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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告信

青山镇是个古老的镇子,据说宋代就有它。全镇一千多户人家,大街小巷贯穿衔接,生人乍来!会象在陌生城市中一般迷路。大青山区盛产柞蚕,因而明朝青山镇就有絖丝作坊。现在,作坊已扩为国营丝织厂,是大青山公社最值得自豪的企业。镇上居民多是农民,也有一些干部、工人,所以风气又和一般乡村不同了。这里还是一个大集,方圆百里都有人来赶集。农民不安心务农,心思总爱用在作小买卖上,明里干,暗里干,扰得干部头疼。人们说:青山镇人刁滑。

公社党委就驻在青山镇。邹书记的家也在青山镇。大青山公社是个穷山区,谁也不爱来这儿干书记。邹书记喜欢这地方!一干干了十几年,扎下了根。他常说:“我这把骨头是要埋在大青山了!”其实,天高皇帝远,他自己正好在这里当皇帝。

镇南头有一片槐树林。邹书记在临近树林处盖起六间大瓦房。早晨起来,他就到林子里散步,思考一天的工作。树林到处是枯枝,拣回家烧火倒蛮好。但他从不带一根枯枝回家,也不许家里人去拣。他特别注重自己的威严,不肯为一点小便宜掉架。然而他脾气太暴躁,训支部书记就象训儿似的。他知道这不好,有时过于激动了,太阳穴的血管怦怦跳,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来槐树林散步,也是修身养性。如今,他已不再暴跳如雷,在平静的外表下,那种潜藏的虎威竟具有更大的威慑力量。他从周围人身上看出了这一点,感到非常满意。

陈老栓走过槐树林,还没有着见邹书记家漆黑的大门,心就怦怦跳。在全公社的大队支书中,他最窝囊废,挨训最多。近来因结成亲戚,邹书记对他态度缓和多了。但邹书记今天忽然叫他来,电话里的语气又么生硬,料想八成没好事。一路走,他一路检查自己近阶段的工作,想来想去觉得没什么过错。“也许邹书记急着叫流翠过门……”陈老栓喃喃道。浪浪村这个终日盛气凌人的支书,越走近亲家家门,形象越渺小,人缩成一团,竟象猫拜见老虎一般。

刚跨进大门,就听见邹宝山“啊呀啊呀”地尖叫。陈老栓一惊,趴在窗上望望。只见邹书记挥着一根细长的藤条!正一下一下地朝宝山屁股上猛抽!陈老栓犹豫了,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便在窗前蹲下,抽起了老旱烟。

邹书记打儿子是出名的。他那宝贝儿子到处惹祸,不时有人上门来告状。邹书记倒也不惯毛病,只要有人告,他必揍宝山一顿。人家打孩子,打到十几岁就罢手了;邹书记可不管那一套,宝山二十二岁了,照样打。他有一种特制“刑具”,就是那根藤条。藤条又细又软,不伤筋不动骨!一抽一条血印。邹宝山最怕亦最恨这藤条。有次他企图把藤条烧掉,正烧着,老子回来了。他慌忙把藤条扔到后窗外。邹书记闻到一股焦煳味儿,又见后窗开着,便探头一看,顿生大怒,叫儿子拣回藤条,狠狠抽了一顿。从此,这“刑具”带着焦头,更具有权威性。只要老子拿起藤条,儿子便杀猪般地叫起来。

“啊呀啊呀!爹饶了我吧……啊呀!”

陈老栓坐不住了。到底打的是女婿,老丈人心疼。他把烟袋荷包掖在腰里,想进门,又不敢。恰巧宝山妈哭着出来,撞见了陈老栓。陈老栓两手一摊,着急地问:“这究竟是为哪般?为哪般?”

宝山妈只是哭,说不出话来。邹书记是有规矩的:打儿子谁也不许劝!当妈的心疼极了,每每都要哭着跑出去。陈老栓直问她,她才止住泪水答话:

“亲家,不怕你笑话,宝山又惹祸了……他和人家、人家丝织厂女工瞎捣鼓,叫男人抓住了……人家男人拿了把菜刀,满街撵他……真丢人啊!”

陈老栓心头一凉。虽说他早知道邹宝山是风流公子,但到这时候了,宝山还这样干,流翠一辈子能过好吗?他叹了一口气,又蹲下来。

“亲家,你进去劝劝吧……进去劝劝吧!”

陈老栓推不过亲家母的苦求,只得进屋去。刚跨进门坎,他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邹书记铁青着脸,凶神恶煞一般,舞得藤条呜呜作响,暴风骤雨似地狂抽乱打!宝山趴在炕沿上,屁股撅得老高,蚯蚓一样扭动,两只脚乱踢炕帮,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打贼也不过是这样打法!

陈老栓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托住邹书记手腕,连声哀求:“邹书记,看在我的面上,别打了!别打了!……咱自己的孩子,你这样打,我看着心疼啊……”

邹书记把藤条往陈老栓手中一递,命令道:“你打!”

“我……这……”

“打!这号东西不打不成样,你现在不打,将来怎么管得了他?打呀!”

