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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蒙斋印话

提起刻图章,说来话长。

1953年秋,部队从朝鲜前线回国,大家都报名学习俄文,我也报了名。学了几天,我的舌头打不了卷儿,遇到了困难。我想,我一个中国人,中文还没有学好,学的什么俄文。于是毅然决然放弃俄文,学习中文,也就是古文。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一起,碰见什么书,就买什么书,买了什么,就看什么。没有老师,就靠老版的《辞源》《辞海》。我因为爱好文学,自然要看高尔基的文章,结果上了他的当。他说,“学习文学要从文学史入手”。我见了中国文学史就买,胡乱看一通。然后就是古典文学名著,进而学习文言,唐宋八大家之类。

1958年转业到山西,认识了孙功炎先生。他是从教育部下放来的****分子,语言学家,书画家。我几次请教他如何学习古文。孙先生后来告诉我:“你若决心学习古文,像你这么学习不行,事倍功半。必须从《说文解字》入手,先认字,字形、字音、字义。把《说文》攻下来,直接就是攻读十三经、先秦诸子。诸子众经里先攻容易攻的,如《老子》,才五千言,如《诗经》,好读,好记。把众经诸子攻下来,你再看这些(他指一下我正在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集),就像大白话一样。”我受了高人的指点,就坚决按他说的做,三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后,再看我的报名学习俄文的老战友们,他们没有一个学成的。

1959年春,我在旧书摊上转悠,买到了三部不同版本的《说文解字》,从头看起来。《说文》是篆字,平时不用篆字,怎么能记住它呢?我想了一个办法,学刻图章。这才知道,刻图章也不是简单事儿,自己瞎捉摸不行。我问我的老战友王奂同志:“山西刻图章谁刻得好?”他说:“王绍尊,山西大学艺术系的教授,齐白石的学生,刻得好。”我说:“能认识一下吗?”他说:“这容易,我的好朋友。”于是,经王奂介绍认识了篆刻家王绍尊先生。王老师学养极好,为人淳朴,容易接近。他从磨石头、调印泥开始,如何写篆字,如何捉刀,一点一滴教我。

后来看了傅抱石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论白石老人的篆刻艺术》。其中有一句话,“书法是篆刻艺术的基础。”我问王老师:“这话对吗?”他说:“对。”我说:“那要想刻好图章,还得学习书法吗?”他说:“是,必须学习书法。”我这才着手按部就班学习书法。我从二王入手,临之摹之,废寝忘食,不必细说。

我虽然努力学习书法篆刻,并没有耽误我学习古文和攻读经典。从1960年至1980年,这二十年间,我把先秦诸子和十三经都通读了。我应该感谢历次的政治运动。运动一来,我就被宣布为“对象”。我出身、历史、社会关系,可以说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我认为,倒霉人并不是因为干了什么倒霉事情,而是命中注定,活该倒霉。这有一点好处,我有时间读书写字。我问张颔先生:“十三经中最难的是什么?”他说:“三礼三传。”于是我就攻三礼三传。其实,在通读之后,三礼我只攻了《礼记》。

我因为囿于马列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框框,决定先研究先秦的经济制度,认为只有如此才能认识先秦的历史和学术。为此我攻了《周礼》的《地官》部分,和《管子》的一部分。别的就不敢说了。三传中我认真攻读了《左传》,读的是洪亮吉的《春秋左传诂》(旧版国学丛书本)。

我像一个土拨鼠一样,在草原上挖一个小洞,自以为很深很深了,其实浅薄得很。张颔先生是著名的古文字学专家,书法篆刻都非常精到。七十年代初,我从农村插队回来,把自己刻的图章给张先生看,只要张先生说不错,我就把它留下来,其他磨掉。这就是我最初的篆刻作品,“书鱼”等等,得以留存至今的原因。

“****”中我刻的遍数最多的是“山鬼”二字印。虽然刻过多遍,却无一可观。有人说,艺术创作靠感情。我想,恐怕光感情不行。又有人说,艺术创作靠思想,光思想更不行。这就是普列汉诺夫和托尔斯泰之间的区别所在。那究竟靠什么?大概它需要的条件很多,一时说不清。就说才气、才情、才识、天才、灵感……这究竟是什么?三言两语谁能说清。要是囫囵着说,谁都知道,要是具体说,那就越说越说不清了。禅家自己感觉自己说清了,其实未必。这就正是铃木大拙的难处,他着了急就埋怨中文如何如何。

王绍尊先生告诉我:“诗宗唐,印宗汉。这才是正路。不然,不入流。学习书法篆刻就是临摹,尽量临摹的像,一丝不苟……”在王老师指导下,我一起手就是临摹汉印。

我是个笨人。一方印,只要我喜欢,有时就临摹好几遍。有的临了好几遍仍然不像,这是为什么?王萤同志告诉我:“临帖,临印,关键是个理解问题。有没有理解,理解到什么程度,理解得对不对,等等。”王萤是我的好朋友,****分子,著名画家,美术理论家,书画图章都非常好。王萤强调理解,怎么理解?王绍尊先生说过一句清人的话,“古人有笔犹有墨,今人只剩刀与石。”我从这里开始了我的理解。我所喜欢的汉印,饱满、匀称、雅致、大方……再看我临的,呆板、僵硬、寡淡、不自然……这毛病出在哪?左思右想,大概是在我的心中吧。这时候我才认识到,儒家的那套反诸身,求诸己的说教是对的。

我年轻的时候,对孔孟的这一类的絮絮叨叨很不以为然。后来才觉悟到是自己错了。我是一个山里的孩子,自幼参加革命,没有学历,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文化人,各方面素养太次……从此以后,我看书进了一步,“想见其为人”,慢慢就有点“心知其意”了。自己身上的,不知从哪里沾染的粗俗不堪的、庸俗无聊的各种东西,不用别人指出,自己就发现了。

还有位好朋友,画家李炳璜先生,说话直爽,直来直去。有一次他批评我:“你是子路未见夫子,有点行行之概呀。”这话他也对张颔先生说过,张先生也转告了我。这话对我触动很大。缺了课就必须补。傅山说:“作字先做人。”做人的一课,不敢马虎。种庄稼还讲究追肥,灌溉……缺什么补什么吧。当时,我只是个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不怕,来得及。古人讲,朝闻道,夕死可也。当时我觉得和周围的文化程度高的人相比,我身上最感到讨厌的就是自己的低级趣味。在言谈中,在笔墨中,自己的各种各样的低级趣味实在是刺眼,实在不能忍受。如果具体说,这就多得很了。我进而感到,古代那些非常著名非常有影响的书法家们,各人也都有自己的各种习气。习气就是毛病,就是低级趣味,很刺眼,很不舒服。没有习气的就只有一个王羲之。后来感到,做人是很难的,尤其身处逆境之中,黑暗如磐,动辄获罪……难矣哉。当然,若要把做人的一课完成了,再来写字刻图章,也不行。做人的一课,没有终结。艺术也一样,永无止境。

