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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心悦君兮

萧四郎早已将沈惜墨神不知觉不觉地带出画锦堂,一路翻腾跃足,到了处隐蔽的修竹茂林里。

沈惜墨终于是脚尖着地,飘虚的身子摇摇晃晃,她按着额头的伤口,不明白萧四郎怎会帮她?三清手里的花笺,他若不给,三清也不会拿到手,可关键时刻他赶来,坦诚说不认识自己。这当中有何缘由?

她正思虑间,陡然见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自他黑袖中一闪而过,落在她脖颈上,动作之快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睛已被那眩目的剑光刺花,只觉脖子上阴寒的气息冒了出来。

“惜墨在哪里?”萧四郎眼底的光芒比厉剑更锋刃。

沈惜墨腿肚子有些不争气地打颤,他不像是开玩笑,那柄冷如冰的剑锋正抵在她喉咙上,自己只要有所动作,便会一剑封喉。

“她在哪里?”萧四郎毫无耐性地又问了一遍,“你不说出她的下落,这里便是你的亡魂冢。”

沈惜墨战战兢兢,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她脖子微微后仰地道:“你拿剑抵着我喉咙,我怎么说?”

萧四郎将剑隔开一寸,脸上带着一丝阴霾地道:“少耍花样,不然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沈惜墨欲哭无泪,看着他的眼睛比黑夜更为深沉,似要将她卷进无尽的黑洞里,她浑身寒彻刺骨。她想要说惜墨死了,可是想到萧四郎曾说过,惜墨若死了,他也会去陪她,元郎也曾说不能说这话打击他。若是他真的想不开,一掌自尽,因为相生相克,他们都得死吗?

不,她绝不能说,只有先拿话骗他,骗过一时是一时吧!

“我与她结识在深潭里,当时我跌落深潭,恰在那时,看见她毅然投进潭中,我将她拉着靠岸,她嘴里一直唤着你的名字,等她清醒过来,我才得知她要与人私奔,可那个男子没有来赴约,她等啊等,等了一日一夜……”

说到这里时,见眼前的长剑微微晃动着,才发现萧四郎那身黑衣迎风颤栗,绝冷的面色变得凄寒。

“我们两人皆无法动弹地困在深潭边,她告诉我关于你们之间所有的故事,她至始至终都相信你没有辜负她,你只是因为有事耽搁了,可是她在久等你时,被个恶棍玷污……”

萧四郎握紧了手中的剑,面色无边阴暗,如一头狂躁的狮子,眼睛里狰狞出一丝血色来,他几近绝望悲戚地道:“她是不是死了……”

“没有!”沈惜墨一语否定,秋水凝碧的眼睛里噙着点点泪光,声音坚定道,“她只是一时没了存活的意念才会跳潭,她跟我说着你们的点点滴滴,她舍不得你,只是无颜再面对你。她说会好好活着,她还想听你的琴音,还要画你的丹青,还要给你做桂花糕,她让我找到你,问你为何没有赴约?她在等你去亲口告诉她,你没有负她!”

萧四郎抬眼望着她,似在确定她话语的真伪,看着她眼角流淌着滴滴清泪,他所有的心神崩塌,见她慢慢向自己走来,伸手握着他的软剑道:“萧四郎,你已负了她一次,还要负第二次吗?她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轰轰烈烈地爱着你,她为了你抛弃父母,抛弃世俗,抛弃所有,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去浪迹天涯,因为爱你,她从未后悔。你是琥珀公子,你是玉面罗刹,你是她的四郎,她能抛弃所有的一切,而你却不能,你身上的使命压迫你,你们相爱而不能相守。她在毅然跳进深潭那刻,已为你死过一次,如果你不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你没有资格再去找她,你只会再次伤害她!”