陈老栓心头一热。邹书记把他当自己人看待,让他一块儿教育孩子呢!他一阵感激,一阵自豪,朝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花花太岁高高举起藤条,口中吆吆喝喝:“畜牲!再敢不敢了?再敢不敢了?”藤条落下时,却轻飘飘轻飘飘,好似抹灰一般。

不科,这轻轻的一下,倒使瘸子宝山翻身跃起,指着陈老栓鼻子又叫又骂:“你也来打我?你闺女流翠好好待我,我会犯错误吗?……我去找她玩,她爱答不理的,摆什么臭架子……你打我!你怎么不回家教训你闺女?”

陈老栓反被他问得理屈词穷,喃喃道:“是这样,是这样,我回去揍她……”

“滚!”

邹书记一声吼。邹宝山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去。邹书记虎着脸,闷闷不乐地抽烟。

“亲家,你也犯不上生气。孩子大了自然会懂事,还用你费劲发火去打?这么着,赶快叫流翠过门吧!有个媳妇管着,宝山就成人了……”

不料,邹书记瞪他一眼,起身上里屋,拿出一封信来,朝陈老栓面前一丢,神色严峻地说:“不谈家事。我叫你来,是为这个——你先看吧!”

先前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陈老栓手哆嗦着,拿起那封信。这正是天良写给县委的上告信!陈老栓认不得多少字,好在天良文化水平也不高,马马虎虎还能看懂。看完,见信封背面有批示:“转大青山公社党委处理。县委办公室。”陈老栓手心脚心立刻冒出冷汗来。

“哼,你尽办些什么事?天良是复员军人,是功臣,上级对他有安排。你可胆大包天,你敢这样干!说吧,怎么弄?”

“我……我让他当会计了……”

“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当会计,嗯?贪小便宜,小农意识,尽给我脸上抹黑!”

此时,邹书记那张四方大脸阴沉沉的,比打儿子更严历,更冷峻。陈老栓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只觉得膝盖发软,脊梁骨好象被抽去了似的。邹书记那双眼睛是有名的,眼珠略呈黄色,老虎一样威猛,许多干部都不敢看这双眼睛。他长久地盯住一个人看,就是对这人最大的惩罚。陈老栓早领教过了,老实说,他情愿让藤条抽一顿,也不愿让这双眼睛老瞪着瞅他!

“说吧,怎么弄?”

“我……我叫果果回来,当,当会计……让人家天良去,去上班……”

邹书记手指往他眉心一指,低沉沙哑地说道:“江山就败在你们手里!”

陈老栓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

“一封上告信就改了你的章程,嗯?得了这个法子,大家都去写上告信,你怎么办?大青山有多少事情没法处理,大家都告,叫我怎么干?真蠢!用你们这班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那怎么办?”

“你给党委写个检查。供销社赵主任也写个检查。这事内部处理。天良那头!……”邹书记沉思了半天,果断地一挥手,道,“我们错了,错了也就错了!办事要有点王气,懂不懂?”

“懂!懂!”这回陈老栓倒是真懂。他好象一下子掀去压在胸口的大石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错了就错了,不许上告,上告是最大的错误!只要回了浪浪村,陈老栓就能拿出王气来!

邹书记神色缓和下来,和陈老栓谈了一阵宝山和流翠的婚事。他对流翠很满意,意思要早早办婚事。陈老栓唯唯诺诺。

离开邹书记家,陈老栓心中越来越恼火:好个天良,竟敢告我!我还对不住你吗?让你当兵,让你当会计,你倒在背后暗算我!不狠狠地治,你就忘了姓什么!好,好,咱们走着瞧。

他又思忖,是谁把风声走漏给天良?会是流翠?这个疯丫头,里外也不分,真是反了!他想起宝山刚才说的情况,想起流翠对这门婚事的态度,越加上火。这丫头不教训教训是不行了!他腿一拐,往供销社走去。

流翠正在门市部卖货,看见爹爹来了,亲热地招呼一声,就把活儿交待给女伴,陪着父亲上宿舍去。进了屋,关上门,陈老栓就板起脸来——

“翠,我问你,你哥的事,你给谁讲唻?”

“没啊!”

“没?你是不是告诉天良啦?”

“没啊!”

“混账!天良怎么就知道?怎么就往县委告我?”

流翠的心怦怦跳,好象一头小鹿乱撞。但她克制住自己,不显出慌张神色。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和天良的关系,一定不能!

“爹,人家天良也不痴也不傻,这么大的事,你还能瞒过去吗?我当初劝你别做这号事,你不听;现在人家从哪里知道这事,告了,你倒朝闺女来瞪眼!你就这点儿能耐?”

陈老栓叫闺女抢白一顿,巴瞪巴瞪眼,没词了。他想这事不会是流翠告诉天良的。于是,他又把话题转到第二件事上。

“怎么你不理人家宝山?你是真不懂事吗?快好结婚了,快好做人家媳妇了,还象小孩子似的……”

“结婚?”流翠叫起来,“我不结!”

陈老栓站起来,扬起巴掌威胁道:“你急着挨揍!要恋爱让你们恋,恋好几个月了,还不结婚干啥?爹娘老子说话算不算数?”

