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一下子将手套整个褪下,而是褪出一根手指,吮足了,嚼够了,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回原来的指套,再抽出另一根手指,继续啃指甲……神奇的手指,它们给马医生带来了什么?
他的神情近乎安宁,比平时更从容。只是脸上那层苍白,已经不是活人颜色。我无法形容,但我直接读到了死亡。心头被某种东西猛一触动,我径直冲到马医生的电脑台前。
我说:你想自杀,你正在自杀!
马医生浑身一震,血液开始回流到脸颊。他缓缓起立,头向前探,几乎与我脸贴着脸。
他说: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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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先来看看结局:与以往一样,马医生再一次向我们显现神话。他买到最低价,此后马克一路上扬,高歌猛进!我们全体瞠目。
真的,我这篇小说无法再写了,这样的结局过于离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配合马医生,第二天路透社传来最新消息:由于叶利钦站在坦克上振臂一呼,形势突然逆转,**********被释放了,而那八个阴谋家却被抓起来。这位大额头上长着一幅地图的同志,真正给我们开了一次国际玩笑。他安然无恙,我们却连钱毛也赔光了!
马克在图表上留下一个V字型轨迹,暴涨八百点,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马医生是我们所见的这场大变动中唯一的赢家,当他从曾生办公室里拿回存折时,那一串天文数字整整翻了一倍!但他整个人呈现虚脱的模样,连招呼也顾不得和我们打一声,就拖沓着双脚,摇摇晃晃走出门去。
也许,我们再见不着他了。
昨夜,我与马医生在大厦顶上谈到拂晓,已深深理解他。对于一个寻不到出路的人,挣到再多的钱又有何用?我为他的生存担忧。
老板曾生深受刺激,破天荒请我们到他的办公室喝酒。他很快喝醉了,从柜子里拿出来的酒越来越高级:蓝带、拿破仑、马爹利……使我们大开洋荤。他回忆往事,感情激动,平日在我们看来显得奸诈的小眼睛里,竟然闪动着泪光。
他说,他是十九岁那年游水(也就是偷渡)到香港的,由亲戚引入金融圈,拜师学艺,炒股炒汇,至今已有三十一年的历史。他一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处变不惊,人舍我取,宁静致远……总之,就是马医生那种状态。可惜,他是个凡夫俗子,平庸之才,虽苦苦修练却终不能得道。他承认,自己深深嫉妒马医生——平地里冒出这样一位奇人,对他的投资生涯真是一种讽刺!
曾生把高脚酒杯擎到面前,凝视着琥珀色酒浆。他象是对我们传授经验,又象在自我总结,缓缓说出一番投资哲理:大凡投资市场,无论炒股炒汇炒期货,其实都是一场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大鱼必有一些伎俩,方能将小鱼成群吞入腹中。比如,当行情处于底部,机构大户要吸货,总会利用坏消息将行情拼命往下打压,打得散户恐惧、绝望,纷纷割肉平仓。他们就拿足了廉价货,开始拉升行情。所以,道理就这样简单:当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发财的机会就走到你眼前……
我就差一点点,曾生说,就差那么一丁点!马医生是怎么拿捏火候的呢?怎么拿得这样准呢?他肯定掌握某种程序,或者依照什么指标,否则,他不可能每次做得这样精确。我要是能掏出他的秘密,我就能富过李嘉诚!
我笑了。我想到金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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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让你看金手指,不过,这得放在最后。你说我想自杀,是的,我们就先谈谈这件事情。我曾向你承认,我有某种精神病症状,现在我就把我不幸的病情告诉你。你可以把我写进小说,不过最好别写。上帝以各种方法惩罚人类,其中最出色的手段就是使人疯狂!这一点我很清楚。
马医生对我说这番话时,我们正坐在望海大厦二十楼顶层。纽约汇市已经收盘,硝烟弥漫的人间喜剧暂时落下帷幕。马医生对这座大厦似乎十分熟悉,拉着我的手从消防楼梯来到楼顶平台。我点破他的心思,引起他很强的倾吐欲望,刚坐下他就开始诉说,一刻也不肯停下。天正拂晓,太白金星硕大无朋,闪烁着令人惊讶的亮光。风,从海面吹来,润润地舔着我们的肌肤。四下静谧,这个骚动的城市尚在酣睡。
马医生在医学院读书时就才华横溢,当他进入C市一家精神病院成为真正的医生,更显得与众不同。他有某种天赋,能够迅速地潜入病人的精神世界,搜寻,挖掘,将隐蔽的病因消除。马医生与千奇百怪的病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发生微妙的变异。
他本人当时并未觉察,直到有一天遇到外号叫“锅巴”的疯老头,情形才急转直下。至今,马医生仍然恍惑不解:究竟是由于他在精神病世界过于投入,潜入太深,以致于受到某种感染?还是因为他先天就携带着精神病因子,受到特殊引诱而导致病发?总之,锅巴对他神秘地一笑,他大脑深处喀嚓一响,好似发生了短路,心灵升起两朵蓝色的火焰,从此他整个人、整个生活都改变了……
这个名叫锅巴的病人,主要症状表现为强烈的自杀倾向。他曾三次服毒、两次上吊、两次割手腕……甚至还有一次从三层楼跳下!他每次都奇迹般地得救,因此得以活到今天。他絮絮叨叨地向马医生描述死亡感受,马医生则认真倾听。疯老头神秘的呓语,对马医生产生了不可理喻的影响,仿佛魔鬼撒旦趴在他的耳边传授生死秘密。尤其当疯老头讲到从三楼窗台纵身越下的瞬间,那种灵魂出窍、飘飘欲仙的感觉直接传到马医生的心底。锅巴停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仿佛在观察自己布道的效果。然后,他神秘地一笑,马医生的大脑就发生了短路……
从此,马医生产生一种不可扼制的欲望,总是想从大厦顶层飞身跃下。这欲望埋藏在他的心底,有如鬼胎隐秘地、强烈地膨胀!