萧四郎心头一震,看着她右手盛着艳红的鲜血,他眉峰微敛,眼眸一黯,迅速抽回软剑,搂着她往月桂轩去。

落地时,看着满地残痕败落的月桂花,似许久没人打扫过。沈惜墨想问暮落在哪里,陡然看到地上一大滩血渍,连空气也变得血腥扑鼻,她心口猛烈一缩。

似心神所指引,她几步往屋子里跑去。

当看到萧三郎和萧五郎时,她大吃一惊,可转眸看到躺在床上的萧元郎,她睁着的眼睛跳缩着,一步步艰难地走过去,看着那张素白无色的面颊,像个漂亮的雪人般,眉毛、睫毛、嘴唇无一不是雪色,再看他胸口前的那刺目的艳红,像是毒罂粟般滋长进她的心房,胸腔好像被挖空了,灌进寒冽的风,全身爬满了阵阵寒意。

她呆滞地站在那里,一股窒息的感觉让她无法平静,指甲深深陷进血肉里也不觉痛。

萧三郎看她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唇边滑过一丝惆怅。可在见她右手掐的满是血时,他急忙道:“他没有死。”

“是吗?”沈惜墨双眸里盈满了水雾,只望着床上的萧元郎,哑然失声道,“明明昨日还陪我出府,昨夜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床上,他是怎么了?”

萧三郎和萧五郎皆不做声。

萧元郎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睁开眼来,澄净的双眸里毫无焦距,只是伸长了手,唤道:“墨墨……”

沈惜墨拿右手握住他冰冷的手心:“我在这里。”

萧元郎安心地笑了,感受到滴落在手背上的串串泪珠,他蹙紧了眉头,神情变得自责又难受,薄薄的嘴唇颤了颤,却发不出声来。

沈惜墨将眼泪逼进眼眶里,略有哽咽地道:“我不生气,不生气,你不要乱动,也不要动气,等你好了,我再收拾你……”

一句亲昵又娇嗔的话,让萧元郎破颜一笑,微微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沈惜墨侧脸问萧五郎:“他怎么样?”

萧五郎看着她虚白的脸色挂着泪,迟疑道:“血已止住,心脉受损,过会李大夫再来看看。”见她右手还在滴血,他又道,“我给你包扎伤口。”

“我不要紧。”沈惜墨的目光专注地凝望着萧元郎,她只不过是手被剑划破了,就已有钻心的痛,可这傻子心口处流那么血,是该有多痛?既然都痛,她就陪着他好了。

可是左手手臂一紧,被双劲道有力的手腕握住,整个人就被带出门去:“拿药来。”

萧三郎对萧五郎道了这句,把沈惜墨拽出了屋子。

沈惜墨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萧三郎,你现在不要惹我。”

“脾气还挺冲!”萧三郎嗤笑,拿出一柄带血的匕首来,把玩着道,“他心头那一刀是我刺的,你再对我甩脸色,我再去刺一刀,保证一命呜呼!”

沈惜墨柳眉倒竖,不敢相信地道:“是你刺伤他?”

萧三郎挑挑眉,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算他命大,还有一口气……”

沈惜墨忿然,从他手中抢过匕首,只恨不得让他也尝尝剜心噬骨的痛楚,她举刀险要刺在他胸口上时,匕首“叮”地一声落地。

是萧四郎及时出手,制止了沈惜墨的动作,他冷冰冰地道:“不是他伤的。”

沈惜墨震惊地抬眼,看着萧三郎眼底深处掠过伤痛悲怆之色,但只是一瞬,他依旧是那副猖獗满不在意的神色,拉起她的右手坐在门檐栏杆前,从萧五郎手里接过膏药,动作轻柔地替她上药。

沈惜墨没有力气再挣扎,如果不是萧四郎适才阻止,她可能真的会毫不留情地刺上去。

萧三郎啊萧三郎,不想再和你缠上关系,你却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用这种法子来刺激我,你想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

她眼底浮起暮霭般的氤氲,空蒙蒙的水汽凝在眼眶中,将落未落,被她竭力地忍住。转头不去看萧三郎此时的脸色,只望着远处的几株桂花。

有空灵缥缈的琴音传来,平缓低柔的调子似清风入耳,清幽如山谷回音,潺潺如流水叮咚,竹林扶疏,泉石相映,犹如天籁般绝妙悠远,仿佛天地万物全都溶在那琴音里,洗涤凡尘俗心。