我临摹过汉印之后,王老师又引导我临摹齐白石和吴昌硕的印。临了几十方,自觉还有些心得。与此同时,还看了些有关篆刻艺术的书。觉得“今人只剩刀与石”的问题严重。当然,篆刻就是用刀和石说话,它离不开刀和石,但是,它所追求的却是与刀石相左的笔墨的韵味。这个难点就大了。在这里,我觉得篆刻艺术和书法艺术相通的地方非常多。清人书法理论中讲究墨气,气者,气韵生动也。这时候,我才真正认识到书法是篆刻的基础。我看了潘伯鹰的《中国书法简论》,我就按他说的做。在书法上广泛浏览,以便达到取精用宏。

我有一部《古今图书集成》,其中有关书画的竟有八十四卷之多,我就攻读这些东西,颇有所得。张颔先生有一次对我说:“我们没有师承,这是我们的缺陷,也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没有框框。”我反省自身,因为知识少,所以框框也不多;因为理解力差,所以没有什么包袱……后来我才理解孔子的话,他说:“我则异於是,无可无不可。”再后来,我甚至以为孔子的话,不仅是一种品格,而且是一种境界。说是这么说,如果追问一下,你再具体点,那就又没得说了。

我主张图章就是名章,在古代还有官印。我不主张刻闲章,尤其是标语口号。其实在古代也有闲章,如吉语印一类。我过去的考虑是,闲章往哪里盖,总不能盖在馒头上吧,有之,那叫月饼模子。

我欣赏《聊斋志异》的一句话:“人生世上只需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叶生》)我在军队干了十几年,自认为没干好,正连入伍副连转业,够可以的了。不过,我仍然非常乐观。我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建立新中国,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新中国。革命终于胜利,自然值得高兴。至于自己之所得,由他去吧。“帝力于我何有哉。”“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吕氏春秋》)

从前行军中人们喜欢讲怪话骂大街,上至大首长,下至司务长。我出身历史社会关系,干干净净,讲起怪话来毫无遮拦。或许我骂过某位首长,我不记得了。出身不好的人最爱汇报,肯定是有人汇报了。这首长憋住劲要收拾我,我却浑然不觉。“****”中抓了我一个“思想老虎”,贪污犯叫“老虎”,我没有贪污,叫“思想老虎”。当时一起工作的寿丕成,后来转业********,八十年代末来信,说起把我打成“思想老虎”的事,认为荒唐可笑。我忽然想起此一段历史公案,思想波动很大,一怒之下刻了一方闲章:“思想老虎”。这种章子没处盖,只是盖在我的书上。每次翻书遇见,激动不已。

阿Q常常自称“老子”,并且爱吹“老子也是第一”。七十年代我与史进前主任通信中说到阿Q的这种精神,他回信说:“我们也就只有靠这种精神了!”史主任说话一向非常精辟。

孔子晚年倦游,叹道:“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孟子对孔子晚年这种精神非常赞赏,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孔子要赶回去,帮助他们裁定之。我每读书至此,总是非常感动。我以为这和“吾与点也”,是完全一致的。“吾与点也”奠定了一种闲适的文化的基础,这是真正的文化,也就是儒家的文化。而“归与归与”正是在这种文化的基础上提出的使命感或说历史责任感。这种精神,着实伟大。我不就是“吾党之小子”吗!一高兴刻了一枚闲章:“小子狂简”。隔了两年,姚国瑾命作闲章,就把这方闲章给了他,聊以塞责。我觉得他完全当得起。

又隔了两年,忽然心中若有所失,想来想去这个闲章需要再刻一方自用。又是老规律,刻了七八遍,无一满意者。不过,也有收获,在这好几年之间,居然凑出一首诗来。古人云才思敏捷,我正好相反,磨磨蹭蹭,今天想起一句,明天又忘了……好几年后,居然凑成七言八句一首,虽然不合格律,总归是凑成了。诗曰:“书剑飘零四十年,归来依旧老山川。项上得脑今犹在,肚里初心已茫然。丹心碧血成底事,白发青山两无言。小子狂简归来晚,尚有馀力缀残编。”(《归乡述怀》)

“中庸”二字闲章。我经常用它,作为引首。我主张中庸。我写了一篇小论文,《中庸为德论》,已经发表。德就是美。我们批判中庸之道,已经批判了差不多一百年了。最后,我们才觉悟到中庸之道的妙处。由此可见,它是颠扑不灭的,经得住时间考验的真理。“夷”和“我仪图之”,都是静观的意思,语出《诗经》。“静观”二字,我到没有刻过,我嫌它直白。引首和闲章,不必非常通俗。所谓通俗,也不过就是与俗有相通罢了。若一定要只说老百姓懂得的话,那也就没几句了。

昨晚看电视里放电影,《美丽的大脚》倪萍主演,宁夏的村民们唱山歌野调,词曰:“列宁打坐在克里姆林宫,叫一声华西里……”背景里挂着列宁斯大林的巨幅画像。这一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由此想到通俗的问题是很难说的。要说村民们真正懂得列宁和华西里耶夫斯基,也未必。列宁在中国可以算得家喻户晓了。可是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呢?我看过,但是我不懂。这大概就是李泽厚主张“西体中用”的根据吧。西学已经成为我们的“体”,大概是真的吧。不过马克思的老乡、兰普雷希特却说过与此不同的话,一个民族的精神无论受到外力多么大的影响,仍然是按它自己的“固有的规律”发展的(见古奇的书商务版第880页)。这也是西方人的观点。所以通俗化大众化,伴随着白话文运动,席卷中国已达一个世纪之久,它使我们感到深深的迷惘。钱穆说:“现在中国的一切都已经外国化了。”不过,列宁依然是“打坐在克里姆林宫”,他没有到北京来过,北京也没有他的片纸只字。

