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离山顶不远的寨门前的石梯上,俯视着脚下的两头石牛。它们静静地趴在草丛里,相向而卧,其中一头,已经有些残损。尽管如此,看上去却依然逼真。那蜷缩弯曲的柔顺身子,那微微向上昂起的头颅,那钝形微翘的粗短牛角,加上圆润饱满的灰褐背脊上点缀的零星白斑,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一切都那么惟妙惟肖。让你仿佛觉得那不是石牛,而是两头鲜活的水牛;让你仿佛听到,它们正悠闲反刍的扑哧扑哧声。
望着被野草嚯嚯嚯拂着的石牛,望着秋阳下懒懒趴着的石牛,不觉思绪翩然。这长卧于山间的石牛,该有数百上千年了吧。千百年来,它们历经了多少磨难,风雨的侵蚀,霜雪的洗礼,雷电的轰击,孩童的敲打……然而,千百年过去,它们依然倔强地趴在山间,它们依然顽强地坚守着那块瘠薄的土地。它们黝黑的身躯还是那么沉稳,向上的头颅还是那么高昂,粗短的牛角还是那么刚硬。千百年来,它们就这么寂寞地趴着,趴着,趴成了一个符号,趴成了一道风景,趴成了永恒。
也许,正是它们这种寂寞的坚守,这种亘古不变的姿态,才吸引着一个个文人墨客,吸引着一个个村夫野老,竞相攀着峭壁,登着陡梯,一路磕磕绊绊,一路跌跌撞撞,来到险峻的山野,一睹它们的容颜。
我不知道,知县窦容邃一路大汗淋漓地攀爬到石牛身边,是何等心情。然而,这个在新宁做了8年知县,几乎遍游全县景点,写下无数诗篇的儒雅之士,见到那两头石牛,一定是眼光放亮,诗兴大发,不然他何以写下:
石田难力作,山脊系双牛。
牛卧山如旧,白云千载浮。
二十年后,知县郑王臣带着幕僚,一路登峰览胜。他虽没有窦知县的才情,也没有他那份闲情逸致,然而,当他攀爬到石牛身边,目睹长卧烟霞不受绳索羁绊的石牛,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挥毫泼墨,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双牛山记》。
岩阿双石牛,巧匠何年斫。
长卧烟霞中,不受縻索络。
……
诗人在叩问历史中,是否在反观自身的案牍劳形,艳羡双牛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呢?
至于今天,无数攀登者,正踏着先贤们的足迹,攀着荆棘,一路昂然向上。他们要在石牛前,抖一身尘埃,秀一把健康;他们要在石牛前,抒一把豪情,展一回斗志;他们要在石牛前,品一番风景,吊一回古迹。
想起了那个传说。早年间,双牛山并无石牛。山下胡家沟、孙家沟的百姓,各自耕耘着自己那片薄田,倒也悠闲自在。然而,一个胡姓恶人的出现,很快改变了这种局面。
那恶人仗着自己的蛮横与凶残,不但霸占了最好的良田,而且抢走了所有百姓的耕牛。春耕时节,百姓们只好用肩膀拉着犁铧,在水田里踉踉跄跄地前行。只可苦了那对孤寡老人,他们羸弱的身子,怎能在水田里跋涉?黑漆漆的夜晚,他们常向隅而泣。这天深夜,两人正哀哀饮泣,猛听得屋外有牛叫声,以为是恶人抢走的水牛回来了。他们抹着眼泪迅速推开门,月光下,两头牛正在田里跑得欢,翻倒的泥块,溅起片片水花。两位老人喜极而泣,他们抱着青草跑出去,那牛只是嗅嗅,摇摇头又跑起来。后来,这两头水牛经常趁着夜深人静,帮助那些穷苦人家耕田。一个深夜,它们正在水田里跑得欢,恶人带着数十个家丁赶来了,他们举着木棒、铁叉、铁链,逼近水牛。水牛怒不可遏,它们抖落身上的犁铧,顶着那对锐利的牛角,向恶人与家丁冲了过去,尔后往山上腾空而去。
