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佛脚下的平台,抬头仰望。那硕大的头颅,那伟岸的身躯,那修长的手指,那宽阔的脚背,连同大佛身上零星点缀的野草,在艳阳下,闪着光,放着彩。让你觉得,那不是一尊佛,而是一面山;让你想起,“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
面对如此气势磅礴的大佛,面对如此雄伟壮观的大佛,你会突然感觉,在大佛面前,人是何等渺小与卑微;在大佛面前,人又是多么神奇与伟大。
打量着这尊神情肃穆静默不语的大佛,我的思绪飞到了雄风浩荡的大唐。
公元713年,对于嘉州(唐时乐山),是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就在这一年,一个普通和尚领着一群人,在三江汇合处的凌云山麓,开启了世界最大石佛的雕凿;就在这一年,一尊高71米,依山而凿,临江危坐的大佛,将横空出世;就在这一年,一尊影响世界、惠及千秋的石佛,将由此昂首走向世界的舞台。
和尚海通将人马聚集到凌云山,已是深秋。此时,尽管多雨的夏季早已过去,然而,这个由三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汇聚到凌云山栖霞峰下形成的激流,依旧浩浩荡荡,依旧狂暴粗野。它们似蛟龙般翻滚着,咆哮着,怒吼着,然后肆无忌惮地撞向山壁,发出惊天动地的狞笑。
海通伫立山巅。这个从贵州一路云游到凌云山,尔后结庐于此的和尚,俯视着脚下浪滚涛涌的江面,倾听着江水撞击山崖发出的让人心惊胆寒的吼叫,还是忍不住内心的阵阵悸动。这桀骜不驯的江水,曾撕裂吞没了多少船只;这桀骜不驯的江水,曾让多少矫健的男儿葬身鱼腹;这桀骜不驯的江水,又让多少白发老人驻足江边,焚着纸钱,哀哀饮泣。每每想起那“舟随波去,人亦不存”的惨烈,想起江边孤儿寡母那撕心裂肺的嚎啕,他就忍不住锥心的伤痛。这蛟龙,实在作恶太多;这蛟龙,实在害人不浅。而今,他就要与它较量较量,他要建一尊世上最大的弥勒佛像,仰仗其无边的法力,“易暴浪为安流”,减杀水势,永镇风涛。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热火朝天的造佛运动,在海通的领导下,拉开了帷幕。那场面是怎样的壮观啊!“万夫竞力,千锤齐飞”;那场面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大石雷坠,伏螭潜骇”。
海通是好样的。这个睿智的和尚,凭着走南闯北积累的丰富经验,果断地命令石工将开凿大佛得到的石方,抛掷江中,填埋深坑,阻击漩涡。那奔涌的巨龙,仿佛就像被勒住了脖子,徒劳挣扎中不得不喘着粗气,缓缓前行。
海通深知,开凿如此巨大的石像,将耗费无计的钱财,即使民众倾力相助,也有难以为继的时候。于是,这个深谋远虑的和尚,毅然背起褡裢,下江淮,赴两湖,穿行于大江南北,风餐露宿中,只为大佛募得一星半点的银两;风餐露宿中,只为将建造大佛的信息传得更远更远。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官府会找上门来。“自目可剜,佛财难得。”面对地方官员们的勒索,海通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一口回绝了官员们的无理要求。勒索不成的官员们,一张笑脸刹那间拧成了苦瓜,他们恼羞成怒,他们凶神恶煞,他们狂妄地宣称:“你要真给我们眼珠,我们就不要你的佛财!”面对如此卑劣的行径,海通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刚烈的汉子,这个倔强的男人,这个视修凿大佛为自己生命的和尚,没有丝毫犹豫,他断然举起手中的利刃,刺向自己的双目……