沈惜墨望着桂树下那樽玉佛般的萧四郎,这曲《云水禅心》乃是佛家梵音,讲述的是一段佛门禁忌之恋。

传说有个叫禅心的少女与位化缘的云水真人相遇,云水借宿在禅心家,住了一年有余,与禅心切磋琴艺。久而久之被人说起闲话,云水与禅心辞行,禅心折柳相赠,云水奏曲辞别,二人千里相隔。云水静心禅佛,而禅心郁郁而终,日日奏琴寄思,终是英年早逝,病危之际,奏了这前半曲,而后传到云水耳中,云水奏了后半曲,才有这曲流传甚广的《云水禅心》。

一个是佛门高僧,一个是妙音少女,纵使有缘,他们相隔着礼教法度,唯有一曲化尽尘缘。

待伤口被包扎好,沈惜墨凝神静气地听了会禅音,转目望着萧三郎,却见他面色平静无绪地站起,没再看她一眼,径自走下两层台阶,便向门外远去,脚下虚浮迟缓,他亦走的平稳矫健,只在经过萧四郎时,微有停顿地冷哼一声:“多管闲事!”

萧四郎恍若未听,信手续续弹琴。

沈惜墨遥望着萧三郎宽阔的背影,直至那身影渐远,她才回过神来,心里低低一叹,只听萧五郎站在她身边轻声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三哥那样紧张大哥的性命。”

沈惜墨侧脸望了眼萧五郎,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萧五郎温声感慨道:“大哥自己举刀刺进胸腔,三哥和四哥救了他,三哥还给他洒了止血的药,因来不及去请李大夫,他知道我略懂医术,特意跑去找我,我看他右腿上满是血渍,还要我赶紧来救大哥。”

沈惜墨听得那句元郎自己举刀刺进胸腔时,眼泪霎然蓄满,待得听完,泪水已是决堤,蓬勃汹涌而落。

萧家的这些少爷们都是脑子灌水了吗?喜欢自相残杀,又喜欢自残自尽,他们不知生命诚可贵的道理吗?

萧三郎走出月桂轩后,强撑着抽搐的腿脚大刀阔斧地往前走,仿佛如此,他就能忘却所有的一切,当她举刀要刺进他胸口时,他巴不得她已刺入,这样他就能彻底遗忘,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对他毫不留情,将他的所有真心碾碎成泥。

他抚摸着胸口,为何会痛呢?他明明只是利用她以报复大傻子、报复大娘还有萧家人。他根本不会真的喜欢她,他要报复他们,他喜欢报复过后的快感!

他萧三郎从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从来不知心痛为何物?

可为何此时此刻,心口好像被刀刃一寸寸地刺入,这伤口比那年被大傻子烫伤还要痛,比大年里跪在雪地里还要痛,比刻在这心上的蝴蝶刺青还要痛,比中了蛇毒割肉剜骨还要痛,比这一步一血莲、一步一刺骨还要痛!

痛的他伸出五指狠狠抓在心口上,只恨不得刨肉挖心,才不会有痛楚。

因为她的身边已经有个握尽风华的男子,有了能救她出水火的人,有了和她匹配的人,他似乎要退出这场计划已久的角逐游戏。

他败了!他彻底地败了!

败给了大傻子,败给了她,也败给了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凄惨地一笑,脚下一软,无力地回旋跌落在地。

“三少爷!”蔚微蓝本赶去看望三清,远远看到失魂落魄的萧三郎疾步行走,突然见他身子踉跄一步,她提裙跑上前,握上了他的手,却被他整个身子的重力压下来,眼看自己也要倒地时,萧三郎突然握着她的手腕,翻转了身子,才没让她被他压住。

而他却是重重地栽倒在地,扑的满身尘土,花断草折,香飘气散,他双臂还紧紧搂着她的腰身,呢喃地唤道:“惜墨……”