当地百姓感激于神牛,遂找来能工巧匠,在山上雕刻了石牛,建起了寺庙,并将大山改名为双牛山。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雕刻的石牛,会成为后人凭吊的古迹;他们雕刻的石牛,会扎根于百姓的心中;他们雕刻的石牛,会演绎更多的传奇。据传,****期间,一姓孙的顽劣小孩,攀爬上双牛山,在石牛身上一阵疯玩后,不听别人劝阻,掏出鸡鸡对着牛头一顿猛扫,熏人的尿臭把牛头淹了结实。后来,这孩子不到二十岁,竟精神失常了。****后期,一个驻扎在山顶寺庙里的知青,为了图表现,硬说石牛是四旧,拖了铁锤,就向牛头猛砸。结果,就在几年后准备返城的头天晚上,他突然暴病而亡。
也许,这林林总总的传说,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然而,它表达着百姓的心愿;也许,正是这些不乏迷信色彩的传说,给石牛涂抹上了一层神秘,才得以让它们在经年累月后,依旧保持着昔日的鲜活。
打量着那两头石牛,我突然觉得,它们不仅仅是石牛,它们承载着太多太多。它们寂寞却并不孤单,它们寂寞却依然鲜活,它们寂寞却永远散发着淋漓的水汽。它们有如一面旗帜,猎猎飘扬在双牛山的上空,引领着后来者。
五虎闹羊山
望着山顶上倒伏的蓬松野草与枯萎的藤蔓,望着半山腰那碗口粗的密密麻麻的柏树与枯黄着叶片的杂树,望着那随处裸露的刀砍斧削的黝黑顽石,你很难想象,这里曾古树参天,这里曾浓荫匝地,这里曾虎豹出没。
很早以前,双牛山上并无石牛,山也不叫双牛山,而叫五虎闹羊山。单凭这一称谓,你就可以想象,远古的双牛山是何等葱茏,何等森郁;远古的双牛山又是何等飞鸟云集,群兽出没。
早年间,新宁与四川许多地方一样,地广人稀。据县志载,到明万历元年(1573),尽管新宁在拆拆并并分分合合中,已建县千余年,人口却仅有10983人。后来,明末的兵燹,张献忠的屠戮,让本就不多的新宁人口大量外流,人烟越发稀少。即使经过清王朝长达数十年的“湖广填四川”移民,到清乾隆十八年(1753),新宁也仅有120290人。“土地荒芜,人烟稀少”是远古新宁的最好写照。
人少,地多,人们自然涌向那些土质肥沃,地势平坦的平阳大坝。前厢的宝塔坝、杨家坝、糖房坝等;后厢的高桥坝、牛家坝、荷叶坝等,都是当时百姓聚居的首选。如此一来,大量的山原与高丘,大量的台地与低山,让位给了灌木与乔木,让位给了野草与藤蔓,让位给了鸟们与兽们。
而新宁肥沃的土壤,温和的气候,充沛的雨量,恰似催化剂,催促着树们草们疯长;又如母亲充沛的乳汁,滋养得那些树们脆生生,草们绿茵茵。可以想见,那时的双牛山连同山下的孙家沟、胡家沟,连同与双牛山左边相联的永兴关子山右边相联的沙坝猪脑山,甚至更遥远的新太、灵岩等广大山区,到处都是古木参天,到处都是林荫蔽日,到处都是郁郁葱葱。
这里的苍松,巍峨参天,粗糙龟裂的树皮,宛若孩子张开的无数小嘴,向人无言地诉说着过往的烟云;这里的古柏,枝干遒劲,黝黑粗壮的树干,布满灰里带白的斑痕,向人无声地展示着岁月的悠远;这里的藤蔓,干枯了又长出新绿,绚烂了又枯萎;这里的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它们在层层的堆叠与交错中,织成一张密集厚实的网,护佑着那些苍松,护佑着那些翠柏,护佑着那些叫不出名的高低错落的各种林木。