1977年至1978年,“******”倒台以后,山西清查“******”,叫做“划大线切西瓜”,按照大线(派性)划,给我办了隔离审查的“学习班”,派两个工人,昼夜看守。如果倒霉人确实干了什么倒霉事,那自然没得说,无奈我没有干,没有任何错误事实。自然也极少开会。两年间开大小会不过五次,时间最长的一个半小时,时间最短的只有十一分钟。我整天就是看书写字。

一天夜里,我的朋友林凡偷着进“学习班”来看我,他说:“你不要写字(临帖)了。把你的字拿去剪裁装裱出来,变成一张反动标语,一拍照,你敢说不是你写的?”他把我吓住了。我说:“闲着没事干什么?”他说,“给我刻图章。”我说:“你的名字很简单,刻几个?”他说:“刻闲章。”林凡是画家,颇有名气,可以说满腹锦绣。当时就写了许多可以用做闲章的成词成语,诸如,“大块文章”,“消受青山”,“藏我大荒中”,“我马玄黄”,“倒霉鬼”等等。当时讲好,不让我白刻,一方图章他给一张画。我说,行,不要大张的,就要“参考消息”那么大的,小品,小景,将来我装成册页。当时买不着石头,好在玻璃厂有熟人,看守我的两个工人,代我朝厂里要石头(做坩埚用的青田石)。回来他们俩帮我锯石头,磨石头。仅只那一次,我给林凡刻了一提兜图章。多半是闲章,包括他的名章,大的有拳头大,小的有指头大。究竟是多少方,我说四十方,他后来说三十方,大概总有三四十方吧。他后来落实政策回了北京。每次见面,他总说:“我欠你的债,我欠你的债。”朋友之间,一说一笑完事,这种债,如何讨得。这是我给别人刻闲章的开始。

后来有一天晚上,张颔先生到“学习班”来看我,见我忙着刻图章,弄得桌上地下到处都是白石头面子。他说:“总刻章子干什么,还是写点正经文章吧。”“****”中,张颔先生曾对我说:“君子赠人以言,我送你两个字:‘括囊’。《易》曰,‘括囊无咎’。”我非常感动。前辈先生们,关心爱护我,怕我祸从口出,招来不测。我为了铭记张先生的教诲,刻了一方图章:“括囊”。这时候我便说:“不是括囊无咎吗,写文章干什么?”张先生说:“括囊是口袋,一种两头开口的口袋。过去讲这,是要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现在‘******’也倒了,你可以解开口袋往外倒了。”

第二天,我就让看守的工人去办公室领稿纸,就说我要写交代材料。我于是写了《井田述略》这部书稿。十五章,十五万字。我把自己对先秦经济制度的研究写出来,用以反驳梁效、罗思鼎们的胡说。其实,梁效、罗思鼎们自己就知道自己是在胡说,还用得着我一字一句的反驳吗!所以,书稿未能出版,我也不着急。这部书稿在中科院历史所梁寒冰手里放了多年,后来说是找不到了。再后来梁寒冰、聂元素夫妇相继辞世,原稿就算丢失了。所幸我还存有一份复印件。其中两章,稍加改写,成了《彻****稿》和《晋作爰田考略》,收在《蒙斋读书记》中。读者如有兴趣,可以阅正。

北京有我一位老首长,刘绍先政委。九十年代,他对北京的老战友们说:“林鹏再到北京,一定要他到我家来一下,我有话对他说。”后来老战友们把这意思告诉我,并且陪我一起去见刘政委。刘政委对我说;“林鹏,你应该感谢你挨的那些整。你要不挨整,你能读了书,能写出长篇历史小说,能写学术随笔,能写一笔好字吗……跟你一发子的多了,谁能像你。”我说:“真的,是应该感谢……我一直非常感谢。”其实,在此以前我是一肚子怨恨,听了刘政委的话,觉得说得对,就再也没有怨恨了。

写字,无法隐藏。从“****”后期起,一到要书展,催着你写。刻图章好隐藏,几乎没人知道我会刻图章。从前,我只给林凡刻,后来就只给王朝瑞刻。王朝瑞也是好朋友,书画家,后来做了山西画院的院长。他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爱吹,着了急就在人前显摆我给他刻的图章。如此二十多年下来,我便无处躲藏了。近年来,在刻图章上也有一些应酬之作。应酬一多,俗气就见长了。本来俗气就不少,再一应酬,就俗不可耐了。山西前辈先生们,如姚奠中先生,张颔先生,图章刻得都非常好,大雅,不俗。我想,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不应酬,或说很少应酬。我就差多了,俗心俗念过多,勉强应酬,非常被动,以至没有精品,没有满意的东西。也有人当面夸奖我的图章,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甚至听了半天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

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写字比画画难,刻图章比写字还难。”我后来想,这一类的话,很可能是刻图章的人说的。难点固然是有,并且不少。不过,篆刻艺术的难点同书法艺术上的难点是一个,并不是两个,更无法较量短长。归根结底,是俗心在作怪。当然还有学养问题,这就是石涛说的,蒙养和生活。石涛论图章的诗非常深刻,他说:“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秦汉相形新出古,今人作意古从新。”“****”前出版过一本小册子,《石涛研究》,“****”中弄丢了,只记得这么两句。苦瓜和尚本姓朱,明宗室后人,入清以后历尽坎坷,自然升官发财的念头是彻底消灭了。我认为这种彻底,才是真正消灭俗心俗念的关键,只是一般人,即如我辈一类,消不灭罢了。

小小图章,方寸之地,讲究特多,首先是篆法,不敢马虎,弄个错字,丢不起人。其次章法,既要缜密大雅,又要疏能走马密不透风。还要有笔犹有墨,同画画一样,见笔见墨。犹有墨,不是真有墨,而是仿佛有墨气的样子,还有刀法,讲究起来没完,你又不能假装不知道。

图章的严肃性,还在于它的使用频率高。画画,今天画个这,明天画个那,写字,今天写个这,明天写个那,不可能原封不动地重复一个缺点。图章就不行,无论书,无论画,每次都用它,它的缺点按原样儿不停地重复,如果缺点突出,这太可怕了。也许前面说的图章最难,是说的这个意思吧。如果是这个意思,那是完全正确的。这个地方,最难办的就是趋于平庸。因为使用频率高,就想适应各种需要(字画风格上的需要),于是久而久之就趋于平庸了。

平庸是个大敌,无论如何不敢对它让步。这里最需要的是个性。张扬个性,是驱逐平庸的唯一办法。一讲到个性,怪诞就来了。怪诞一出现,篆法,章法,刀法就出现扭曲,最后是奇奇怪怪,丑陋不堪,歪歪趔趔,一塌糊涂。这也不是好办法。我感觉,所谓个性,其实就是精神,就是生动,就是别致。不是胡来,只是恰到好处。在篆法,章法,刀法还没有被扭曲以前,尽力使之生动活泼,精神抖擞,气势磅礴,也就足矣了。