蔚微蓝身子僵硬,那双搂着腰身的双掌似扼住她的咽喉,心里无尽凄酸,再看四周枯荣草木上染着一地血痕,她眼角硬生生地滑过一滴泪,落在那片沾着血渍的草叶上,晶荧荧地相融。

她又很快拂去,看萧三郎闭着目再无声息的样子,她紧张道:“三少爷,三少爷……”

萧三郎睁开眼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明亮勾魂,能轻易攫取女人芳心。在看清咫尺间颊窝泛红的女人时,他适时松开了手臂道:“蔚小姐,唐突了。”

蔚微蓝听着这句话,眼泪又落了下来。

去年八月十五日,陌上相遇邀明月。灵犀一点频相印,笑执红联鸳鸯字。

云间仙籁冠满华,平分秋色占鳌头。玉树迢迢竟咫尺,最是凝眸无限意。

萍水遭逢露水缘,依依顾影两堪怜。珍珠密语约来年,不怨蹉跎怨别离。

此后相思渺何处?莫愁湖畔月明望。毕竟相期还有时,与君佳句共千里。

今年八月十五日,芳草天涯不见君。犹忆中秋识面初,再见人如隔世难。

过江名士多于鲫,似曾相识在前生。镜湖别后无消息,清风一夜故人期。

双行新填豆蔻词,管教你情偿意惬。愿借东风着意吹,郎恩转向别人痴。

可惜今宵新月好,无人共倚绣帘看。早知如此相思苦,悔着当初与君识。

这一番字短情长到底不过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知否?

萧三郎见蔚微蓝哭的梨花带雨,娇柔欲坠,半支起身子扶住她道:“蔚小姐,你没受伤吧?”

蔚微蓝别开目转揩着泪,酸酸楚楚地道:“我没受伤,三少爷你怎么了?”

萧三郎看了眼自己的腿脚,摆了摆头道:“我无碍。”

蔚微蓝杏脸微蹙,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下身宝蓝衣袍尽染成血袍,何其刺眼,她眼角又酸涩起来,忙扯了自己的衣裙,被萧三郎一把按住手腕道:“蔚小姐,这是做什么?”

蔚微蓝不言,拿开他的手,将头上珠钗拔下,划破自己的那身浅蓝云蝠纱绣裙,撕扯下半截有余,未有犹豫地揭开他的血袍,也顾不得羞煞,轻柔慢缓地卷起他下身裤管。

“我当以为蔚小姐这是要与我割袍断义呢?”萧三郎见她手中动作,苦笑一声。

蔚微蓝看了他一眼,还是那风流不羁的笑容,只是曾经丰神俊逸,玉冠不凡的翩翩公子,如今已是伤筋断骨,为情所累的落魄儿郎,她心头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看着他腿脚上血肉模糊的伤痕,生生又控制不住掉下泪来,只觉得似将这一年的泪儿都要落尽了?

“傻姑娘,哭什么?”萧三郎眼见她为他凄楚落泪,哭得如同泪人般,心有不忍地道,“我自己来吧,你别哭了,不值得。”

蔚微蓝见他要夺过手中的断裙,忙握紧了不松道:“没有值不值得,只有甘不甘愿。”说着,便忍着泪意轻手替他将那落血的伤口包扎着。

萧三郎听着那句反怔楞了半会,勾唇晒笑道:“花有开时,一切随缘罢!”

蔚微蓝脉脉含泪,边包扎边望着他,语凄声柔道:“花有凋零,可堪须折。”

萧三郎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不去看她,断然清冷道:“花有重开,除死方休!”

蔚微蓝手指一颤,看着自己手心深浓的淤血,仿佛涔进了心头上,成了凋零惨败的红掌花。眼见萧三郎撑手欲站起来,她咽了咽哽噎的喉头,扶稳他道:“我扶你去三清屋里。”

“我回外院,不劳你相扶了。”萧三郎卸掉了她的手。

“三少爷,你还是去看看三清和三姨娘吧!”蔚微蓝咽着声道。

“她们怎么了?”萧三郎这才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再看此时已是午后,想必在画锦堂盘问完了。他心里料准了这件事妹妹必会是输家,可不知会输到什么下场?

