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姨从昨个晚饭后开始上火,口疮疼了一宿,第二天更吃不消了,不得已忌了瓜子,连骂人都张不开嘴,只能虎着脸坐在了梦阁的大门口和过路人打哑谜。
一位身如扁圆杏仁的姑娘慌慌张张地撞进来,上窜下跳又找不准方向。
绵姨快被气死了,怎么也咽不下这份憋屈,捧着嘴巴嚷嚷道:“喂喂喂,你是谁呀就往了梦阁钻?老娘这个地方是卖春色的,不是收容良家妇女的!”
姑娘听了这话,眼泪说掉就掉,楚楚可怜地向老鸨哀告:“老板娘,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到你这儿避避风头,求你大发慈悲,容我躲上一躲吧。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年老体弱的,要是没有我在身边照顾,真就活不下去了!”
绵姨没好气地指了指了梦阁的大堂,道:“看见没?那边二十一个女人都和我说了同一番话,我这善心再发下去,还要不要做生意啦?客人都被你们吓跑了。”
姑娘诧异地看着那群落魄的年轻女孩儿,沉默起来。
“狗皇帝真是狗皇帝!”绵姨心中的邪火燃烧起来,她的愤怒全指向罪魁祸首,“好端端的弄了个采红御使出来,非要抓身子清白的女孩儿进宫,吓得这些丫头都奔到了梦阁、假扮青楼女子以躲避抓捕。可是老娘开门做生意哪有拒绝客人的道理,点一个姑娘是清白人家、点一个姑娘又是清白人家,客人兴致大减拂袖而去,倒霉的还不是老娘!”
杏仁姑娘左思右想,确实不能白白损害了梦阁的利益,只好哭哭啼啼地转身出门、听天由命。
“等一下——”楼梯上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绵姨没好气地看过去,果然是爱招惹麻烦事的八角枫。“怎么着小八,你预备开善堂?”
八角枫穿戴规整,似是要出门的架势。“好绵姨,咱们了梦阁那么大,别说容纳二三十人,百人也非难事嘛,就留她下来又如何。”
“这是场地宽敞不宽敞的问题吗?她们为逃避采红御使的捉拿都鱼贯到了梦阁,且不说得不得罪客人,万一有男人动了歪脑筋、欺负了这群冰清玉洁的姑娘中一人,老娘怎么和她们的父母交代?这罪同逼良为娼啊!”
八角枫挠了挠耳朵,建言道:“那就让她们到咱们自己人的厢房里待着呗。”
“小八你个死丫头,动嘴皮子就不让话过一过脑。她们占了厢房,我的花魁美人们去哪里做生意,难道要在大厅里云雨吗?”绵姨觉着口疮又崩裂开了,但不得不把道理讲明白。
“你就是掉进钱眼了。”八角枫没大没小地说,随手扔过来一个布袋子,砸着绵姨的胸口,怪疼的。“喏,这是我的私房钱,就当是了梦阁经营所得吧,今儿用不着开门迎客了。”
绵姨认真掂量了布袋子,绷不住凶巴巴的面孔,高兴地笑出声来:“嘿,小八你什么时候存了这些银两的,数量可观哪。”
“各人生财有道。”八角枫说着,已行至大门口,“我出去一趟,劳烦绵姨照看好一众姐妹。”
绵姨想要拉住她的衣袖而不成,只得目送了她行色匆匆而去,高喊着嘱托上一句:“你在外也诸事小心。”
八角枫的耳朵只飘进“小心”二字,人奔出去甚远。她方才得了苹婆飞鸽指示,难得又难得的要往鼎乾庄密室中相聚,不晓得的鸦会不会去。
采红御使的车马从昨日下午便在皇城脚下的街巷中纵横自如,暂不提马儿借人势成了什么疯魔样子,连带车轱辘都嚣张跋扈,毫不留情地碾压过老百姓的地摊杂货、蔬果粮食。若说物资缺损尚能容忍,当街当户强抢民女简直罪犯滔天!睁开眼随处看看吧,只要是个处子身,下到总角幼女上至无牙老妪,莫不是被强拉硬拽着离开父母亲友,霸道地丢尽笼车,如待宰羔羊雏雉。街道上泣鸣呜咽,哀而又哀。
八角枫好几次都忍不住要抽剑割了采红御使那颗粉面油头,只是苹婆传令聚会、不知商讨何事,切不能因此而耽误组织的筹谋计策。说不定,要讨论的正是如何斩了采红御使,现下只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鼎乾庄就在眼前,八角枫按捺住愤懑的情怀,四下观察无人,默默然调动机关进入内院,再一路曲径,熟练地觅着议事之所,迅疾地潜入地下密室。
