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师,这太好了。没想到她会瞒着我们,可一定是出于好意。”伊菊激动得在有限的空间里跳起舞来,锦坤忙扶着她坐下。伊菊笑着说:“你看着累,我其实一点也不累,自然得很。”
“快生了吧。”
“还有些日子。”
时间不早了,锦坤应当告辞,可是他恋恋这个温暖的空间,是梅朵长年生活的地方,有她的气息从书桌旁,厨房间,丝丝缕缕往外渗透着,令他陶醉。他还在桌上看到她的一幅照片,是和小可的合影,两个人都作着鬼脸,笑得喜眉俏目的,锦坤知道那是街上流行的大头贴,他以为只有小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才喜欢,没想到梅朵也去凑这个热闹,不过看得出来,是几年以前照的,因为小可的个子还不高,脸上还没有那种晶莹剔透的光,完全是个黄毛小丫头。一转眼,她就长大了,可是自己很少关注她的生活,她需要什么,她心里想什么,这一切,小可都是和梅朵说的吧,由她来帮她实现,小可也许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无意之中,也为他这个作父亲的,保留下了女儿成长的轨迹。这些年,梅朵真的为他们父女俩付出太多了。锦坤对于梅朵,深深的感激,亦深深的爱恋。呵,就在几个小时前还怀疑她移情别恋,祝锦坤真是个俗不可耐的蠢人。
他的爱情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比她幼稚任性,倘能与梅朵共度余生,夫复何求?锦坤,你是再也不能错过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梅朵会当夜赶回来,并于第一时间来到他面前,他恍然大悟,她的心情与他如此相似。他紧紧拥抱她,泪流满面,此刻,他不是她的老师,也不是她的同事,他只是个恋爱中的男人,失而复得他的爱人,他要紧紧抓住她,不让她再离开,即使她的生活中再出现什么不测,他也要与她一起去面对。他想责怪她,埋怨她,心疼她,但所有的表达方式只在这个紧紧的拥抱,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以及身体里血液和眼泪流动的声音。
不知觉间,天已经大亮了,梅朵仍然酣睡未醒。一个人彻底没有心事才会如此吧,锦坤看着她的脸,爱怜地想。
天遂人愿,今年中秋天气十分可人,月亮皎洁,华光如水。梅朵她们住所上面有一个平台,不大,但是可以放一张餐桌。冬香在上面种了一架叫不出名字的蔓藤植物,此刻绿意盎然,一派生机,他们决定晚上在这个好地方吃饭赏月。
梅朵此刻又成了这一组人马里面的灵魂,一大早,就和冬香去了菜场。中午打电话给澜宁,请他来吃晚饭。
“澜宁,你晚上可要陪你妈妈?”
“不用,她现在有人陪。”澜宁爽快地说。
“呵,真的?那真是好事,不然我还不敢把你叫来吃饭呢。”澜宁那个仿佛练就了金刚不坏身的妈妈,居然也有被融化的一天,梅朵心里充满了好奇与喜悦。
澜宁早到,抱了一只大西瓜兼两束鲜花,这分礼物提在手上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他自有说法,中秋吃西瓜是应时,月饼当然也是,不过他想主人家一定是早早备下了的。至于鲜花,分别送给梅朵和伊菊,粉色的香水百合,美艳不可形容。令他意外的是,伊菊蹒跚着身子来开门,锦坤正在厨房帮忙,梅朵在房间里打电话。一一打过招呼之后,和伊菊坐着聊天,伊菊手捧鲜花,笑得如花灿烂,对澜宁说:“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束花,信不信由你!”澜宁马上作受宠若惊状。送花很老土,但真送起来,那效果还是惊人的好,你看这个大肚婆深深陶醉其中,女人与花,也是不解的情结,也许早在男人们将女人比喻成鲜花之前,女人们早有这种自觉了。鲜花美丽,芬芳,脆弱,无不一处不像女人。
梅朵的态度却沉稳得多,现在的梅朵又恢复了从前的色彩,澜宁有点留恋那个病中的她,柔弱,任性,较多的女性气质,此刻,她如此神采奕奕,微笑着说谢谢之后,将花一枝枝修剪,插入一只阔口白瓷瓶里,放在冰箱的上端。
澜宁看着她做完这一串的动作,然后回转身来,握着他的手说:“澜宁,谢谢你,一切。”他的心立即舒展开来。他知道自己早已被她打入好友一册,甚至是兄弟一册,万劫不复,但自己对她,也是早已没有非分之想,他甚至觉得她过于阳刚了。这可真奇怪,在上大学时,不是迷死她这一点阳刚之气么?恐怕是因为自己那个时候过于阴柔,需要一点互补吧,这样一想,也很释然,必竟梅朵这样的朋友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们之间,几乎是经历了生生死死才有今天的。
澜宁想得没错,梅朵看锦坤的目光要柔软许多,视线像可以转孪,一路粘在他身上,看他在厨房笨拙的样子,偷偷抿嘴一笑。