他调转头,这就往三清的麝兰馆去,蔚微蓝看他一步一拐,又忍不住伸出手搀扶着道:“让我再送你一程吧……往后望你多珍重。”

最后一言说的轻飘低絮,仿佛只是心头语,朱唇张合,连她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否说了出来,只是扶着的人身躯微凛,她才明白,她终于说出口了。当一次次看着他对另一个女子用情至深时,她就该说这句话了。只是她总是会有一丝丝的存留希翼……

踏着脚下彩石铺径,周围奇花异草争艳,这弥漫的香露让人心底半醉。那一对粉蝶翩翩成双,旖旎低回,翻过万花丛中,飞向墙垣外。只有足下的两道蓝衣飘舞成双影,似聚似散,且行且顿,环佩声脆。

她忘不掉那月夜里陌上足风流的少年郎,忘不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佳公子,也忘不掉那夜的花前月下谈笑风生,忘不掉他们走过的明镜湖、曲水桥……

然而如今是该忘了,日后他的右臂将会被另一个女子搀扶,陪着他红尘做伴、踏马高歌。

这一路走的极为缓慢,也不知是蔚微蓝迁就着萧三郎步履不稳,还是萧三郎迁就着蔚微蓝莲步轻缓。两人走的协调从容,却均是沉默不言。

待走到了麝兰馆花厅里,终有一别时,蔚微蓝看萧三郎腿上那一片血红,只怕会惹的他娘和妹妹担忧,忙招了个认识的丫鬟取件衣袍来。

麝兰馆的丫鬟皆认识蔚微蓝,因她时而会来这里与三清作伴,便也拿她当熟客。然则她们不知的是,蔚微蓝之所以常来,却也是想偶尔能在此处见到萧三郎,哪怕只是一瞥。此情此景,她的那一芳心思竟是如此龌龊,让她想掩面遁形。

只奈小丫鬟已取了匹蓝色锦缎来,称屋子里没有男子的衣袍。

蔚微蓝看着这锦缎,还是她前些日子从绸缎庄挑选后亲自送来的,一匹品红色送了三清,这宝蓝色则想送的是萧三郎,她不禁悄然地瞥了眼他,见他只是面若伤神地坐着。

她唇畔凝了丝苦郁,让丫鬟取了针线剪刀来,拿了绸缎比照着萧三郎的身形,迅速地裁剪,左右在闺中时她就爱做衣裳,在京中也素有“金花剪”的美誉,不用量横就能精准下剪,旁边丫鬟看的是眼花缭乱。

只消半刻工夫,拿针线缝纫后,便已做了套简易的男装,萧三郎看着她晕生双颊,素手生花,别是一番洒韵之致,不紧不慢就已制了件衣裳,他惊艳地笑道:“没想到你做衣裳这么快?”

蔚微蓝将衣裳拿给他去试穿,笑靥如花地道:“你只是从未去了解我罢了。”

萧三郎剑眉微挑,眉目深沉地望着她。

待他被丫鬟搀扶进里间换下衣裳出来时,那一抹淡蓝色的清雅萧影早已消失不见。

萧三郎感伤地走去三清的寝房,在看到娘容颜憔悴地守在三清床边黯然落泪,他皱紧了眉头,再往里头去看,见纱帐里三清两边脸颊肿胀的像有碗口大,整个人了无生气地闭着目,他额上青筋暴起,怒喝道:“是谁把她打成这个样的?谁打的她,我去弄死他!”

三姨娘抹着眼泪,凄然地看向自己儿子,见他这身简素的衣着,又往他腿脚上看去,仰面悲泣道:“若是惜墨做的呢?”