人的精神是无垠的沼泽地,表面看去绿草茵茵,哪一脚踏入泥坑,便会陷入灭顶之灾。马医生的人生之旅进入苦难的历程。他的病情间歇性发作,一旦发作,他就仿佛要呕吐一样,立即冲上任何一座大厦的顶层。他在楼顶边缘做出各种各样危险动作,以缓解内心的死亡冲动。
作为一位优秀的精神病专家,他的理性依然存在,千方百计寻找对策拯救自己。这是一场古怪而危险的斗争,就象自己的左手与右手掰手腕。医生与病人同存一体,互相纠缠,难分难解。他常常在楼顶呆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妻子小兰找来,把他领回家,斗争的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如果病人战胜了医生,那将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们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谈话了。
小兰是一位女诗人,敏感而又纤弱。是她力劝马医生辞职下海,脱离那个精神病世界。她最能洞察丈夫的心灵,作为一名诗人,她坚决不相信丈夫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原因不明的心理危机。
然而,这场危机太持久、太可怕了,它把小兰折磨得筋疲力尽。终于有一天,小兰对他说:我要走了,否则我会比你先跳下去!
马医生陷入绝望的境地,妻子的离去给予他致命一击。他好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居然也没犯病。马医生决心治愈疾病,赢回小兰。渐渐地,一个替代疗法的方案,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替代,往往是一种的有效手段。但是,谁可以替代死亡?谁可以替代从百米楼顶纵身一跃的感觉呢?
马医生一位过去的病人与朋友向他指点出路:炒外汇。这朋友自己就因为炒外汇而破产,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在马医生精心治疗下方得痊愈。勿须多言,马医生很清楚外汇保证金交易的风险。他采纳了朋友的建议,将全部资产变为现金,存入一本活期存折。于是,他出现在金人王投资咨询公司,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知道吗?当我把存折往曾生面前一放,就获得了往万丈深渊一跳的那种感觉。我与你们一样,害怕得要命!我知道爆仓的后果,所以才深受刺激。马克狂跌时,我也以为完了。与你们的不同是:你们想逃命,而我想自杀!
你用赌钱方法替代死亡?
是的。我得承认,钱对于我的人生,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它保障我独立自由,使我过上有品味的生活。我无法想象失去那本存折之后,如何在这世上立足。你可以把我看作爱财如命那类人。正因如此,我每一次下单,才能品尝到死亡的滋味……
我们沉默了。我们共同体验生命中难以言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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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泛出鱼肚白,天空明暗间夹,构成玄妙的氛围。一只小鸟不知怎么飞到大厦顶上,啾一声尖叫着从我们头顶掠过。此时,我觉得望海大厦的楼顶,就是世界的中心。
马医生站起来,走向楼顶边缘的围墙。他做出一串令我惊恐的动作,无声 无息地展现他那难以描绘的内心世界。
他先爬上半米高的围墙,慢慢站立起来。他的腿似乎发软,微微颤动。我相信恐惧已经笼罩着他的心灵。他稍稍向后仰身,仿佛要避开面前的危险。但随即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使他将上身探出围墙……
我跟着探出头去。二十层楼的高度使我感到一阵头晕,楼下大街也都变形了,狭窄扭曲,甲虫似的车辆匆匆来去。马医生张开双臂,跷起右腿,做蜻蜓点水式。我张大嘴巴,欲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晨风吹过,这只巨大的蜻蜓颤微微地摇晃。
马医生从围墙下来,跌倒在做过防水层的平台上。他浑身颤抖,整个人都瘫了。但他双颊绯红,眸子闪亮,就象一个吸毒者刚刚过足了毒瘾。他朝我笑笑,无力地说,好久没来这个了……自从炒外汇,我再没有这样干。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太可怕了!