海通的眼睛瞎了,但他雕凿大佛的事业,从此却变得顺顺当当;海通的眼睛瞎了,但他敢于担当的凛然作为,却深深震撼着每一个人。
海通最终没能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但他就像一面旗帜,猎猎飘扬在凌云山的上空,引领着弟子们,沿着他未竟的事业,一路前行。又如一颗不屈的魂灵,化作精气神,滋润着弟子们,让他们在以后的工作中,无论遇上多么大的困难,无论碰上多么艰难的险阻,都昂着头,挺起胸,咬紧牙……用执着与坚守,用毅力与意志,去完成师傅的夙愿。
九十年后,在一代又一代能工巧匠的精雕细刻下,在历经无数风雨的洗礼中,在蹚过数不清的坎坷后,举世瞩目的大佛,终于在袅袅的烟香中,在喃喃的诵经声里,傲然矗立在江边。那是怎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无数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无数的眼睛在偷偷哭泣,无数的鞭炮在江边轰鸣……
弟子们没有让海通失望。他们不但拼尽全力,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在代代相传中,雕凿了让世人敬畏的大佛,而且,为了给大佛遮风挡雨,他们还在大佛身上建造了一座13层的木结构楼阁,只让大佛露出硕大的头部。这楼阁,就像一袭长袍,将大佛紧紧包裹;这楼阁,犹如厚重的铠甲,抵挡着外来的风霜雨雪。也许,正是这楼阁,才使由极易风化的红砂岩雕凿的大佛,屹立千年不倒;也许,正是这楼阁,当大佛周边崖壁上无数的小佛灰飞烟灭时,大佛依旧熠熠生辉。据传,就在楼阁安置成功之日,弟子们还举行了别样的装脏仪式,无数的经书,无数的法器,无数的舍利……装进了楼阁。
海通有幸,他失去的眼睛终于有了回报;海通有幸,他孜孜以求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
想起了陈列室见到的海通塑像,他手握盘子,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眶,平视前方。盘子里,血淋淋的眼球,鲜活而生动。那是他在向世人诉说官吏的贪虐?世事的艰难?抑或凿佛的困顿?也许,什么也不是,他只不过是表达一种面对强权无所畏惧的气概,面对挫折决不退缩的信念,面对逆境不屈不挠的精神。
我们没能见到大佛身上的楼阁,听导游说,早在明末张献忠入川时,因贪图楼阁里的财宝,派人一番抢掠后,一把大火将楼阁烧了。
我不知道,滚滚浓烟升起之时,大佛是否悄然闭眼;我不知道,大火熊熊燃烧之际,大佛是否默默流泪。然而,当导游说起1962年因饥荒饿死无数的百姓,大佛目睹岷江上漂浮的众多尸体悄然闭眼时;当导游说起1976年因唐山大地震,数十万生灵葬身于断壁残垣,大佛默默流泪时。我坚信,那一刻,大佛一定紧闭双眼,涕泪四溢。尽管大佛不语,然而大佛有灵。
大佛不语,自是一种巍峨;大佛不语,自是一种从容;大佛不语,自是一种永恒。
登高 一幅壮美的画卷
因为登高,我们比平时起得要早。我们穿行在从南外到凤凰山的大街小巷,不断有市民从高楼里钻出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刚刚穿过达八路口来到凤凰山脚的北岩寺路,从各个地方冒来的登高者,直把路面挤了个满满当当。那背包的年轻小伙,那牵着小孩的少妇,那迈着稳健步伐的中年汉子,那满头银丝的古稀老人,在春寒料峭的晨风里,脸上无不洋溢着惬意的微笑。他们抖擞着,拥挤着,谦让着,像一股人流沿弯曲的公路直往山上涌,浓浓的登高韵味,就像刚打开的久藏的老窖弥漫开来,让我这个外来登高者沉醉。我愣愣地打量着这些登高者,元九登高,竟然有如此巨大的魅力?