萧三郎双眼凝沉内敛,哑然住了嘴。

三姨娘见他嘴巴像刀锯了般不出声,不觉呛了一口气,连连咳嗽几声,萧三郎忙拍着她后背顺气道:“您要当心身子。”

“我是做了什么孽,生了你们这几个孽障啊!一个两个不省心,我整天是提心吊胆的。你的腿算是要废了,你妹妹只怕也好不了。我在萧府这么多年一向行善积德,从不与人结怨,无非是想你们三个孩子健康成长,有个安逸日子可过。可你们呢,为何偏要和那沈惜墨沾染上,她终究会是长房嫡媳,她背后有老爷、太太、大少爷还有大小姐仰仗。三郎,当是娘求你,你忘了她吧,别再和她缠上了……”

三姨娘说着竟要颤巍巍地起身。

萧三郎一阵痛心疾首地扶稳她,决绝道:“我日后不会再与她相见。”他心头像是有尖锐的钝器扎进,渗入骨髓,他极力忍住道,“我想要成亲了,成亲后我就搬出府,您和妹妹还有弟弟也跟着我出府住。”

“你要和谁成亲?”三姨娘含泪诧异。

“铃音,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会娶她为妻。虚度这么多年,是该成家立业了。”萧三郎唇边飞扬地笑着,眼角却翻涌着浮光雾霭。

“她只是个丫鬟,你怎么要娶她为妻?那微蓝对你的情意,娘都看的出来,她才学性情都是百里挑一,与你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你要喜欢铃音,等娶了微蓝,再纳她为妾也行啊!”

萧三郎想到方才的事,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衣裳,还有腿脚上系着的半截裙带,摇了摇头苦笑道:“您看我这一滩烂泥,哪还配得上人家。娶谁都一样,只要她日后能孝顺您,铃音很懂事,这门亲事您帮我张罗吧,越快越好。”

说完这番话后,他看了眼三清,便大步走了出去。

沈惜墨静静地坐在萧元郎床畔,待李大夫来给他把过脉后,一连叹气着说,幸是捡回条命。这番话少不得又让沈惜墨泪睫盈盈,她已经哭不出声了,守了一个多时辰,几乎隔个片刻就会情不自已地落泪,如何也收不住。

等萧五郎熬好了药来,沈惜墨看他忙的满头大汗,拿袖摆抹去泪,接过碗道:“我来喂吧,你去歇一歇,前些日子你不是肩膀受了伤吗?好些了吗?”

萧五郎活络着肩膀,笑道:“小伤而已,早好了。”见她眼睛又肿又红的,他搁下碗,拿了个煮熟的鸡蛋,用纱布包裹着递给她道,“仔细哭坏了眼睛,拿鸡蛋揉揉。”

沈惜墨知道他这人心细如尘,道了声谢,拿了鸡蛋揉着眼睛,又起身移开位置。

萧五郎坐上前,拿了汤匙喂大哥喝药,可刚喂进他嘴里,汤药又顺着他嘴角流了出来,他忙拿汗巾接着。

沈惜墨见此,知道元郎意识尚不清,又伤在心口处,不容易进药,只好道:“让我来喂吧!”

萧五郎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垂着脸将药碗递给她,退开了几步。

沈惜墨坐在床头,拿手帕擦去元郎嘴角的药渍,转头对萧五郎道:“你忙了许久,去歇着吧,这里就交给我。”

萧五郎眉目亲和地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开,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轻轻喝了口药,缓慢地俯下身,半仰起大哥的后脑,窗外斜射进的阳光照在碧绿纱帐上,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

他眼角一跳,心头也猛地颤栗着,有些慌乱地退出门去,还不忘将门房带拢,站在门外深深呼吸。听得一串悦耳的琴音,他心绪渐平,转目眺望着远处,萧四郎还坐在桂树下弹琴,他缓缓走过去,关心地问道:“四哥这里没下人伺候吗?”