要有气势。曹丕说,“文章以气为主。”其实,书画图章也一样。有气势和没有气势,差多了,谁都能感觉出来。有时写个字,刻个图章,毫无生气,呆板平庸。这是因为没有兴致所致。没有兴致时宁肯呆着,闲着,不要动手。可以培养自己的兴致,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朋友们闲谈,谈着谈着,兴致就不请自来了。所以我主张,二三友好,茶馀饭后,高谈阔论,乘兴挥毫。文化本身就是一种氛围。文化在某种氛围中生,在某种氛围中亡。世界上有些民族,他们的文化乃至文明,已经消亡了。然而他们的人还在。若说,有人就有一切。这是不对的,至少不全面。若说再创造……不可能,那种氛围没有了。艺术创作的灵感,也是在某种氛围中生,在某种氛围中亡。在交友中生活的道路,是比较健康,比较正常的路。它不仅是书画图章的路,而且也是做学问的路,也是做人的路。古来如此,不可忽视。

说到艺术创作的方法,包括书画图章的创作方法,在理论上,在历史上,说法特多,腾云驾雾,玄之又玄,纷纭特甚。至于其中的要紧之处,或说微妙之处,又不敢细说,简直是没的可说。不是不想说,是不好说。“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非道也。”不要说我并未做好,未曾得道,就是退一步说,假定我已经得道,我能把它说清吗?傅山说:“此中亦有不传之密。”不传不是不肯传,是不可言传。轮扁说:“臣不能传之臣之子。”他对自己的儿子,还保密吗?艺术中有的是艰苦的历程,却没有秘密。

来楚生的图章非常好。他是当代的高手,精神境界非同凡响。他说,石头不必磨得很光。磨石头是件小事,可是以前我只怕磨得不光,想不开。我曾经问王绍尊先生,怎样才能把印面磨平。我只怕它不平,也是想不开。后来隔了许多年才知道,石头印面非常平,反而不好。盖印时使劲摁,结果是四边很重,中间是虚的。最好是锅底式的。我试验了一次,“不登”,印面不平,反而好盖。印面不平,一方印可以盖出各不相同的印拓来。你只要使印面四边受力不均匀,效果就大不相同。如果是大印,巨印,闲章,压角章,可以在不至认错印文的原则下,撕个小纸片在印面上遮一下,盖出来效果完全不同,可以变换出许多花样来。这当然只是玩儿,不过也要看到,这是一种需要。比如一幅狂草,一溜歪斜,满纸云烟,或者若隐若现,米家山水,一边盖个端端正正的图章,道貌岸然,像个傻瓜,很不协调。

形式的多样化,是一种需要,是一种本能的要求,完全合理,永不过分。关于这个“”字,也需要说一下。一般都念成岩,或涯,只有《康熙字典》标着一个另外的音,“似泥”。我的家乡有些地名有此字,音捏。一般是指悬崖,曰头。人反应迟钝,发呆,说发,“看那人不登的”。我的闲章,正取此意。还有一方闲章,“燕赵之多士”。本来是“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想,慷慨悲歌在我们这个时代用不着,就刻了“燕赵之多士”,也可以说得通。

老画家赵梅生先生命我治名章,我刻了“梅生”二字小印。他非常高兴。他说:“你的篆刻令人感动。”他的确是用了“感动”二字。我表示惊愕,他又进而说:“令人激动,真的,令人激动。我每次用它,令人激动不已。”我们一笑了之。感动也好,激动也罢,受到水平高的人的夸奖,心中是很舒服的。我后来发现,赵先生把“梅生”二字印作为标识,只加盖于他最满意的作品之上。女画家汪伊虹先生,才气横溢,笔墨飞腾。她是诗人汪静之的女儿,著名画家祝焘的妻子。祝焘见到我刻的“林凡无恙”小印后,十分欣赏,希望我给他刻一方,我刻了“祝焘”二字小印。祝焘有了,自然也要给伊虹女士刻一方。我给刻了“伊虹画印”,她非常喜欢。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前几年,她告诉我说:“非常遗憾,有一次笔会,我把你刻的‘伊虹画印’弄丢了。”我说:“怕什么,再刻!”说起来很简单,干起来不简单。我怎么也刻不出原来那个精神面貌来。她的印丢了,拓样还在,左看右看,不对……弄得我非常苦恼。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江郎才尽”了吗?也可能,也不一定。你无法把你原来曾经有过的激情,重新鼓动起来。你甚至都不记得从前的情况了。我想,这是那真正的难处。

说到丢印,这也是常事,我丢过几方印,都是引首和闲章。曾经多次找它们,找了一遍又一遍,想起来就翻腾一回……老年人最怕找东西,真出汗。为了这几方小印,我非常生气,怨天尤人……后来想,我家中来人多,人多手杂……就算往最坏处想,被人偷了,也没啥,用不着大惊小怪。顾恺之的画被人偷了,他一笑了之。我常用的印,石头都是烂石头,不值钱。值钱的石头,我刻不好,放不开手脚。既然被人拿走了,不会为石头,而是喜欢那篆刻,就算被人珍藏了吧。遇事想开点,不然,苦恼万状,也不值得。你有好儿子,做了人家的丈夫,你有好女儿,做了人家的媳妇。为这事,不敢着急。这话又得说回来。我丢掉的引首和闲章,我曾经几次重刻,怎么也刻不好,没法说。这就和生儿育女一样,照原样再生一个,不可能。有人把艺术创作比做人走过的路,很生动,很深刻。但是,你可以在一条路上多次重复走过,你却无法重复你的艺术创作。它有点像是历史。历史是无法重复的,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并且,永远是空前绝后的。想开了,让我们大踏步地向前走吧。苏东坡说过这么个意思,作诗作文要像丈夫见客,大踏步而出,不要像妇人见客,许多扭捏。他这个意思非常好。我刻了一方巨印:“大踏步而出”,后来又刻了一方小印:“大踏步而出”。不知为什么,总也刻不好。可能是这几个字,不好安摆吧。傅山说:“宁真率,毋安排。”安排摆列,过于用心,大多伤了元气,显得不自然。其实,要认真说,一点不安排也不行。安排到很自然的样子,仿佛一挥而就不事雕琢,几乎没有斧凿痕迹就好了。这就是理想的境界。元遗山说:“一语天然万古新。”大踏步而出的丈夫们,也不是不修边幅,更不是蓬头垢面,只是热情自然而已,不拿捏罢了。黑格尔《小逻辑》,讲究“度”。近些年来,学术界,评论界开始频频地说到“度”。这是个重要的概念。其实,在政治上、经济上以及军事上,很难做到什么“度”。你不知道那最好的恰到好处的“度”在哪儿。人们被迫接受的,都是不尽人如意的东西,这就是现实。最后就只剩下文化艺术,人们在为最好的最理想的“度”,拼死拼活地奋斗着。其实,谁也没有达到它,甚至都还没有摸着它的边儿。就是黑格尔本人,他也不知道那最佳的效果在什么地方。他只是反反复复地玩弄它的名词概念罢了。大概这只是一种理想境界,有的做得好一点,有的差一点,(事后看来)谁也没有真正把握了它。

