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祝老师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你做什么把手机也关了?害得我和冬香连中午饭也没有吃好,不如,晚上叫祝老师和小可过来吃饭?”伊菊热心地说,也许她还别有用意。梅朵爽快地说好,只是她要去休息一下。
这是锦坤第一次来梅朵她们的住处,居然还买了个水果篮上来。梅朵伸手接过,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您真客气。”锦坤讪笑着别转头去。梅朵看起来气色很好,和上次出院时的情形判若两人。最可爱的是小可,十五岁的她真的是个大姑娘了,眉梢眼角都是锦坤的气息。锦坤的英俊清秀,移植到小可的脸上,说不出的妩媚清透,蔷薇色的皮肤,整张脸像是宝光流动,晶莹剔透,年轻多么好!
小可到这里就像个主人似的,跑到厨房问冬香晚上吃什么菜,要不要帮忙。冬香壮实红黑的脸膛,羞赧的神情对小可来说十分有亲切感,每次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的朋友根娣,有时,她几乎会混淆了她们俩,但她早已问过冬香,她并不来自外婆家所在的桃湾村。
小可对十字绣依旧钟情,这回她带了个作品来,是一串三朵小的梅花,取名为“梅朵”,借以慰问梅朵病况。他爸爸在边上见了,不由醋意地说:“又不见你对我这么好,倒事事想着梅朵。”小可突然被得罪了,噘着嘴说:“爸爸你才没良心。我绣的第一个就是给你的,是一串小桔子,你忘了,也忘了妈妈,对不对?”大眼睛里泪水汪汪的,众人一时都尴尬,接不上话来。
好在冬香适时叫道,开饭了。
冬香越来越出息了,这也是梅朵和伊菊喜欢她的原因,她肯钻研,爱动脑筋,别人一鱼三吃,她非要想出个五吃来,菜做得越发精致了。动作又干净利索,厨房用具永远闪闪发亮,梅朵多次表扬她,你猜她怎么说?她愁眉苦脸地说,梅朵姐是说我有做保姆的天分?这个倒不知道,但她一日日幽默了,可能是受梅朵的影响。本来,生活已经很好了,等孩子生下来,简直完美无缺,梅朵快乐达观,很多事情可以视而不见,可是现在,心像被扣在一个大黑锅底下,闷不可言。她有时希望明天就是星期三,有时又盼望这个日子永远不要到来。
伊菊建议喝一点酒,她的意思很明白,今天是锦坤第一次来这里,也是和梅朵之间感情的一个转折点,庆贺一下。可是在座的人除了锦坤和冬香,都不适宜喝酒,只好作罢。
“你不要吃米饭吧,医生不是说要吃些软和的么?”锦坤对梅朵说。梅朵唔了一声,内心十分感动,脸上却并无表情。冬香体贴地说,她正在下一碗鸡丝面给梅朵。
梅朵注意到,小可一直绷着脸,一言不发。这里头有古怪,似乎不单单是为了那个十字绣的事,梅朵看着锦坤,偷偷用筷子指了指小可。锦坤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得知。
回家的路上,锦坤问小可今天怎么了,一直不开心似的,是不是有点失礼?小可突然用力扯住锦坤的袖子,把他一路扯到了树丛的阴影里。
“爸爸,你说实话,你和梅朵姐姐是怎么回事?”因为路上有行人,她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但口气却十分严厉。
终于来了,锦坤轻微咳了一下。
“小可,你可记得妈妈走了多久了?”