锦坤从厨房出来,身上缚着冬香蓝印花布的围单,样子有几分可笑,但他全然不在意,热烈握住澜宁的手,说:“你来了?谢谢你。”澜宁捉狭地冲伊菊她们眨眨眼睛,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请问先生是?为何一开口就言谢哪,我想我们素昧平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好个祝锦坤,转拨得飞快,立即板着面孔说道路:“小子健忘,不记得先生了?”是啊,他是他的先生,教过他西方美术史,倚老卖老,眼前的学生辈也捉不到什么错。
众人哈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欢悦起来。伊菊说可惜小可不在,不然最开心的是她。孩子嘛,大家又不由得畅想起明年的中秋来,届时,伊菊的孩子快一岁了,正是伊呀学语,好玩得紧。
锦坤端着榨汁机进了客厅,说是冬香新派给他的活,叫他榨八个橙子。可怜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活,手忙脚乱,梅朵笑着起身帮忙,把橙子洗好,切成小块,那机子刺耳地响一阵,再来。很快搞定两杯橙汁,原来是给伊菊和梅朵喝的,因为她俩不能喝酒。冬香这孩子,虽然长得粗夯,内在却秀美精致得很,早已和那个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小同乡分了手,她说她要找个有手艺的人,这样两个人才可能在城里立足脚跟。因为时间比较空闲,她自己报名上了烹饪班,手艺是越来越出色了,她的目标是离开梅朵她们后能开个小饭馆,用她的话说,从农村到城市,总有一代人要付出代价。
菜布了满满一桌子,大家首先为梅朵身体的一场虚惊干了一杯。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爽直利落的梅朵却红了眼圈,怔怔看着众人,只会说谢谢你们。锦坤不由恻然,他伸长胳膊,使劲搂了一下梅朵的肩膀。澜宁见状,大声叫着:“祝老师你们也太过分了,不怕我这颗破碎的心再度粉碎?”锦坤道:“时下不是有一种强力胶水么,不是说一粘就好?”澜宁无奈地摇摇头说:“这是什么世道,先生如此为人师表。”大家轰一声笑了。伊菊突然弯下腰去,面色尴尬。
“怎么了,伊菊?”梅朵最敏感。
“没什么,他踢着我了,我差点一手抓住他的小脚。”伊菊笑了。
“真的么?这么奇妙?”谁也不信。
“那一定是个顽皮的小子,姑娘总是安分一些。”锦坤很有经验地说。
“你是说,小可在她妈妈肚子里时不这样?”
“我不知道啊,小可又不是我生的。”锦坤笑着摇摇头。
“什么?我们都以为她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她是多么像你!”夏澜宁装作大吃一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梅朵用筷子指着澜宁,但笑不能语,过好久,才说:“夏澜宁,你这张烂嘴!”
“天,你看看,什么叫过河拆桥。”澜宁故作失落,低头挟了一筷子菜。锦坤有一瞬间走神,想到了明秀,但也只是流星似的一滑,就带过了。倒是小可,在他心头呆了一会,明天,她就要从外婆那儿回来了,因为梅朵的事,他想要和女儿慎重在谈一谈。
冬香把饭菜撤下去了,端上了月饼,两个男人继续喝啤酒。今早去菜场时,买到新鲜的菱角,梅朵十分喜欢这种清凉的吃食,老的嫩的都买了,价钱十分辣哗,因为是时令应节的食品,居然卖到六块钱一斤。冬香吃过饭在厨房里煮红菱,菱角的清香居然冉冉上升,直达天台,说不出的好闻。至于那嫩的,用盐开水一一泡过,去壳,味道格外鲜甜,梅朵笑问锦坤,想到一个什么词?
“齿颊留香!”真的。
中国人最有智慧,就连吃的就要应时应节,过时货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但菱角除外,冬香把煮好的老菱端上来时,也别有风味。据说还有一种乌角菱,就是采摘下来放到地窖中去沤,沤到表皮烂掉,紧硬的壳却丝毫不受伤害,所以菱肉还是一样的鲜嫩,放到过春节时吃也不要紧,当然,放到那时,自然身价百倍了。
“这世间万物都有其灵性,我们今天吃它,也莫不是前生注定的呢,更不要说人与人之间了,看我们这几个,你们仨是大学同学,而我是你们的老师,今天又都成了患难之交,真不知道是几生几世的缘分呢!”酒精让人神经松驰,锦坤这种平日几乎滴酒不沾的人,一碰它,话就自然很多。不过,他说的全在理。澜宁不由得想,这缘份之事还真是有的,比之他和梅朵,一定是很有缘,却没分,因而兜来转去,虽然绕不开,却总是缺那么一点点,好在自己早就想通了,不然,岂不是要心碎而死?转头去看伊菊,他已经从梅朵那儿知道了她的故事,对她的深深怜惜很快化作了无比敬重,伊菊是个真性情的女孩子,如今这世道,这样的女孩子早已绝迹。可是看起来她也已经让过去永远成为过去,花前月下,她居然睡着了,肚子如山丘般隆起,看着不是不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