说到篆刻,人们往往引援扬雄的话:“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是这样的,扬雄是对的。需要耕田时就去耕田,需要做工时就去做工。甚至民族危亡,需要打仗时,年轻力壮的人们奔赴前线,为国捐躯。这有什么说的,没说的。在这以后呢?或说在这以外呢?总也得有些文化,或说文化生活吧。于是也有人说过,此虽小道,亦有可观。孔子说:“不有博弈乎?”人生在世,总得有喘气的地方,不能不留馀地,那就太苦了。不是还有各种各样的苦中作乐的事吗?书画篆刻,只不过是骚人墨客们的游戏而已,原不是为了出名,为了赚钱,为了这个那个。它是漫无目的的,一有所为,这就是多馀了。

有一次给老年大学讲课,我说:“你们老了,退下来了,写写画画,这就是玩嘛。”他们听了很不以为然。他们说:“我们不是玩儿,我们是老有所为。”既然是对我的意见,我还能不考虑吗?我曾经反复考虑,我也是老年人,我年轻力壮时曾经有过什么作为吗?简直是无所作为。现在老了,我能干什么呢?即使有什么想法,也都是妄想。傅山在七十岁以后叹道:“斫轮馀一笔,何处发文章。”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游也者,游戏也,玩儿也。那真正的玩家,都是高水平的。哪里像现在,张嘴就是诗人,七个字一句,提笔就是书法家,浊气熏天。古人叹道,“人皆饮食,鲜能知味”也。不要把艺术看得太下贱了。这里头也有“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孔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忧道是什么?首先考虑自己,道是什么?自己懂了吗?怕是根本不懂吧。道是很值得我们考虑的,我们真的为此考虑过吗?“率性之谓道”(《中庸》),我们能率起来吗?我们曾经率过吗?扪心自问,我们差得多了。

有一次同我的学生们闲谈,谈到我的字和图章,他们感到尚有不足,或说尚有缺陷,或者客气点说,尚有潜力,需待进一步发挥。我听了非常高兴,真的是激动不已。听了对自己的批评,为什么高兴?我高兴的是,学生看到了老师的缺陷,或说不足之处。这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这才是有发展的学生,有出息的学生。最后我说,我的缺陷和不足之处,我未必能纠正了,即使纠正也未必能纠正好,说不定治聋反而治成哑。这就有待于你们努力了……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谈话,令我难忘。

元结(次山)晚号“聱叟”,傲吏也。人可缺衣少食,不可缺了傲骨。同人交往不敢骄傲,但在内心中,还得有点傲骨。孟子“曰说大人而蔑之”。不然,挺立不起来。中国古代的士君子们,大都傲骨凛然。西方历史上没有士人这个群体。近代以来,中国人只说外国人曾经说过的话,所以害得我们无法认识中国历史上的士人,以及士人在历史上的重要作用。他们居官,敢于犯颜直谏,不怕杀头。他们为民,甘贫乐道,不怕饿死。我的闲章,“聱叟”,“大聱”,“聱叟糊涂”等等,都是这个意思。糊涂不是思想糊涂,是胡乱涂抹的意思。沈尹默说:“东涂西抹信偶然。”“穿椎”一词原出《北齐书》,厍狄干签名时,干字最后一笔由下而上,人谓之“穿椎”,极言其笨也。傅山诗句,“穿椎有怨尤”,就是指书法。你不进这个圈儿,倒也无所谓,一旦进了这个圈儿,自然也难免有些“怨尤”。傅山个性强烈,不耐俗,自然怨尤更多些。我辈俗人,嘻嘻哈哈,马马虎虎,随波逐流,没心没肺,自然怨尤就少一些。绝对没有,是不可能的。

前不久,我和张荣庆先生共同在保定搞了一个小型书展。我们都是保定人,他是安国人,我是易县人,横标写着“回乡书展”。说来好笑,这令我想起1947年国民党的“还乡团”。书展上有一位青年书法家问我,我所使用的引首的含义。引首一般都有含义,就是没有含义也可以。那里有个红点,指示从这里念起,也就行了。“沃若”,取《诗经》“六辔沃若”之义。傅山说“沃若在手”,是说的写字。“布”,语出张衡《东京赋》“声教布,盈溢天地”,注曰:“布,散被也。”我的用意是指草书,尤其狂草,一定要铺摊开,满纸云烟的样子。“循斯须”,语出《庄子·田子方》,遵循一时的想法,我理解为灵感。我常用的引首,“龙言人”,可以念成哲人。可惜此引首丢失了。“黔首文章”,秦始皇统一天下,下诏曰:“更名民曰黔首。”黔首之名战国时就有,他加以统一而已。我们村外有座西山,叫黔陀。我有时就自称“黔陀人”。有一位书法家,自号“紫萝山人”,说是他家乡的一座山。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是个很小的山包。我们相视一笑。其实,这没什么。文人们取个家乡的小山为名,倒也司空见惯。阎若琚号潜丘,他说,潜丘在太原。我问过许多人,潜丘何在,他们说不知道,太原附近没有叫潜丘的山,可能是个不知名的小山。张孟谈功成身退,隐于负亲之丘,说在晋祠南边,早已没有丘了。反之,极少有人叫诸如“黄河人”,或“昆仑山人”,不敢抢占大山头。这各种各样的别号,也是文人们的游戏。傅山的别号就无法统计,大概总有几十个吧。