“走了多久她都是妈妈。”声音似有哭泣。
“那是自然。小可,爸爸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她,还有我们从前的快乐。妈妈走后,爸爸的心好像也被剜走了一块,再也补不起来了。”小可捂住脸,低低抽泣。父女俩重又搂在一起,回了家。
“可是,今天吃饭的时候,我感觉你们俩很不正常,还有伊菊姐姐的眼神也不对劲。你们怎么了。”小可的口气明显柔软下来。
“你喜欢梅朵,不是么?”锦坤问道。
“是,我喜欢她,她像妈妈一样好。”小可点点头。
“爸爸也喜欢她,也觉得她像你妈妈一样。”锦坤自然地接上去。
“可她是姐姐啊!”小可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小可,爸爸不会勉强你的。这么些年来,梅朵对我们俩多么好,那是因为她也十分喜欢我们。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小可,爸爸不想错过梅朵,你呢?”小可十五岁了,她完全理解爸爸话中的意思,可是在她,这种关系的改变仍然是一次打击,她怔怔落下泪来。
“那么,妈妈呢?妈妈怎么办?”她哭着说。
“妈妈一定会为我们高兴的,她最希望我们有人照顾,过得幸福。”这一点,小可也丝毫不怀疑,可是她含着泪对锦坤说:“爸爸,我接受不来,不是因为梅朵是姐姐,我想,任何人,我都接受不来。”
锦坤站起来搂了搂女儿,说:“先去睡觉吧,爸爸会等你,爸爸有的是时间。”“那梅朵姐姐呢?她会等你么?我看她今天对你并不不么样,也许是你自作多情。”锦坤有刹那的失神,还是微笑着示意女儿去睡觉。是啊,梅朵今天的态度是有些奇怪,不仅淡然,简直冷漠,和在医院的那些日子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她生病的那些天里,他们分明已经清楚地表白过了啊,难道病好了,她把这些都一笔抹去了?她对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绝不是这样的人,说实在的,在他们两人的感情上,梅朵还主动些。如果仔细分析起来,他对她的爱情里,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对她的感激。
可是今天她怎么了呢?
那一夜,锦坤既担心梅朵又担心小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半夜里,还是起床去书房,找到明秀留给他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明秀是个多么美好的女人,她处处在为他着想,什么都想到了。锦坤相信,如果他和梅朵之间遇上小可的阻止,他只要把这封信给她看,她明白这是妈妈的意思之后,一定会同意的。在内心深处,他更担心的是梅朵的态度,她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呢,还是遇到了什么人?这样的猜测让他极度不安,这样极度的不安里又让他非常意外自己对梅朵的深情。以为只饮了浅浅一口,谁知道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这就是爱情么?不是说人到四十而不惑了么?为什么他还迷惑得厉害?
当更大的的问题出现时,先前多么棘手的事都会退而其次,在梅朵的生活中,起初最大的事情不外乎是确认锦坤对她的感情,这是这些年来纠结于她心的事情,没想到小小一次肠胃炎,锦坤就丢盔卸甲,露了他的真面目,梅朵又惊又喜,这巨大的幸福几乎淹没了她。她喜爱看越剧,有一出叫《追鱼》的戏,当鲤鱼精面对天兵天将的追杀,最后不得不对张郎亮明身份时,痴心的张生表示,“纵然你是鲤鱼精,又何妨!”惊喜交集的鲤鱼精喟然长叹:“我鲤鱼的眼力真不错也!”当时梅朵就有和鲤鱼精一样的感受。
可是,当胃镜检查完毕时,医生凝重的表情让梅朵失神,她的背上瞬间爬满了冷汗,几乎同一时间,她想到了早逝的母亲,母亲得的也是恶疾,最后的样子惨不忍睹,当时家人惶恐凄苦,根本不知道保护一个孩子的记忆。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临终的样子总是入梦而来。要到很久之后,梅朵才渐渐摆脱它,并建立科学的判断。她比同龄人更早地知道了真切的死亡,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慢慢放开怀抱,以一种通达乐观的目光看待世事人情,那也是别人眼中那个疏爽大度,表面看来没心没肺的梅朵。老天啊,难道你也妒忌锦坤给我的爱情?因而在我刚刚得到他时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他是我的缘份,是我十八岁时见到的第一张脸,他是我挣扎等待那么多年的结果,如果,这两者真有抵触的话,我愿意放弃他,真的,我愿意像从前一样,守候在他的幸福之外。
可惜,一切都由不得自己选择,梅朵颓然地想。当她在小区的转角处看到朝她走来的小可时,内心一阵阵的绞痛。
“梅朵姐姐。”小可低着头,并不看她一眼,情绪十分低落。
“小可,出了什么事?”梅朵着急地问。小可摇了摇头。
“你和爸爸吵架了?”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小可完全秉承了母亲的智慧和冷静,她不像别的同龄小姑娘那么叽叽喳喳浮皮潦草,有时她成熟过大人,所以锦坤早就学会了什么事情都和女儿商量着办,完全把她当作大人。
果然,小可还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