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哥流泪,让郑茂林看了难过,可是他大段演唱,郑茂林听不大明白,到后来越听越糊涂了。郑茂林想不通,****围着大被尿尿,跟美人误国有什么联系?红军师跟男人的头掉在女人炕上,也相距甚远。他其实也就是想让俄罗斯女人害怕,打心眼里佩服中国男人,才搬出两个红军师都不换的中国将军来。要是他不知道****来苏联养病这种事,他全凭自己的本事,也会博得俄罗斯女人欢心,根本用不着拿围着大被尿尿的将军撑腰。可是尿了也就尿了,覆水难收,马前泼水和马后泼水都一样,势利的和不势利的女人,误国的和不误国的美人,都收不起来,方大哥还是被人从女人的炕上抓走了。淘金人怜恤方大哥大难前的短暂时光,特地腾出一个木屋,让他和俄罗斯女人共度良宵。抓人的老毛子砸开木屋的门,方大哥衣装整齐,已经准备好了,他大约辜负了淘金人的美意,根本就未脱衣服。老毛子背大枪,穿长过小腿的皮大衣,戴狗皮帽子。初露的晨光中,明眼的淘金人看出,狗皮的长毛中嵌了红星,长毛拂动,看不清星星到底是几个角。不过,单看颜色就明白了,郑茂林悄悄告诉同伴说:
“红军师。”
不错,正是红军。方大哥戴了镣铐,步履踉跄。两个红军推推搡搡,方大哥很自然地走出了“踮步”,一种从未向俄罗斯女人露过的台步,比“涮膀子”功夫更加机密,是台子上戴了镣铐行进的专业步法。俄罗斯女人看方大哥使出从来没用的步法,渐渐走远,目瞪口呆。她收拾起简单的行装,准备跟方大哥前往遥远的流放地,就算学不到中国男人的全部戏功,能陪着至爱的人,戴着镣铐踮步走到尽头也好。淘金人把俄罗斯女人团团围住,不放她走。此去必是虎狼之地,不会允许俄罗斯女人学戏,她硬要上台,必定是美娇娥角色,难敌恶少,倒让方大哥枉担一片心思。俄罗斯女人急得脸红,靠近耳朵的地方毛孔更加粗大,令人相信她的胸怀。可是她无法让人明白她的想法,她连叫“大瓦哩唏”,急中生智唱一句戏:
摇橹催舟顺流下——
她唱戏,自然是要大家理解她女人的情怀,无非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的意思,她必须随波逐流,驾船而去。大家想让她懂得,还有些戏的意思不是这样的,还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难到来各东西”、“一根肠子两头挂”等等,可惜她跟方大哥夫妻一场,已经教会了方大哥念俄文书,她能听懂的中国话依然很少,尤其这样一些凝结着东方智慧的戏文,她要听懂,真的还要等到把“踮步”学会,戴上镣铐行走之后。她磕磕绊绊,脸上的毛孔越来越大,巨大的鼻孔也富于表情地帮助表达,说明她这样做并不是独创,她是效仿前辈妇女的榜样,有一些男人的妻子,曾经这样做过,她伸出两只手的十根指头,伸伸屈屈,比划两下,说:
“十……二月,党人。”
那种党人属于冰天雪地的年月,他们的妻子系上大围巾受冻,自然是她们的命数,同样的坏命运,却不应该落到方大哥妻子的头上。俄罗斯女人要是比中国女人更有情意,不肯“君死她随人去了”,可以走出俄罗斯森林,驾船驶进胶州湾,到男人的床上去守活寡。淘金人把对方听不懂的道理乱糟糟地讲出来,俄罗斯女人连连摇头,移动比中国女人庞大许多的身体,从中国男人堆里往外浮,像一只船从芦苇丛中漂出去一样,谁也看不见她迈步,可是分明看见她越漂越远,直到看不见了。关键时刻,她使用了“横着走划船”的台步,戏台子之外的陆地上,谁也拦不住。