画家任晓军命作堂号,“抱瓮堂”,他取“抱瓮老人”的意思。又命作引首,我刻了“无事”二字。取《老子》的意思,“取天下常以无事,即其有事则不足以取天下矣”。“取天下”是说做好天下的各种事情,包括艺术创作,不是要夺取天下。无事同无为差不多,无为而无不为。画家孟争命作堂号,“无梦堂”。他这个堂号起得好。他给找来大石头,我为之刻了一方巨印。后来想,如此巨印,可往哪里盖呢?又一想,他善作大幅花鸟,也许用得上。既然给他治了巨印,我自己也想来一方。我刻了“大鹏一挥”。我今年七十七岁了,老年人手上没劲。我请人做了一把长刀,有一尺多长,后端是圆的,可以用肩膀顶着。不过,老年人不适于卖力气,用力过猛,手抖,出汗,不甚妥当。现在才知道,自古英雄出少年。

从前不刻闲章,现在尽刻闲章。闲章就是闲话,闲话就是凉话,凉话就是二话。二话不容易说,说不好,得罪人,甚至招来不测。所以,说二话,俏皮话,要水平,颇有雅俗之分。相声是艺术,闲章有似于相声。侯宝林的相声里有一首诗:“胆大包天不可欺,张飞喝断当阳桥。虽然不是好买卖,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不能叫诗,谁跟谁也不沾边儿,但是特别逗人。王朝瑞一想起这首诗来就笑不可支。有一次骑自行车走在路上,突然想起这首诗来,笑得支持不住,只好停车蹲在路边笑,笑够了再走。王朝瑞是我的好朋友,他让我刻“大陵王屋山书画”,他很满意。他满意才引起我的注意,我也觉得不错。他是文水人,文水古称大陵。这地方出美女,一般人只知道文水出过两个美女,一个是武则天,一个是刘胡兰。人们不大知道在战国时期,文水就出过一个著名的美女,她叫吴娃,又名孟姚(见《史记·赵世家》)。她嫁给赵武灵王,赵惠文王和有名的平原君,都是她的儿子。闲章不可乱盖。

有人对齐白石的画风不满,说他荒谬,齐白石斗气,刻了一方闲章,“荒谬绝伦”,坚决顶住的意思。后来有人欣赏齐白石的这种精神,也仿制一印“荒谬绝伦”。日本人梅舒适到太原来,请我刻名章,我就刻了“梅舒适”三字印。有位书法家也喜欢篆刻,主动给梅舒适刻了一方闲章,印文是“君再来”。梅先生以为“不入印”,给他退回了。当时议论甚多,说什么的都有……我以为无非就是欢迎再来太原的意思。梅先生说“不入印”,却是值得注意的。不入印就是没处盖它。往哪里盖,这是大问题。比如刻个“父亲大人”,“我的爱人”,“我爱你”,“好妹妹”,“不许放屁”,“傻哥哥”等等,这往哪里盖呢?没处盖。所以说文化就是文化,不能太庸俗。如果说,我喜欢,我愿意,你管不着。是,是管不着,其奈文化何!我们中华民族,我们中国,历史悠久,文化遗产丰厚,外人敬仰,非止一日了,不能自己糟践自己,那就太残忍了。

最后说到刀法,篆刻中讲究刀法,完全不讲刀法,那就是不得法。太讲究了也不行。篆刻中的刀法犹如书法中的笔法一样,真要讲究起来,没完没了。古人爱好玄虚,今人爱好名词概念。往往是越说越空,甚至进入禅宗的迷雾之中。我说笔法的基础是筷子,既有法,也无一定之规。刀法也一样,既有法,也无一定之规。握管使锋,自然要握住,不要把笔掉在地上就行了。捉刀自然要捉住,要有准头,不要割破手指就行了。我有时用力过猛,把左手的食指刺破过。我的老战友王奂有一次把左手的无名指刺破了,我们大笑一阵,这是怎么刻的。王绍尊先生是拖刀,三个指头捏住刀,往后拉,也就是往下拖,比较稳。我问他,齐白石怎么捉刀,他说齐先生是冲刀,往前推,有精神。我看过画家王萤刻图章。他是往前冲,左手的大拇指在刀后顶着点,也挺稳,也有精神。我就采取了这种办法。不采用老师的办法,也可以。只要准,有力,能实现自己的意图就行了。友人送给一块石头,我一刻才知道,硬得厉害,不能用。大概是他刻不动才送了我。我用我的长刀,用肩膀顶着,刻了“蒙斋”二字。友人们说,这个印刻得好。我心里清楚,就是刻得不好,也没法重刻了,磨都磨不动。可见刻好刻赖也是碰劲。碰好了,就用,碰坏了,用不得,就磨掉,不可强求。有时候书展要字,很想写好却写不好,也许是太紧张。有时某人让刻图章,很想刻好,怎么刻也刻不好。这事情如同恋爱,不可不求,不可强求。你终于找到一个好妻子,你就狠狠地爱她就是了。至于怎么得来的,有什么经验,说也说不清,就算你说得再清楚,你的经验别人也用不上。书法篆刻,所有的艺术,所有的创造发明,都是如此,岂有他哉!

颜之推曰:“夫有过而自讼,始发蒙于天真。”(《观我生赋》)再也没有比一个积极投身革命的青年,十年后竟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更加痛苦的了。若说这便是一种“自讼”,其经历却是艰巨而漫长,虽然从不说起,却是终生难忘。到后来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深夜梦中哭醒,披衣而起,静寂的街道,凄凉的路灯,忽然想起自杀的赵虹……那是一个才子,我的最好的朋友。当年我被降为“新战士”代理主编的时候,也有人称我是“才子”。不过,那只是把我从工农兵的行列中开除出去的一种“普遍呼声”罢了。我是凭着我的傻,才渡过了千里万里的难关。后来才知道什么叫“始发蒙于天真”。天真不就是傻嘛。我在边区革命中学时的一位音乐教师,姓刘。后来在一次行军中遇见他了,他也参了军。我们有过一次有趣的谈话。他说:“你们南管头在三中的学生有两个姓张,一个很聪明,叫张庆源;另一个有点傻,叫什么来?”我说:“叫张德臣,就是我。”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却处之泰然。我是有点傻,不仅是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后来在五十年代,我打听这位刘老师,他在华北军区政治部任电影科长。

有点傻的人,如果把心一横,那就叫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军队我是认清了,没有我的前途,所以决心不干了。1955年住了半年“肃反队”,我一个字没有写。我的老战友王奂写了上万字的交代材料。我不写,该枪毙就枪毙好了。