叩一叩铁门,门上铁格闪现一双眼,与八角枫对视后很快启了锁子。
“路大哥,许久未见,一切顺利否?”八角枫与开门人打了个招呼。
路苍杨点点头,说道:“老样子,就是任务少得可怜,武功都生疏了,还靠划船度日为本。”
那一边在天心轻盈跃步而来,递上一张纸:“苹婆稍后便到,请在此等候。”
“没问题,的鸦……李灼华来了没?”八角枫问,遮遮掩掩。
在天心笑不出来,只朝某方向甩了个袖子。
所谓“灯下不明”,那一处叫呱呱的不正是李灼华么?他身边谦谦者则是的鸦无疑。
“真是要了命了,那些女子被逮到宫里,十有八九是个死。”李灼华新画了一幅扇面,摇得起劲。
看来这个话题已谈论了许久,不然的鸦怎能青筋赫布、怒从心起。“太不像话了!为国之君者,再不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当今圣上却行如此失仁义的罪孽,国之哀哉!”
八角枫入了伙。“可不是嘛。我一路走来,眼见的都是生离别,那些女孩儿的父母恸哭涕零,太让人伤心了。”
李灼华摇扇子的手局促起来。“有什么办法呢?皇帝的旨意就是天意,权当是个天灾吧。”
的鸦与八角枫一齐驳斥:“你怎么能这么说?!”
“如果换做你是某位无辜女子,有高堂待侍奉,有弟妹需供养,还能讲出这样事不关己的冠冕话?!”八角枫厉声质问。
“哎哟,我说了什么就遭口诛笔伐啦……她们是很惨,我非常同情她们,但是同情有屁用,我又不能左右皇帝的旨意。”李灼华停止挥扇,严肃地应辩。
的鸦臂上经脉跳动了一下。
八角枫冷笑:“你真是个君子呀,只要站在这里摇头摆尾地说‘我又不能如何如何’,便能撇得干净、作壁山观了?假使人人都如你,民智不开、逆来顺受,让别有用心的人掌管了命途,那天下还有没有光明可言了?”
“哈,八角枫,你吃了鞭炮吗,非得呛死我才行?你有能耐,你去街上振臂呼喊,采红御使就能停止作孽啦?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我只能说自己现在时运不济,成不了高堂上的言官,没法扮演天下万民的喉舌,这个时候的我除了保护好自己还能怎么办?如果我真是你口中无心无肺的人,根本就不会在意那些女子是可怜还是可恨。”李灼华也是坚韧,不像往日打嘴仗、随便认个输。
八角枫一时搜刮不出反驳他的话,闷出了一头一脑的汗。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苹婆现了身。
“在密道里就听见你们瞎吵吵,多大岁数的人了,火气还这么旺?”苹婆冷嘲热讽。
晚辈们纵然想为自己分辩,但碍于她的资历,还是留给自己消化了。
苹婆坐在为首的交椅上,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有一大一小两件事要说。小事只关乎在座的两人——的鸦、八角枫,大本营来了讯息。”
被点名者打了个激灵,彼此对视一眼。
“柳宫姝和沈静芹好好得活着呢,”苹婆不疾不徐地说,“而且很得大本营之人的欢心,留在那里悉心栽培了,你们……”
“什么?他们不准备把小姝送回来?”八角枫打断道。
苹婆嫌恶地瞪着她:“你有异议?”
“当然啦,小姝是我的心头宝,我不放心让她置身于陌生的地方。苹婆,麻烦你再和大本营沟通一下,让小姝回来吧。这个丫头除了吃就是喝,除了喝就是睡,能得什么青睐呀?总不能是在厨房做小帮工吧。”
“说得轻巧!”苹婆一口回绝,“光是鸿雁传书、上下疏通就费了我不少人脉,天可怜见、保住了两个丫头的命,现在我感谢大本营深明大义还来不及,你倒撺掇我得寸进尺。讨孩子作甚,她们要是得高人点拨,学会顶尖的功夫招式,何愁没有好前途?不要目光短浅,由着感情操控意志。”
八角枫急忙抓住的鸦的手臂,拼命使眼色。
然而的鸦颇有些出神入魔,竟然对此事不置一词。
苹婆懒得和八角枫啰嗦,向所有人道:“接下来我要说一件大事,足以颠覆你们整个人生的大事。从现在起,我会告诉你们其余分部同行的信息,你们依线索找到这些人,然后……一一杀了吧。”
路苍杨深感莫名,他问:“为什么要杀组织里的人?不是有规矩,不能私自寻仇报复吗?”