回望着身后不断加长的黑压压的队伍,我们掂量着,避开了挤满人流的曲里拐弯的公路,选择水泥铺就的小路往山上爬,然后横穿长廊,向下走来到元稹纪念馆,参观完元稹纪念馆尔后返回,往红军亭爬。
山林开始变得喧嚣起来。公路边,石梯旁,树阴下,到处是人。那些卖烧烤的,卖小吃的,卖矿泉水的……这儿一堆,那儿一簇,他们眼巴巴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间或来一声吆喝,送一个微笑。那香喷喷的羊肉串,那黄亮亮的烧饼,那脆生生的凉面……引逗得一个个孩子驻住脚,他们伸长脖子打量着,尔后嚷嚷着,牵了大人的手直奔过去。执勤的交警散布在各个路口,他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伍,时不时拿着对讲机嚷嚷一番,那情景仿佛一场紧张的战斗即将打响。而数不清的登高者正簇拥着,漫步着,从那些不知名的公路上,石梯旁,小径里,涌过来,涌过来,汇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直往山上涌。
通往红军亭的山路开始变得水泄不通。挨挨挤挤的人群,身子擦着身子,脚跟连着脚跟。你无须迈步,汹涌的人流会裹挟着你一路向上,向上;你无须停留,潮水一样漫过的人群不会给你稍许的喘息,只能迈步,迈步;你无须张望,眼前那一颗颗晃动的头颅,指引着你一路向前,向前。四下里,只听得无数登高者的慨叹,好多的人啊;只听得脚步踩踏石梯的铿锵;只听得大地震颤的轰鸣。这情景,让人想起大雨前忙碌搬家的一群群蚂蚁;想起非洲草原上浩浩荡荡大迁徙的角马。不,这里的规模更庞大,这里的场面更壮观,这里的情景更动人。你看那数十万人,向着同一个目标,沿着崎岖的山路一个劲地向上攀登,攀登。只为了缅怀那远逝的先贤,只为了体验“年年登高,人人进步”,只为了彰显生命活力。除了元九登高,还有什么活动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
一路推推搡搡,一路大汗淋漓,我们挤到了红军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到处是一副副陌生的脸孔,到处是一张张灿烂的笑容。偌大的亭子四周竟然找不到一处地方歇息,我们只好站着,伸伸腿,喘喘气,揩揩汗,然后继续往上爬。
元稹文化广场早已人山人海。一些先期到达的或许因为疲倦,他们软软地趴在广场上,或靠或坐,或躺或卧,各具情态。更多的人推着拥着,攀爬到元稹塑像前,争着抢着,与元稹塑像合影。我徘徊在元稹塑像前,打量着这位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诗歌的中唐文坛主将;打量着这位命运多舛历经坎坷而又饱受非议的大唐汉子;打量着这位面对“人稀地疲、蛇虫当道”励精图治的通州司马。想起一千多年前的正月初九,通州父老登上城南翠屏山和城北凤凰山依依送别的情景,那场面该是何等壮观而悲切,那场面该是何等凄美而心酸。“劝君更尽一杯酒,东出通州系苍生。”那是刚念完《告畬竹山神》祈文匆匆赶来的通州老人的殷殷嘱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那是风雨共舟的同僚们的切切鼓励。
元稹有幸,千年的风雨洗不去人们对他的牵挂,千年的步伐依然坚强有力。“元九登高怀元九,诗魂长伴凤凰游。”想想吧,数万人,数十万人,倾巢而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在历史的长河中能有几人享此殊荣?