还有更可怕的东西。你不是说起过金手指吗?现在就让你看看吧……
马医生向我擎起双手,手上仍戴着那副神秘的白手套。
早晨的第一道红霞照射到楼顶。马医生褪下手套,这双手就沐浴在霞光里。天啊!这是一双什么手?指甲被啃得一派狼籍,残破不堪,十指秃秃呈粉红色,有的地方还带着血丝。我觉得,这双手仿佛刚从狼嘴里夺回。再仔细看:失去指甲保护的手指,就象一群遭到强暴、被剥光衣服的姑娘,呈现出难言的羞涩与痛苦……
这就是我想象已久的金手指。面对它我目瞪口呆。
恐惧,使我拼命地咬指甲——这就是真相!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并非炒汇高手。我只是面对毁灭、面对死亡的恐惧而下单,以此来替代我在楼顶所做的高危动作。可是我赢了,命运真会捉弄人。你瞧,谁知道胜利恰恰躲在死亡的阴影之中呢?唉,我老赢老赢,该怎样结束这场游戏呢?
马医生痛苦地说着,又向我伸出双手。
我赶紧闭上眼睛,使劲儿揉自己的太阳穴。真的,再听他说下去,再看一眼他那光秃秃、肉糊糊的手指头,我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马医生走了,我也走了。我们离开那个疯狂的炒汇世界,再也没见面。
命运玩笑
一、水面上浮来个大红球
大阿福是爬洪水来到惶向老街的,所以人们的印像特别深刻。那天,大雨倾缸而下,雨束粗如小指,地面顿时洪水滔滔。老人都说,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大雨,老街的混账下水系统无法承受偌大负荷,各家的房屋恐怕难保了。果然,傍晚时分老街变成一片汪洋大海,临街的房屋底层一概被淹没。人们坐在二楼窗口,一边注视着洪水,一边咒骂城建局光收钱不办实事。
这时,人们看见一只红色大球从水面漂浮过来。大阿福人很胖,穿一件红色汗衫,大半截身体泡在水里,所以看上去像一只红球。他贴着街边的房屋走,水太深就扒拉着胳膊游两下,一边还探头探脑往屋里看。这样,他渐渐来到美罗家。
美罗的父亲强发叔有一股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精神。别人家一楼淹了就淹了,他却不肯,用装尿素的尼龙袋填满泥土,在大门口筑起一道围堰。他还奋力把房间里的水泼到门外,展开一幅抗洪图。美罗很开心,在一旁蹦蹦跳跳,为父亲加油打气,并不插手帮忙。大阿福从门前经过时,强发叔把最后一桶脏水扫拢来,朝外一泼,恰好泼了大阿福一头一脸。美罗笑得前翻后仰。强发叔一边向人赔礼道歉,一边用眼色制止女儿。
大阿福却不恼,趁此机会轻轻一跳,跃入围堰。
大阿福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这家人家干净,我就想找这样的人家。
强发叔还怀着歉意,命女儿拿毛巾给客人擦脸。他有些好奇:这样的大水,你来老街干嘛?
大阿福说:我想租一间房。人都说惶向老街的房子最便宜,我来看看房子。
美罗绞了一把热毛巾出来,听了这话,就甩着毛巾笑起来:这人脑筋有毛病,看房子哪天看不好,偏要爬着大水来,还让人泼了一头污水!
强发叔瞪了女儿一眼,但对面前这个胖乎乎的、满脸堆笑的男人智力也产生了怀疑。大阿福赶忙解释:我清早才到惶向,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晚上就没处睡觉。住旅馆太贵,我又不是老板……
美罗插嘴:你一脸福相,看上去还真像大老板。
大阿福谦虚地说:谢谢。不过,我现在急需一个窝,老伯,我能不能租你家一间房间?我一眼就看中了你们家。
强发叔谨慎地审视这个胖子。美罗就开心地叫起来:好的好的,你住楼下,可以替我们看门。
大阿福说:这位小妹妹真爽气,直接认我做看门狗了。
强发叔见他俩一唱一合倒挺合拍,也只得点头答应了。
当时,他心底闪过一个想法:说不定这胖子是未来女婿。美罗的母亲早就去世,他一直为女儿的婚事操心。虽然美罗长得白白净净,但强发叔心中有数,他的女儿有点缺心眼,就像邻居们闲话所说:十二点加一点——是个十三点。这个胖小伙子与美罗说得来,人也福福态态,一副老板相,若是有缘,倒也不错。他便棱模两可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