魂不守舍,早早从单位溜出来,坐上班车往回赶。家对我来说,似乎有了某种吸引力。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沉的,我还没有踏进家门,心头忽然翻过一阵不祥的预感,就像很多年前得知弟弟忽然丢失的那一刻,又仿佛是旧疾在身体里留下的后遗症,突然发作,让人猝不及防。似乎是同样的伤心,同样的抽哭,唯一不同的是,里面除了女人喑哑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叹息,沉重的呼吸让人感到压抑,那是我爸。我的心像一团松软的棉花突然被绳捆索绑,力量来自四面八方,迅速抽紧,再用力抽紧。

我不安地推开门走进去,满满一屋子烟,烟雾中的两个人仿佛从噩梦中被惊醒了,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爸手指间夹着的烟已燃到尽头,灰白色的烟灰神经质地抖颤到桌面上,像一摊散开的蛇蜕;我妈一把一把揩着鼻涕眼泪,那些泪水跟开了闸似的总也擦不清爽,她越想擦干净,它们越流得稀里哗啦的。然后,没等我坐下来我妈就第一时间扑向我,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依靠的肩膀。这印象也是如此熟悉,可我一时间记不起来了。我恍恍惚惚听见我妈在哭诉,小三儿你可回来了,这下可咋办呀,我和你爸快活活急死了……

我爸终于不再抽烟了,他接连叹着气,那气也是烟熏火燎的味儿。我妈从我的胸前勉强抬起头来,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那样紧密地跟我拥抱,这感觉让我战栗不已。我妈转过泪眼对我爸说,你倒说句话呀,儿子回来了,他念的书多,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呀!我爸还是不吭声,却一味地将空烟壳攥在手心里,狠狠用着劲,仿佛积聚着一股深仇大恨。我妈依旧断断续续跟我说着家中发生的事情,我也大吃了一惊,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哥竟然做下那种事情。

看来,我当初的想法完全是错的,我以为我哥结婚以后会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没料到他依旧忘不掉方兵,特别是当他知道方兵在婚后生活得非常不幸和痛苦的时候,我哥又悄悄地走进了方兵的生活。因为方兵跟我哥本来都在食品厂工作,可以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哥又是很有心计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做成的。反正一来二去,他们俩不知怎地又黏糊到一块了,也许是互相慰藉吧,此时的方兵已经身心憔悴了,我哥恰逢其时地回过头来眷顾,这俩人必定互诉衷肠,我哥肯定又信誓旦旦的,在泪眼婆娑凄楚动人的方兵面前,他感情的闸门再次敞开,他完全忽略了自己是有妇之夫的事实……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个脾气暴躁的转业军人发现了妻子的出轨行为,他当然要惩罚这两个人,而且很快,他就用欲擒故纵的策略将方兵他们堵在一起。可问题是,我哥并没有束手就擒,他在自己心爱多年的女人面前表现出罕见的勇敢,当然,也可以说是罕见的愚蠢。也许我哥早就有了什么预感,他口袋里一直揣着一把匕首,即便在他跟方兵在外面偷偷约会的时候。那晚,转业军人先怒不可遏地将我哥暴打了一顿,当我哥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哥的鼻孔和嘴角流着乌黑的血,血的腥味弥散开来,让我哥变得疯狂了。这时那个愤怒的转业军人正在一旁对懦弱的妻子拳打脚踢,女人的惨叫声铺天盖地,我哥的心或许又在滴血,反正,他忽然像狮子一样跳起来扑上去,手中的刀子猛地刺进对方的肚子里去了。

我妈确实要疯了,在我面前她声泪俱下,语无伦次。我爸自始至终眉头深锁,一筹莫展,除了不停地吸烟也别无良策。我觉得自己也好像被突然击垮了,腿脚绵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也没有再动一下。据说,我那可怜的嫂子在事发当天就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娘家去了,看来她极有可能会一去不回头的。

第二天起床以后,我不经意间发现我爸的头顶一片灰白,好像出门时不小心让鸟儿把屎屙在了上面。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凉意,从头到脚迅速传遍了全身。我们一家(或残缺不全的一家)谁也不想说话,忽然都变成三块冷冰冰的石头,彼此沉默着,又好像几个陌生的客人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家的温暖又一次在我们身边消失了。

这种时候,我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这些年爸妈们经历了太多的变故,现在他们都成了惊弓之鸟,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这种事情让我爸出面去想办法,真还不如杀了他呢。好在,方兵的丈夫那个转业军人并没有咽气,现在正躺在医院里被救治呢。想来想去,我先陪我妈买了些营养品去医院探望病人,我们被伤者的家属愤怒地拒之门外,他们声色俱厉地嚷着,拿上你们的东西滚,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快滚吧。这完全是意料中的情形。我妈像一节脱轨的火车,一屁股跌坐在医院走廊里呜呜号起来,惹得几个护士们冲我们白眼相向。我倒觉得我妈这样做,至少可以表明我们确实也痛心疾首,谁愿意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呢。