达州有幸,先贤的足迹犹如一张张永不褪色的名片,吸引着四方来客;先贤的美德就像一盏盏明灯高悬在凤凰山巅,一路指引着人们登高,登高。
站在广场护栏边向山下远眺,那滚滚的人流,犹如一条巨龙,在莽莽苍苍的山间正蜿蜒着身子,蠕动着,蠕动着,绵绵不绝,直向山巅涌来,涌来。波澜壮阔的登山画卷正在春日的阳光下徐徐展开,展开。
农家酒宴
小车在新修的乡村公路上绕着弯,转着圈,车轮发出的沙沙声宛若一支欢快的乐曲。车窗外,一幢幢新修的洋楼,一湾湾汪着春水的秧田,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晃动着,消失了尔后又冒出来。
转过几道弯,翻过几个峁,轰然炸响的礼花声,铿锵嘹亮的喇叭声,高亢激越的歌声,带着欢快与喜庆,带着热情与喧嚣,隐约着,一波一波地传来,远去了,然后又汹涌着撞击着我们的耳膜。
近了,近了,那喜庆的红色塑料拱门,已高高矗立在通往农家大院的公路边;近了,近了,那“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几个镏金大字,已在春风中猎猎飘扬;近了,近了,那浓郁的菜香、酒香,已追随着春风扑鼻而来;近了,近了,那密密麻麻簇拥在农家大院的宾客,已蚂蚁般出现于眼前。
在支客司的阵阵吆喝中,在礼花又一次尖叫着,飞向半空的隆隆轰响中,在乡村乐队姑娘小伙子们吼着歌,扭着胯的狂热劲舞中,在健壮的小伙高举着茶盘托着菜肴,穿梭于席桌间,在烈烈的酒香与浓浓的菜香中,农家酒宴犹如一场期盼已久的大戏,徐徐拉开了帷幕。
农家酒宴浸透着朴实。那摆放佳肴的是古朴的方桌。方桌上的白酒瓶,盛的是地道的老白干,瓶塞一拧,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即使你闻闻,也会让人心醉。方桌上也会象征性地放上两瓶啤酒,但它们决不会成为今天的主角。只有老白干才能喝出一种气势,喝出一种豪迈;只有老白干才能喝出生活的原汁原味,喝出生活的酸甜苦辣;只有老白干才能让旧相识一诉衷肠,让新朋友掏心掏肺。
酒宴上的菜肴,多是土产,唱主角的猪肉,做点缀的鸡、鸭、鱼,当配角的时鲜蔬菜,它们多出自主人之手。也许酒席前一刻,猪们还在圈舍嚎嚎打斗,鸡们还在房前屋后喔喔长鸣,鱼们还在池塘优哉游哉;也许酒席前一刻,葱们正在阳光下闪着露珠,蒜们正在土壤里拔节,菠菜正在山坡上与风儿嬉戏。而今,它们都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酒宴。也许,它们缺乏城市酒宴中墨鱼之类的海鲜那份洋气;它们不能像冻虾、冻王八那样装点门面;它们缺少越季大棚蔬菜的时髦高贵。然而它们鲜活自然,它们水汽淋漓,它们生态环保,它们绿色健康。它们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散发着土滋味,泥气息。嚼一嚼酥肉,原汁原味的猪肉直让你满口生香;喝一喝菜汤,绿色的汁液直让你五脏六腑清爽。
至于赴宴的宾客,多是周围的近邻。他们忙完农活,将锄把一丢,将身上的尘土一拍,衣也不换,头也不洗,就这么原生态地踩着时间节拍,走到宴席场。他们用土碗喝老白干,用方言拉家常,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如果偶尔某个公家人,不慎闯入了他们的席桌,他们一定会热情地将他拉到上席。在他们眼中,公家人就是公家人,公家人就得坐上席。
农家酒宴弥漫着喧嚣。偌大的院坝,数十张方桌横陈,数百位客人围席而坐。当一道道菜肴摆上席桌,当一只只酒杯斟满美酒,当一声声祝福回荡在院坝的上空,农家酒宴便如一锅锅刚出笼的馒头,带着热烈与喧嚣弥漫开来。酒永远是宴席上的吹鼓手,感情的发酵剂。觥筹交错中,陌生的成了朋友,熟悉的成了知己;推杯换盏中,人们的脸红了,嗓门粗了。不知不觉中,男人们解开了衣襟,挽起了衣袖,立起了身子。他们挥舞着手臂,鼓凸着双眼,宛似一只只好斗的公鸡。“五魁首”、“久久长寿”……一声声高亢激昂的划拳声伴着阵阵喝彩声,很快由一桌传染到另一桌。刹那间,整个大院就像一只炸开的锅。
男人们的快活感染着女人们。一些好开玩笑的女人立刻找到了感觉,她们几口扒拉完饭菜,偷偷溜到盛米饭的蒸笼边,盛一大碗米饭又溜回来,或者干脆端起桌上半碗白花花的肥肉。一个平时好与女人开玩笑正准备离席的男子,碗还没搁下,一大勺米饭或者肥肉已重重落了进去。女人的举动立刻引来一大群人围观,一时间,鼓劲的,拍掌的,起哄的,吆喝的,嘻嘻哈哈放肆大笑的,直把酒宴的热闹推向新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