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一直在外边时不时地观察着姚遥办公室里的动静。其实不用太仔细，周韵在房间里的声音就能很清晰地传递出来。本来写字楼里隔间都不太隔音，同事们接个电话都能听到。邢斌的声音不大，是有意压低的；姚遥的声音也不大，是在办公环境里习惯性的小声。但是周韵可不管不顾，声音一波一波地传出来，晶晶又听了个全套。
晶晶一边听一边干自己的事，突然，周韵的声音没有了，邢斌的大概也没有了，姚遥激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周韵，既然你知道邢斌的孩子是这种情况，我觉得，作为女人和妻子，你应该去理解和体谅邢斌这种行为。你是担心他们旧情复燃吗？还是你就是不能容忍邢斌这样去关心自己的女儿？”
晶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办公室门口，从玻璃门外观察姚遥。晶晶看见姚遥少见的激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好敲敲门进去探了个头，用眼神给姚遥传递了一个提醒。姚遥心领神会，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晶晶这才出去了。
姚遥坐下来尽量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周韵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周韵说：“两个月前吧！姚律师！你别以为我多不讲理！他女儿病了，你问问他，他刚告诉我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他说的？我跟他说咱们可以帮！他一个当爹的，这时候伸手是应该的。你问问他，钱我给没给？东西我买没买？可他呢，他一句实话都没有啊！他前妻，我太了解了，当初跟他离婚是心不甘情不愿，逢人就说当初自己太大方了，给我这个狐狸精腾了地儿，现在拿着他闺女这事，天天打电话找他。你知道，我看过他们俩的短信，一点都不带顾忌的，发十条有一条跟他闺女有关吗……”
周韵再说什么，姚遥已经听不见了。周韵说到了短信，姚遥的心里顿时紧了。她走神了，眼前出现的是庄重的手机和短信，是一字一句的“老公老婆”，姚遥的眼前开始发黑，本来是站着的，但是突然有一种世界颠倒的眩晕感刺激到了她，一头倒下了。
周韵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滔滔不绝着，邢斌发现了姚遥的异样，他刚站起身，姚遥就倒下了，邢斌赶紧去扶她。周韵也吓得闭上了嘴巴。邢斌赶紧把姚遥架到沙发上，对周韵说：“赶紧出去喊他们的人！”
周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找晶晶，惊慌失措地对晶晶说：“姚律师！她晕了！”
晶晶赶紧跑进来，看见倒在沙发上的姚遥脸色刷白，晶晶下意识地抄起电话拨通120，正等待回音的时候，邢斌喊了一句：“醒了，醒了！”
晶晶扔下话筒跑过来，姚遥睁开眼睛看着大家，仍然觉得天花板有点异样，似乎还在眼前晃动着。姚遥对邢斌说：“对不起。我今天不太舒服！我躺一下就好，让我的助手给二位再安排时间吧，我一定尽快帮你们办理。”
晶晶明白姚遥的意思，她想一个人躺一会儿。晶晶带着两个人出来，邢斌和周韵先出去，晶晶最后，临出门的时候，晶晶体贴地把玻璃窗的百叶窗放下了，然后回头问姚遥：“你真的可以吗？不要去医院？”
姚遥笑了一下，说：“不用。就是头晕，没事的。对了晶晶，你约周韵单独来，明天就可以，上下午都行。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晶晶不放心地问：“明天？你确定？”
姚遥笑着说：“我确定，没问题的。”
第二天，下午，周韵如约而至。姚遥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跟周韵促膝长谈：“你到底在介意什么？我仔细看了你提交的材料，没有证据表明邢斌有出轨的行为。即使你跟踪过他，也只是能证明他和他的前妻以及女儿在公共场合一起共度过。这个显然构不成他过错的证据。如果无错，你的这种要求他净身出户的诉讼请求就无法达成。法律不支持的！”
周韵看见姚遥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血色，双手紧紧握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心里有一点不忍。姚遥接着说：“凭我多年的经验，我觉得邢斌没有撒谎，他真的很想跟你生活下去。你看你昨天那么生气地跟他大吼大叫，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我觉得这至少从一个侧面证实了他对你的感情。另外，关于他的女儿……”
周韵打断了姚遥，但是语气已经不似昨天那样的犀利刻薄：“姚律师！我真的是没办法了！你知道吗，当初我们俩在一起有多难！人人都说我是第三者，说我是狐狸精，他前妻骂我骂得有多难听！昨天邢斌说我们俩结婚我的条件是不要他女儿，我怎么要？第一他老婆根本不给！第二那孩子恨死我了，怎么可能跟我一起过呢？”
姚遥说：“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你跟邢斌提出离婚，不管找哪个律师来代理，到了法庭上，都不会作出对你有利的判决。因为邢斌占了同情分，而且他没过错！就算要离，你也不能要求他净身出户，反而因为他的特殊情况，他极有可能分得更多的财产。这个你能接受吗？”
周韵抿了一下嘴唇，说：“当初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离婚来找我，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拎了几件衣服。他什么都没要，全留给他前妻了。他说他对不起他女儿，尽管他爱我，但是也愧对前妻。好，我什么都没说，倒贴，嫁给他跟他过日子。现在，我们有了房子，有了积蓄，凭什么我要分给他？如果当年没有我的存款我自己的嫁妆，他能有今天吗？姚律师，你知道吗？我们结婚，一没摆酒，二没戒指，我连婚纱都没穿过……现在，我凭什么要跟他一分为二？”
姚遥看着周韵从昨天的蛮不讲理到现在的心痛，自己也跟着一起难受。姚遥又开始想自己，止不住地想，同样也是没穿过婚纱，没办过婚礼，没要过戒指……姚遥看着周韵哭了，自己的眼睛也湿了。但是很快，姚遥掐了一下自己，工作呢，怎么能想和工作无关的事！
姚遥拉回自己的思绪，苦口婆心地跟周韵说：“既然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过的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他的孩子现在是这种病，也许能生存都是奇迹了，你不能豁达一些吗？”