最后,我还是去找四孬想办法。我知道他在社会上朋友多,以前他也跟我吹过牛,说自己跟公安刑警都比较熟。我们见面后,四孬先不说帮不帮忙,而是先从头到脚把我哥损得一无是处。我说你嘴下积德吧,他毕竟还是你的大舅哥啊。四孬的脚高高地翘在桌面上,发亮的皮鞋尖直晃人眼。他说狗屁,有这样的大舅哥不够丢人的。看他一副志得意满的小人相,我故意拿话激他,我说你******就知道吹牛皮放大炮,真正用得着你的时候就蔫了吧。四孬立刻瞪着眼从皮椅上跳起来,他对我吼,不是我给你吹呢,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老子办不成的事。

不过,他马上又改口说自己先找朋友探探口风,还有,他让我最好去跟蓝丫说一说。四孬说我可不想出力不讨好,你那母老虎姐姐到时候又跟我没完没了纠缠。

我说你放心吧,我姐根本不是那种人。

蓝丫现在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孩子身上。每天喂奶、洗尿布、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晚上孩子好像总是被噩梦惊醒,她就给孩子一遍又一遍哼唱《摇篮曲》和《映山红》,直至孩子再次进入梦乡。

自从我的小外甥降生后,四孬妈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好婆婆好奶奶了。她起早贪黑想方设法让蓝丫吃好喝好,一旦蓝丫放手把孩子递交到她怀里,这个老寡妇的眼睛立刻光灿灿的,她羔羔蛋蛋地呼唤着孩子,幸福的模样真叫人羡慕,好像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不幸。

有时候碰巧四孬从外面回来,这个老寡妇会抓住一切时机,对自己的儿子软磨硬泡循循善诱,她说你这臭小子,明天你就去跟蓝丫把婚事办了吧,要不妈就是死也不会瞑目啊。四孬实在被她缠磨得没辙了,只好一连声应诺。可是,这家伙只是嘴里说说,到现在他跟我姐还是没名没份的。

这事似乎也成了我爸妈们的一桩最大的心病了。我爸有一次在饭桌子上突然对我发号施令,他说你去跟那坏小子说,就说我说了,他再不跟蓝丫完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妈却说,你这当老丈人的为啥不直接去问问他。我赶紧打圆场说,这事还是我去说吧。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儿。有时我真的很纳闷,四孬蓝丫就像一对调皮的孩子,这些年就像在过家家,一切又好像都是真实的,可就是迟迟不肯结婚。

我哥的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蓝丫当然也知道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找她商量,她却抱着孩子自己回家来了。这两天我爸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我听见他好几次跟我妈说,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让我哥再进这个家门。可气话归气话,我能感觉到我爸这次跟以往是不同的,除了生气之外,更多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巨大的悔恨。

这一天,对于蓝丫的突如其来,无论是我爸妈们还是我,都毫无心理准备。这个场面似乎是期待已久的,又仿佛连做梦也是想不到的。

当时的情况确实很突然,我爸仰面朝天躺在里屋的床上,我妈在伙房里叮叮当当忙乎着,我刚从四孬的公司那边回来。四孬还算仗义,他已经把情况摸清楚了,我哥属于故意伤害罪,但也可以说成是防卫过当,毕竟那个转业军人对自己的妻子下手极其狠毒(致使方兵当场两根肋骨骨折,手腕脱臼等),如果我哥再不出手阻止的话,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也就是说,只要能跟对方家属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对我哥今后的量刑极为重要。

蓝丫好像没有敲门就径自走进屋里,我妈正好端着菜碟从伙房出来,眼睛本来就又红又肿。我在里屋床前跟我爸复述着打听来的情况,劝他别太着急上火,我说如果谈得好再凑一笔钱交上,我哥还有可能取保候审的。话刚说到这,我就听见我妈突然在外屋的客厅里大叫了一声,好像大白天撞到了鬼似的,那声音颤抖着,犹如一片树叶从枝头簌簌地落下来。

接着,我妈不可抑制地拖着悲喜交加的调子哭叫起来,他爸他爸……你快起来看看……他爸看谁回来了……

我听得真真切切的,赶紧从里屋出来,我的脚刚迈出一只便僵住了。

我看见我妈已经跟蓝丫抱着头哭成一团了,我那可爱的小外甥被夹在两个痛哭的女人身体中间,想必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也哭声响亮地哇哇起来。我急忙回过身,任凭泪水在眼圈里转来转去,我冲里屋床上的我爸大声说,爸,我姐回家来了,爸,你快出来看呀,是我姐,她真的回来了……随即,我的声音完全哑掉了。我像个大姑娘似的哭了,一边不停地抹着那些不争气的眼泪。

接下来,当我爸那头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出现在蓝丫眼前时,我听见蓝丫终于颤巍巍地叫了一声爸——,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蓝丫的哭声再度像洪水似的,在昏暗的屋子里泛滥汹涌起来,我妈抱着我那可爱的小外甥哭得正凶呢,蓝丫几乎是号啕大哭,我爸站在地当间老泪纵横。惟独我的哭声哑着,可我知道自己的心始终在抽泣。

这样说吧,我家骤然响起的哭声,在这个黄昏直冲云霄,不论是食品厂的职工家属,或是走在大街上的行人,或多或少都能听到一些的。

后来等到哭声渐渐低下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这时,蓝丫像女魔术师似的从自己身上掏出厚厚一沓子钱。我这才想起来该把屋里的灯打开才对,家里黑得时间实在太长了。

2006年岁末于银川修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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