“这不是寻仇。”苹婆搓了搓手掌,露出一个怪诞的笑容,“是保全自身。”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路苍杨耿直道,“难道组织里发布了集体任务,要求我们大规模地行刺自己人?”
“和组织没关系,”苹婆稍有愠色,“是我和上面人的意思。现在干这行的这么多,猫啊狗啊的把你们的任务都抢光了,你们还准不准备往上爬了?”
路苍杨到现在才算听懂。“可是无缘无故屠戮同行,未免太没有义气。”
苹婆耐心渐失,嗓门大了起来:“义气可以当饭吃?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上面的人已经没有耐性等待了,如果我们不能杀其他分部个措手不及,他们也会得到同样的号召,到时候你们的性命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路苍杨自己拿不定主意,看向了其余人。在天心素来与苹婆交好,虽说不出赞同话,看表情决计是认可的;八角枫和的鸦仍处在昏头昏脑的阶段,不能视为参考;李灼华大概是受了八角枫的气,这会子一脸“山有虎而偏行”的逆反情绪,张口闭口的“就这么定了”。
“咱们只不过除掉一些四五六级的酒囊饭袋,并不影响组织的根基嘛,在这个基础上稳固了自己的地位,何乐而不为。”苹婆贪婪地笑起来。
八角枫不再纠结于的鸦古怪的状态,她站起身,唱了反对的一票。“我还以为你把我们招来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原来只是一己私欲!现在外面有那么多姑娘受难,我们不把采红御使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还想干什么呢?”
苹婆丹凤眼斜刺入发根,鲜有的凶狠。“那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我们这个组织之所以能存在这么些年数,全凭干练果断,不瞎掺乎没有影的事。如果组织发来任务,让我们去行刺采红御使,那你打头阵我绝无二话,否则,就老实地听话行事!”
八角枫几辈子的不满都撞在了一块。“你作为我们的首领,又怎么不老实听话行事了?偷袭杀害自己人的计划,不就是你个人的野心吗?组织上可批准了?”
苹婆恨透了这种反问腔调,她本想即刻与八角枫撕了脸皮,但手下人亲眼看着她出手,万一敌不过年轻后生,可不就丢了脸吗?“那好吧,你别参与进来。”苹婆倏忽冷静下来,“柳宫姝的事,我再费点笔墨纸砚,向大本营重新表明一下立场吧,”
八角枫咬牙:“你想干什么?”
“请大本营不用顾及我的老脸面,对这位小妹妹爱怎样便怎样咯。”
“奸诈!”
苹婆毫不忌惮地狂笑起来:“同我斗,在座的都太年轻了。”
“我警告你,别以为自己年纪大了不起,你敢对小姝做不利的事,我杀你时决不手软!”八角枫挺剑,直指老女人。
苹婆从鼻孔里出气,道:“只要你听话,乖乖地铲除累赘之人,我自然懂得体恤属下,说不定,真就写信给大本营,请他们放了小姝。”
八角枫不甘心,却不得不服帖,把剑重重扔在地上,赌气离场。
与大门还有一步之隔,八角枫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向的鸦的后脑勺大喊:“你平时不是能得很嘛,怎么今天一句话都不说了?你不关爱小姝没关系,但你别忘了对尽情父亲的承诺!哎呀呀,我真是被你气死啦!”说罢摔门而出。
苹婆和在天心冷眼旁观,路苍杨和李灼华不知应有何种反应,也是浑身不自在。
然而的鸦此刻像从石头精附身中挣脱,一下子灵动起来。“灼华,你随身带着面具吗?”
李灼华摆手:“没带。我以前不是送给你两个了嘛,你又想要了?”