两天后郑茂林启程回国,先乘火车,再乘轮船,像去的时候一样,他一直没看见驾船人用什么样的木桨划船。他看见大船上也有人背了大枪,像抓方大哥的红军一样,狗皮帽子中间藏了红星,他知道危险一直存在。方大哥被捕,俄罗斯女人随之远行,郑茂林发现老毛子地并不是他的久住之地,温柔之乡。不错,俄罗斯女人宽大为怀,能容下男人寻花问柳,可是她们宽大的嘴巴也容易泄密,令男人不敢随便说话,她们所有的器官都松,不宜紧守。俄罗斯土地松木茂密,能造出世界上最舒适的木屋,可是一旦火炉失火,也容易连住的房子一起烧掉,等到你老得砍不动松木造房子了,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俄罗斯金子再多,也是给俄罗斯女人买了貂皮大衣,连屁股都能包住的大围巾,剩下的买了宝石,镶他们的大地图,淘金人不能拣一颗大的,当金牙戴上吃饭。当然啦,郑茂林来俄罗斯淘金,就没有打算满嘴含了金牙吃饭,俄罗斯女人,要是能允许他随便说说中国将军围着棉被尿尿的事情,能允许他随便用两个红军师也不换的将军吓唬吓唬人,他也不一定非要急着回国,回他中流河老家。中流河入海还要汇入老盖河,老盖河的入海口,船大了也驶不过去。窄小的海口,自有它严谨的好处,便于封闭和保密,适合谨小慎微的中国男人。
陈三两爬堂
在俄罗斯女人宽大的胸怀里,养成了口没遮拦的说话毛病,郑茂林需要在中流河逼仄的河床上搁浅好多年,烂透船帮,才能够彻底改正。“中国的明天”比方大哥预计的来得早,俄罗斯土地还没有晒透,冰封的西伯利亚还没有解冻,太阳就从那边移过来了。不放心俄罗斯女人大咧咧口松,郑茂林把最喜欢的一个女娇“娃”,也丢在太阳先照过一天的地方。他想在中国女人严谨的小口面前,任意说一些能够想起来的脏话,不管这些脏话涉及将军,还是涉及****,都不必顾虑害怕。中国女人裹小脚,口紧,不随便泄密,连男人的嘴也想管住。结婚以来,老婆最愿说的话就是:“你少说两句,能把你当哑巴卖啦?”郑茂林即便有一肚子脏话要说,也会把说脏话的冲动压下去。****去苏联养病,围了棉被尿尿的事情,他始终也没有说。离开老毛子地回国,郑茂林没有想到,他摆脱了俄罗斯女人大鼻子大嘴大胸脯的宽松危险,中国女人杨柳小腰樱桃小口的拘谨门风,会让他丧失说话的激情。幸亏中国的土地上还准许演戏,好些话可以借戏子的嘴,半真半假说出来,真相藏在脂粉后头,舌头让假胡子遮住一半,比较保险。等到戏台子全部拆除,戏子死光,人就可以把舌头揪下下来喂狗,让狗叫代替人说话了。
可惜郑茂林不会唱戏,方大哥教会了俄罗斯女人“横着走划船”,郑茂林连一个挨打的师爷都不会演。他那时候不学演戏,也不就是他缺乏艺术才能,他是觉得人没有必要画一张假脸子去做事,说话也不必戴一副假髯遮挡嘴巴。他要找喜欢的女人睡觉,才不假模假样,丢一只镯子让女人去捡呢,他直接出击,上手就抓女人的腕子。他要是瞧不起身体不好的将军,他也用不着背上插了小旗,拿一柄木头大刀比比划划,他浑身脱得精光,跑到院子里挑战,看对方敢不敢丢掉棉被,像他一样挺着小肚子撒尿。如果不是回国以后,中国女人希望他当哑巴,他一辈子都会远离戏台子,让戏子们去咿咿呀呀唱,迂回曲折,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说话,直取巢穴。他成了村子里业余剧团的老板头,实在不是他多么热爱艺术。他在自己家的炕上,老婆都想让他像哑巴一样,他如果再不热心操办别人演戏,让戏子们转弯抹角替他说话,难道要让一肚子话胀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