到了地方,本想从头干起,谁知不行。直到1977年、1978年清查“******时”,我依然一个字没写。王奂什么时候都想表现好一点,我正好相反,不干坏事,但是决不故意表现好。人家把我当敌人,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当同志呢?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这就是我的“发蒙”。我的斋号曰“蒙斋”。姚国瑾作《蒙斋****》述其义。林曰“蒙蔽”,降大任释为“顿悟”,张颔释为“《易蒙》之象,上山下水,仁者智者,其乐和同,林子陶然,乐在其中。”姚写道:“作庐夫子之义大而远。”姚国瑾释蒙为:“艮少,坎伏不明,故曰蒙。”“吾师少年从戎,意气风发,中岁屡遭磨难,感慨悲歌,老来伏隐,返璞归真。”姚国瑾的这篇短文很精采。其实,此处还有另一层意思。蒙就是我。山西(五台)人说我,音“蒙”。张先生已拈出《文选》注为证,“谦词也”。河北人说我,音“们”,《元曲选》写作“每”,其实一样,我。我之义,自我也。有人说,孔子发现了人,庄子发现了自我。自我是一种觉悟,一种尊严,一种文化或说道德的基石。这种东西,在上古就有了。姚国瑾的短文中提到巢由,是颇有见地的。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士君子文化。大舜就是一个典型的士君子,正是他开创了中国的礼乐文明。史学家们不注意此点,这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阶级斗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前,除了临摹以外,也刻过一些名章。现在能找到的就只有一枚“袁鹤龄印”。袁鹤龄是我在边区师范学校的老同学,好朋友,后来都入了伍,几十年没断通信联系。有一次我们团政委刘国辅同志行军中问我,林鹏,听说你找了一个对象?我很惊奇,极力否认。他说,听说叫袁鹤龄?我笑了,我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是个男生。他一听也笑了,说,现在打仗,你还年轻,胜利以后再说吧。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对当时爱汇报的人,从心里佩服之至,不过他们太过敏感了,太无中生有了。这位刘政委是个好政委,从来不着急,不发态度,不乱骂人。“三查”查出身成分,查阶级立场,查对土改的态度,大概是这样时我们在一个小组(我是宣传干事),一条炕上睡觉,紧挨着。我的被子又薄又短,那是冬天,睡时,我必须把下边用背包绳捆住,不然一蹬脚就出去了。刘政委说,你那是干什么呢?我说明原因……他笑了。“三查”后,他派他的警卫员给我送来一条新被子。我连声谢谢也没有说。那时候人们不太爱用这两个字,但是心中怀着感谢。从图章扯到一条被子,这扯得太远了。

“张侯林鹏”,不是封侯的林鹏,是张侯村的林鹏。易县南管头的张姓,是从完县张侯村迁来的。史载,汉丞相张苍封北平文侯,其后裔世居中山义丰。后世史家找不到义丰在何处。我以为完县张侯村就是当年的义丰。也是聊备一说而已。

大约在“****”初期(1967—1970)我有一方印,我刻过多遍都没刻好,即“沙丘”二字印。史载秦始皇死于“沙丘平台”。沙丘在古代很有名,地址在河北省平乡县。据传最早是商纣王修建的,史称沙丘宫。后来,公子成围沙丘宫,赵武灵王饿死在此。再后来就是秦始皇。我决心写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写秦始皇。这个决心是什么时候下的,是在“****”前。定下“沙丘”二字为书名,我记得很清楚,是1967年2月19日,这天是我的生日。我把我在此以前的小说书稿(一个长篇,两个中篇)当众烧掉,然后我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我从来不记日记,怕人说是反动日记,但是有一个日记本)写了两个大字“沙丘”,注曰:“中国问题的关键在此。”即使红卫兵抄了去,谅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要真正认清中国的古代史,关键就在“沙丘”。能认清中国的古代史,也就认清了中国的现代史。反过来说也一样,能认清中国的现代史,也就认清了中国的古代史。我以为认清中国古代史的关键,就是认清秦始皇。而秦始皇一生活动的关键,就是他冠礼前后的一年多。这一年多事情很多,而一般历史学家却避而不谈。

我把我的历史小说定名为《沙丘》,前头有个“楔子”,等于序幕,写他冠礼前后的事情,取名《沙丘引》,即《沙丘》的引子。1968年写了一遍,一万多字,干干巴巴,不满意。1970年冬天在插队地点重写一遍,也不满意。到1974年,“批孔”开始了,我又重写一遍,题辞是传说孔子的歌诗:“何物男子,入我室,登我床,颠倒我衣裳。”依然不满意。后拖到1984年冬天,降大任一句话救了我的命。他说:“所谓小说,就是闲话的艺术。”我一下子恍然大悟。1985年1月5日把《丹崖书论》的书稿交给王朝瑞,我把脚一跺,当晚我就动笔写起来。我当时已经五十八岁了,此时不动笔,更待何时。我想起伍子胥的话:“吾日暮途远,吾将倒行逆施。”把以前写的全部抛弃,另起炉灶,不做计划,不列提纲,人物故事随写随编,写到那里算那里。第二年1986年4月22日,我小外孙满月时,写完长篇历史小说,取名《咸阳宫》。太原风俗外孙满月要“挪骚窝”,到姥姥家住去。我高兴极了,《咸阳宫》完成,可可的又得一外孙,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从此外孙同我一起睡。1980年,我得了一个孙子,高兴非常,取名“驺虞”,《山海经》:“林氏之国有仁兽焉,名曰驺虞,见之天下大安。”我想,只要不搞政治运动,也就天下大安了。1982年得一孙女。现在又得一外孙。人生在世,尚有何求。