的鸦蹙眉,自说自话:“来不及了……算了,也用不着了。”他蛟龙盘云般扭身,衣摆划了道长弧,没有给围观者多少反应的时间,亦出了密室。
“今天是不是不宜出门啊?大家都像撞邪了一样。小八那样咄咄逼人,的鸦又这样神神叨叨。”李灼华又开始摇扇子了。
苹婆没心思揣度年轻人的激情。“你们三个还算正常的人,尽快实施老身的计划,夜长不仅梦多,还容易被鬼压身。。”
在天心、路苍杨、李灼华抱拳作揖,驯顺地退出密室。
再说八角枫,负气出了鼎乾庄,正拿地上的小石子出气。“的鸦大坏蛋!装傻充愣不跟我统一立场,踢死你!踹死你!跺死你!踩死你!”
还没等全部的小石头被蹂躏进土地里,八角枫身后涌来一阵疾风,她刚要回头,手腕霎时被擒住了。
“别说话,跟我走!”的鸦拽着她一路奔袭。
八角枫岂能由这个自大鬼摆布?“干嘛干嘛,你要掐断本姑娘的手啦!喂,你到底带我去哪儿啊,混蛋!”
的鸦没有笑意,只是行路。
“走远路不如骑马……”八角枫看出了的鸦的焦躁,小心地建议。
“慈幼堂。”的鸦已经没有心思构建完整的句子,直接抛出目的地。
八角枫无语,内心泛起一浪又一浪的忧虑,忧虑的原因却是不敢细想的。
这两位轻功过人,没用多少时间,慈幼堂的守门石兽已在眼前。
“哐——”的鸦一脚踹开大门,拉着八角枫就往医室冲。
进入医室后,的鸦总算松开了八角枫;后者甩了甩红印子遍布的手腕,紧张地等候的鸦的下一步举动。
只见的鸦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背着身虽然不十分明了,但也能估摸着看出他把一个物件揣进怀里,另一个物件握在掌心。
“小八,”的鸦结束了一系列急切的行为,叹了口气,站定在八角枫面前,“这个东西请你替我保管。”说着,的鸦将手心之物递了过来。
八角枫背过手,退了两步:“我不要替你保管东西。”她说这话时,心里难过极了——只有生死离别的人才会托付这托付那,尽管她不明白的鸦为什么会遭遇性命的威胁。
“听话……”的鸦柔和地说,“这个东西对尽情很重要。”
一把精致的飞刀,小巧,但割喉取血很利索。
“如果有一天,尽情问你谁是她的弑亲仇人,把这个给她就行了。”
八角枫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立刻后悔了。“她是你的孩子,有问题也应该问你,问我干什么……你别故弄玄虚啊……”
的鸦温和地笑了,不甚自然又情不自禁地扶起了八角枫的下巴颏。“我好像,爱上你了。”
八角枫凝视着他明媚的眼眸,嘴上说:“疯了疯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可自己也移不开目光。
“你听我说完。”的鸦握了她的手,放到心口,“尘世间有太多奥秘解不开,为什么会爱上你就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动得心,或许是五年前在鼎乾庄第一次见面?可是与你初见的我,为什么竟觉得彼此曾经邂逅过……我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你,因、因为我有太多羁绊逃不开,我不能让你牵扯进来,这是我爱你唯一的心愿。”
八角枫哽咽,泪水畅畅快快地将自己消融在蕴热的空气中。“那现在为什么要承认?”
“我怕……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呢?我、我不是杵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听着嘛,你还有多少肉麻话,我只管听,绝不打岔。”八角枫挤出一个泪迹斑斑的笑脸。
的鸦长久地注视着她,末了:“替我照顾好尽情。”
“这是哪门子肉麻话呀,不算,你重新说!”八角枫的笑意遮不住悲伤,她咧开嘴,笑得像只哭脸猫。“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做什么,突然就唱大戏一样地和我说这种话,弄得人家那么感伤……呜呜呜……”
的鸦莞尔地笑着,道:“好呢,靠近来,我告诉你。”
八角枫将信将疑,梨花带雨地凑上脑袋,鬓角才到对方的唇边。
“保重自己,千万。”
八角枫错愕地抬起头:“你骗……”
最后一个字还未倾吐,女子后颈吃疼,知觉顿消。
的鸦抱起八角枫,温柔地安放在床榻之上。
回首看,玉蝶垂蕊两相爱,奈何东风吹来散。
的鸦轻轻阖上医室的门,系紧了佩剑,踏风而去、不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