流翠哇地哭起来:“邹瘸子干了些什么你知道吗?整天在外面胡搞!人家丝织厂李凤英她男人要用菜刀砍死他……呜呜,你好狠心啊爹,把闺女嫁给这号人!呜呜……”

“轻点声,叫人听见……”陈老栓朝窗外看看,又转身哄闺女:“他爹揍他了,我也揍他了!”

“揍也没用,他天生贼骨头!……反正我不结婚!……爹你别尽惦记着你芝麻大的官!呜呜……”

流翠哭得好凄惨,数落得陈老栓脸红一阵白一阵。做爹的没了能耐,跺跺脚,叹口气,走出宿舍。

刚出门,遇上了供销社赵主任。赵主任开口就骂:“你个老王八!你个丧门星!为你儿子我受这带累,上公社挨训挨到现在才回来,还要写检查……你他娘的怎么搞的?连个毛头小伙也治不住?”

陈老栓连忙赔笑:“别提啦,刚才我还挨了老亲家一顿批评,也得写检查!谁知道老亲家这样铁面无私?反正我心里有数,咱哥俩交情到了,你替我出了大力!”

赵主任笑了,揉得酒糟鼻子咕叽咕叽响,嘴上还骂:“得,别他娘尽说好听的,提两瓶景芝特酿来慰劳慰劳咱!”

“那还用说,果果一上班就给你送来!”

“还有一桩:检讨得你写,回头让我抄抄!”

陈老栓暗自叫苦不迭,叫他写文章,不是赶鸭子上架吗?离开供销社往家走,诸般烦恼一起涌上心头。走上十八盘,他一敞衣襟,露出酱紫色的胸脯,朝着群山破口大骂:“****奶奶的!老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我叫你再告,我叫你再告!”

天良全然不知陈老栓在山上骂他。他正坐在办公室里,认真地清查帐目呢!自从寄出那封信,他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不急不躁,一边等回音,一边当他的会计。皮浑浑咿咿唔唔,总算把一笔糊涂帐交待完毕,缩到角落里打磕睡。天良笨拙地打算盘,打着打着走了神,眼前又浮现流翠双深情的眼睛……

忽然,一堵阴影挡住了天良的视线。定睛一看,陈老栓坐在他面前。陈老栓冷笑道:“想什么呢?”

天良脸一红,好象心事被他窥破,慌忙说:“没想什么……这帐太乱了!”

“帐乱?不对吧!你在等县委回信,是不是?”

一天良一惊。他不懂陈老栓怎么知道自己给县委写信的事,含含糊糊地掩饰:“没的事……”

陈老栓一拍桌子,吼道:“天良,你少给大叔要花招!自己做事自己清楚!今格儿你老老实实向我交待!”

天良心头蹦起一团怒火,恨不得也拍着桌子大骂陈老栓一顿!但他竭力忍耐着,平静地说:“大叔,你这是审犯人吗?”

“审怎么着?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大叔哪点亏待你啦?你今天混出个人样子来,还不是当初我送你当的兵?回来了,安排你当会计。还屈着你吗?你倒好,背底里下绊子,告你大叔的黑状!”

天良强硬起来:“我向县委反映情况,怎么是背底里下绊子?大叔,些事你没做吗?我反映的不是事实吗?”

陈老栓一时语塞,憋得马脸发黑。半天他才叫道:“好小子,你还真******硬!我可告诉你,你大叔是人对他好,他比人更好,人对他坏,他比人更坏。这么顶着我干,我明天就打发你上大寨沟去——撤了你的会计,叫你扛石头去!”

天良忽地站起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搞打击报复,我还向县委告你!”

“还告?”

“还告!”

陈老栓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往桌上一拍,道,“小子,睁开眼睛看看!县委办公给公社党委处理,公社党委批给大队处理,大队支书我批给你处理一一天良,你看着办吧!”

陈老栓大笑着扬长而去。皮浑浑这时方被笑声惊醒,躬着腰招呼道:“陈支书这就走啊?”

天良脸色煞白,慢慢地从桌上拿起那封信。他曾在信纸上灌注了多少希望啊!刹那间,他觉得内心的支柱全垮了,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里。陈老栓给了他无情的一击,那一阵嘲笑伤透了他的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如此信赖的上级组织,竟会让他的信落到陈老栓手中!他绝望了,彻底绝望了。

皮浑浑凑过来,懵懵懂懂地问:“你怎么了?谁的信?……哟,县委!小伙子有出息呀……”

天良一下一下地把信撕碎,撕成两把纸片片,捏在拳头里,默默地走出门去。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撕碎了。

夕阳映照着群山,山壑里雾气飘荡,迷迷茫茫。天良走到小溪边,峭壁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他不知道将来如何生活。他佇立着,伸出两只拳头,却不肯松开,仿佛还舍不得将手中的希望的碎片丢弃。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松开手掌。一阵山风吹过,纸片象蝴蝶一样飞舞,随即失去了生命,飘落在小溪里。小溪奔流着,欢欢喜喜地把它们带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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