周韵盯着姚遥的眼睛，把姚遥盯得都有些发毛了。周韵说：“换了你，能豁达吗？邢斌第一次跟我说的时候是年初，我当时就把我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两万块。我说你送过去，去医院看看孩子。他当时很感动，说了好多让我也感动的话。我甚至说，万一孩子有了什么不测，我再给你生一个！你知道吗？结婚之前，我是从来没想过要孩子的，我不想要，我也不喜欢。但是我看见邢斌的痛苦了，我觉得我可以为他作牺牲。可结果呢？医院去了，钱也送了。开始跟我商量，孩子化疗之后他要每个月去一趟，我同意了。后来改两周，后来每周都去。我刚想问问，他就开始撒谎！再后来，深更半夜的来电话，平常接电话也躲着我！偷拿我们的存款……我受够了！我去查了他的手机，一天之内能打四个电话，发八条短信，你知道他前妻说什么，说她后悔离婚，现在发现还是他好！我养虎为患，我受够了！就算我当初是第三者，我是小三，我也受够了。当初我为他吃了那么多苦，我跟家里都断了来往，可他给了我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求我豁达？都要求我付出？一顶小三的帽子我要顶多少年？”
姚遥已经把感情的天平倾斜在周韵一边了。她知道，这是律师的大忌，怎么能在代理案子的过程中融入个人感情呢？可是她今天克制不住，她就是同情这个女人。不过，姚遥仍然在苦劝：“邢斌一定不想离婚，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用意或者苦衷。比如，他怕伤害你。或者怕你多想……总之你们能不能沟通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周韵长吁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没错，我是天蝎座的，我多疑，我对男人要求高，我记仇……但是姚律师，我必须要告诉你，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你知道他们现在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见面吗？我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他前妻想跟邢斌再生一个孩子！你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吗？他前妻的理由冠冕堂皇，他们需要再生一个孩子来拯救现在这个女儿。姚律师，你我都是女人。换了你是我，你怎么办？你现在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
姚遥的第一反应是“安东”。姚遥觉得周韵和邢斌两个人之间的案子已经超越了法律的范畴，应该由道德和伦理专家来评判，自己帮助他们离婚还是不离，都是不道德的。他们应该去找安东寻求帮助。
姚遥自己已经快崩溃了，看着周韵哭，姚遥自己的眼泪也跟着一块流。姚遥给周韵递上纸巾，问她：“那邢斌怎么说呢？他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周韵哭着说：“他没告诉我这件事，是我自己查出来的。我也去问过医生，这好像是救他女儿最好的办法了。他根本就不想告诉我，他就是想自己偷偷去，什么时候他前妻怀孕了什么时候才算完。我问过他，他根本不承认！”
姚遥说：“那他确实是不想伤害你。这件事，从他的角度来讲，也许，你不知道是最好的。”
周韵喊着：“可是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你让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可能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也后悔！我特别特别后悔，我为什么要去跟踪他！为什么要看他的手机查他的聊天记录……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有多好！可是全晚了！”
姚遥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似乎还在滴血。周韵的话是那么似曾相识，女人啊，为什么这么相似？当周韵跟踪她老公、孜孜不倦地检查她老公的一切信息的时候，她想证实什么？自己也那样做过，自己又想证实什么？
姚遥看着对面的周韵，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姚遥强逼着自己作出判断，邢斌怎么办？他爱周韵，不想离婚；周韵怎么办？看着邢斌再次去跟前妻走到一起？邢斌的女儿怎么办？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要夹在父亲、母亲还有父亲现在的妻子中间，等待他们三个人为她作出生命的判决。
姚遥强忍着泪水，在便签上写下了安东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把它塞到周韵的手里，周韵的手心冰凉，却又带着虚弱的汗水。姚遥说：“周韵，对不起，现在我不能给你们办离婚。如果那样，有一天你会后悔，邢斌也会非常痛苦。你们的爱情依然存在，我不能这样做！但是我也不能劝你们任何一方作出让步，这对你不公平，对邢斌的女儿就更残忍。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应该能帮到你们。你尽快去找他，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相信我，至少是现在，不要作出任何决定。因为任何一种决定都意味着伤害，或者伤害你，或者伤害邢斌，或者，伤害的是一个弱小的生命。”
晶晶看着周韵哭着从姚遥的办公室离开，赶紧跑进去问情况，发现姚遥的眼睛居然也是红的。晶晶不明所以，只好怯怯地问：“你没事吧？还不舒服？”
姚遥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事。”
晶晶问：“办好了？离了？”
姚遥看着晶晶，笑容里带着闪光的泪花，说：“没有。我不能给他们办，他们不能离婚。”
晶晶惊骇得下巴都要掉了，看着姚遥，半天，冒出一个词：“七年啊！”
姚遥不解地问：“什么七年？”
晶晶说：“你打了七年离婚官司，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不能离婚’。姚律师！你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