萧四郎住在萧家有三年,但他从来没探望过,也不了解他的情况,只是觉得这里太过清冷。比他住的地方还要清冷萧条,他虽是五少爷,可在府里没什么地位,他和六弟的吃穿用度一直比不得其他兄弟,他只有用功念书,早日考取功名,在外分家置房。

萧四郎面色冷硬,指尖犹拨弄着琴弦,对萧五郎的话置之不理。

萧五郎也看出这位四哥是个冷漠冰凉的性子,没有再多问,转去厨房做些饭菜,他们几个中午就未用过米饭。可见厨房内一干二净,米瓮里只剩一些米粮,蔬菜瓜果全空,只晒了些腊肉和腌菜。他叹了口气,将米粮洗净了蒸煮,又切了腊肉、腌菜翻炒。

半刻多钟后,他盛了碗稀粥和腌菜端在萧四郎面前,感慨道:“我看锅底几日未沾油,四哥已经好几日没用过饭了吧!”

萧四郎停下抚琴的双手,看着那碗米粥,自从暮落离去后,他许久未闻到饭香了。这三年,她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从来没有哪一天离开过。他在这里与世隔绝,亦无人问津,平日那些米粮蔬菜她是如何得来的,他从来没有过问,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被她伺候,与她粗茶淡饭地过着三年的平淡。

可那一夜出手打伤她后,她就不见了,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他一概不知。

自她走后,他连续好几日没吃,腹里早已空荡,他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每一日都变得更加漫长了。

他伸手端起那碗清汤寡粥吃了一口,不再是那熟悉的味道,有些食之无味。其实平日吃的也是这些,只是暮落总会想尽办法地变化着菜色,两菜一汤,他从来没觉得难吃。

他吃了几口后搁下碗,听着门外有几重脚步声踏来,他淡淡道:“有人来了。”

萧五郎忙望向门口,片刻后,大太太、元英还有几个婆妇丫鬟推门进来,大太太整顿好府里一切后,才听说元郎受了伤,人在此处,便同元英匆匆赶来。

见得四郎、五郎,大太太一言不发,直往屋子里冲去,萧五郎本想阻拦,可看到元英时,又止住了嘴。

母女俩推门而进,就看到沈惜墨嘴对嘴地给元郎喂药,两人皆是愣了会。

沈惜墨忙拿帕子揩去嘴角的药渍,大太太和元英见元郎成了那般光景,嘴角翕翕落下泪,倚在床头边上又一番心痛哭诉,沈惜墨拿话劝了许久,才消停下来。

元英听娘说弟弟早清醒过来,本是喜极,乍见他又伤重地昏迷不醒,心里极是揪心。

待了近半个时辰,大太太和元英也略了解元郎为何受伤,皆沉默许久,心内感触诸多,只觉得元郎有担当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女两个嘱咐沈惜墨好生照看着,留下两个妇人丫鬟,元英扶着大太太洒泪离去。

到了夜里,萧元郎悠悠转醒,睁眼就看到沈惜墨在床边望着他,可是那双秋水凝波的眼睛里如同干涸般,毫无光亮神采,黑澄澄地目无交集,他心口又是一疼,不是因为刀伤,而是揪扯地疼,让他想捂着胸口遏制住。

可他伸出手时,手腕已被一双纤纤素手握住:“醒来了,怎么也不喊我?”

沈惜墨眼睛疲累地眨了眨,才知自己望着元郎走神许久,再一看屋内的灯烛,后知后觉发现天黑了,她揉了揉疼痛的眼睛,轻声问:“好些了吗?”

萧元郎薄薄的嘴角轻抿,点了点头。

“你一天未吃东西,我去厨房弄点米粥来。”

沈惜墨正要起身,却被萧元郎反握着不松开:“不要走。”

像是孩子气的话,让沈惜墨错以为他这一病又傻了,只是看他雪白憔悴的脸颊写满了伤情忏悔,她定下神来道:“不走,我只唤一声外头的丫鬟。”

她喊了守在门外的丫鬟,让她去盛些米粥。

“从现在起,你不要翻身乱动,不要动气伤神,不要忧心忧思,不要情绪波折,也不要说太多话,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躺着听我说,要是敢不听我的话,动了气脉的话,我立刻扭头就走,让你再看不到我。”沈惜墨半是啰嗦半是威胁地道。

“嗯,我听话。”萧元郎十分老实,气若游丝地慢吞吞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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