生命有限,艺术无穷。这就是说的精力。年轻时,不知道精力是什么,自然也不知道爱惜,经常打疲劳战,甚至搞破坏性试验。到老来,知道了,却是没有多少了。往往是,有精力说话,比如发个言,却无精力提笔。力气就不够,不可勉强。即使勉强,也弄不好,一塌糊涂,懊丧无限,于人于己都不利。有精力提笔时,如在一般笔会上,还能挥洒两下,从效果上看,也还能混得过去。但是,却没有精力捉刀。由此可见,最后才是刻图章。一般说,它不将就,它既要求兴致、灵感等等,它还要求力气,精力充沛。这就是篆刻艺术的独特性。它不是一般的执笔,而是执刀,要力气,要精力。而当人们谈论艺术的时候,不可避免的,绕不过去的,就是****。没有****,自然也就没有艺术了。然而,仔细想来,****只是一种冲动,有时名之曰创作冲动,它只是感情,只是烟,只是火气,还不是火。没有烟,形不成火,但是光有烟,光有火气,不顶用。****之外,或说****之上,还有食欲,食欲就理智多了。这才是火。所谓血气方刚,大体上就是这种情形。而真正的艺术,它非常超脱,简直就是超然物外,变化莫测,不可捉摸,不可不求,不可强求。求而不得,无须懊丧。求而得之,似得非得。名满天下,未必真得。所谓浪得名,古来就有,遍地都是,青年学子,不可不戒。然而,却无从着手,无从着力,不知功夫何在。过去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表现人民,教育人民……”那基本的意思并没有错。只是说过来说过去,越说越硬,越说越“左”,过于简单了。书法篆刻怎么反映生活?莫名其妙。然而,它是可以反映社会生活的,是能够反映社会生活的,虽然比较曲折,比较不那么直接,因为它也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很重要。此虽小道,亦有可视。它所反映的,只是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古代的一些著名学者,当他们撰写“印人传”之类著作时,他们早已经充分地意识到这一点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道理必须能打来回,道路是可以回来的。不能回来,那就不是道路。说一句,“走自己的路”,“路在脚下”……说说可以,不能真走,回不来。这就是“朝廷之士,入而不出,山林之士,往而不返”的情形。这情形太普遍、太深刻、太耐人寻味了。因此,人们总是忽略它,不太在意。

两千年前的古人所炼出的钢,今人科技如此高度发展,反而炼不出来。在中国这就是欧冶子,在外国这就是大马士革刀。不要在1500度(温度)以上考虑,古人制造不出1500度来。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这就是所谓炉火纯青。烟都冒完了,火也着完了,只剩了最后那一点点蓝色的小火苗。它的温度并不高,然而它可以摧垮一切,熔铸一切,造就一切……这就是艺术。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生活过程中,生命过程中,体验出来,察觉出来,只是很难把握住它,不过如此而已。

回想自己的一生,总觉得与时代不合拍,好像慢半拍,这叫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自己偶一想起,就苦恼万状,不知如何是好。一位组织科长对我的评价是,不听话,不可靠。我听说后很不服。我自幼积极投身革命,抗日时期我在我们易县的最前线(最东边四区)当区干事。解放战争时期我到了野战军的团政治处当干部,也是最前线。我工作很积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然而我却给组织上这种印象,我没有办法了。孔子曰君子有三畏,首畏天命。天命不可违。这就是我从根本上说没有地位观念(不做升官梦想)的根源。这种不做升官梦的可以说冥顽不灵的思想,支配了我的一生。它实际是救了我,使我未能误入歧途,也就是未能进入“彀中”。在上述对我的恶评之后二十多年,我读了《礼记》之后,我才慢慢有了一点对自己的正确认识。

《礼记》里有《儒行》一篇,好文章。降大任曾说,你把《儒行》用楷书写出来,并加以注释,然后出版,很有意义。我死抱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教条不放。我想,有意义也只是“为人”的意义,所以我迟迟未动。《儒行》曰:“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畜就是豢养。吾刻“难畜”二字闲章,拒绝做驯服工具也。古今中外只有儒家有此一义。它和“逆命”“不使之臣”“君命有所不受”“不可使为非”“处士横议”(横者逆也)是同一个主义。儒家的此一重要主义,不仅是法家的先生和后学们根本不了解,就是儒家的乡愿和冬烘们也不了解,这是一种全新的先进的主义。它同性格上的倔强、不羁、狂狷等等不是一回事。

五十年代,中国的驯服工具论,曾经受到东欧小兄弟们的批评。中国人大为恼火。苏联和东欧大体上仍在欧洲文明的系列之中,他们只知道民主自由等等时髦概念,只在个人主义中涵泳,这同儒家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胸和“逆命”“不使之臣”“不可使为非”等等,不可以道里计也。

受人撺掇,这几年收了几个学生。说是学生,很少见面。我想我收的学生,有一个好处,不累人儿。学生们都是拜师前就已参加过全国书展,甚至有的还得过奖。写的刻的都很好,认真说来,我能拿什么教他们呢?他们也很少拿张字来,让我点评,指导。这种情况极少。有一次一个学生拿了他的字来让我看。我看后无话可说,其实比我写得好。我也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找话。我说,昨天一个钟头之内来了两位客人,第一个进门就说,呀,你瘦啦!第二个说,呀,你胖啦!其实,我还是我。你拿上一张字,让人批评。张三说,这里应该灵动活泼一点,让它飞腾起来……李四说,这里应该凝重庄严一些,入木三分,力透纸背……还怕找不到话说吗?其实没用。这种意思,古人早就说得不待说了,你们也读过多少遍了。这就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阁的意思,不过如此而已。所以,我同学生们见了面,闲坐,闲扯,一般扯不到书法篆刻上来。回想起来,扯的最多的是读书。我问他们最近读了什么书?哈耶克,给我讲讲哈耶克的意思。说到冰心,《无士则如何》……说到林语堂,《鲁迅之死》。经常谈论的是《四书》。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也有人问我:“你以足球为例,说中庸就是不偏不正,刚好进球,讲得极好,这有出处吗?”我说,“不偏不颇,‘颇者偏也’,这种注值得考虑。颇就是过分、过于、过甚……只怕不是过偏,而是过正,过于板滞,过于教条,过于守旧。古人讲,读书有间,心知其意。间者间隙也,也有时候是,意在言外……聊备一说而已,不敢强人同我也。”傅山说:“文章亦有李广、程不识两种,看才之大小耳。”师生之间,认真说来就是朋友之间。老师教给学生的往往很少,学生启发老师的却是很多。这种事情,没法记账,要记账老师欠学生的就太多了。

书法篆刻,总归是小道。虽有可观,依然是小道。此中只可见出大道,也只是见出而已。见念现,它需要有人发现它的含义,也许发现得对,也许只是无稽之谈。我在“****”中刻过一方闲章:“你死我活”。我不是说的阶级斗争、********……我是说,在学习上,在创作上,你比较死板,我比较灵活。说来可笑,那是什么时候,竟开这种玩笑。刚说了别人不入印,自己又来这些不入印的东西。这叫说嘴打嘴。这只是玩儿,有人说不错,自己也觉得挺有意思,就留下了,只是没处盖。

归根结底,骚人墨客,游戏而已。指着这个吃饭,怕是不行。傅山说:“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此一番东拉西扯,视同说梦可也。就此打住吧。时在2004年春节过后,吾已七十有七了。

于太原东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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