据熟知双牛山历史的刘立高老人讲,****前,双牛山上拥有玉皇殿、大雄宝殿等数十个大殿;拥有藏经楼、五百罗汉;拥有僧侣们的厢房及众多高僧墓地,规模堪与金山寺媲美的偌大寺庙,几乎全被密密麻麻的古树包裹。甚至连袅袅的炊烟,呢喃的梵音,都只能透过树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出。那些上千年的森森古柏,老气横秋,粗壮挺拔的树干要两个人牵手才能合围。可惜,****中期,因无人管理,那些古柏,那些苍松,连同不知名的古树,全被山下的百姓,东一棵西一棵地偷偷砍伐殆尽。
挨挨挤挤的参天大树,层层叠叠的灌木丛与枯藤野草,织成了莽莽苍苍的森林,织成了辽阔强大的生态网,织成了鸟们兽们的天堂。
于是,虫们在这里繁衍生息,鸟们在这里翱翔翻飞,兽们在这里追逐嬉戏。于是,食草的野生黄羊、麂子等在丛林里奔突逃窜,食肉的虎豹在后面追击搏杀。
史载,由于人烟稀少,田野荒凉,清初的四川各地华南虎横行,曾一度出现严重的虎患灾害,山城重庆、省府成都,及山区各县都虎患成灾。康熙初年,欧阳直著《蜀乱》一书中写道:“四川遍地皆虎,或七八,或一二十,升楼上屋,浮水登船。此古所未闻,闻亦不信。予自内江奔出,月下见四虎狂奔,匿草间以免。叙南舟行,见沙际大虎成群。过泸州,岸上数十鱼贯而行。前一白虎,面长毛颈按发径尺。”又据县志载:解放前,山区时有虎豹出没,伤害畜禽。
可见,远古时代,老虎曾的确活跃于新宁山野,五虎闹羊绝非空穴来风。它展示了远古时代双牛山一带水草丰美,林木茂密,众多禽兽出没的胜景;它描绘了一幅虎啸羊腾的精彩画面,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远古新宁的生态美。
樊梨花与双牛山
彳亍于双牛山,你会惊叹于山顶的平坦与辽阔,惊叹于前后两个寨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陡峭与险要,惊叹于山巅与猪脑山、关子山微妙的勾连与牵绊。其实,过去的岁月,双牛山上不仅有虎啸,有豹嗷,更活跃着军人们训练的矫健身影。
唐初,新宁县城设于沙坝老街。双牛山因山势陡峭高耸,又与沙坝老街近在咫尺,因而它成了县城最好的拱卫。晴朗的日子,登上870余米高的双牛山峰顶,你会发现,近处的县城,稍远处的宝塔坝,更远处的永兴杨家坝、糖房坝等尽收眼底。在冷兵器时代,谁控制了双牛山这个制高点,谁就控制了新宁的粮仓。因而,双牛山成了当时兵家的倚重之地。
因为隋末的动荡刚刚结束,初唐时节的新宁并不安宁。活跃于近邻开州(今开县)的反唐叛军首领冉绍则,时时窥视着新宁的粮仓。他经常领着人马,前来宝塔坝一带劫掠,尤其是水稻成熟时节。尽管新宁当局时时提防,奈何军力不济,他们只好借助飞奔的快马,将消息快速送往长安。唐王朝为了尽快稳定局势,决定遣大将李靖领兵前来围剿。
李靖带着樊梨花等领着大军,从长安一路浩浩荡荡飞奔而来,在今开江普安玉皇观一带,与叛军不期而遇,一场惨烈的战斗就此打响。
叛军虽不是唐军的对手,然而,他们仗着对周边地形的熟悉,在丢下累累尸体后,迅速钻进丛林、沟谷,继续负隅顽抗。李靖到底深谋远虑,他立即组织人马,立于各个山巅,向叛军喊话,一时间,“逃出免死,丢刀免死”的口号,此起彼伏,只惊得叛军将士个个心惊胆寒。叛军素闻李靖的大名,哪里还敢恋战,他们或钻出丛林向唐军缴械,或扔了武器跪地投降,只有少数几个心腹随首领冉绍则逃往了梁州(今梁平)方向(为了纪念此战役,后人将此地改名为李靖垭,并立“免死碑”以纪念,此是后话)。
玉皇观之役虽未彻底剿灭叛军,抓住冉绍则,却扭转了新宁局势。为防范逃脱的叛军首领冉绍则再次侵扰新宁,唐将李靖特让樊梨花留下镇守新宁,负责新宁防务,新宁当局自然喜不自胜。
樊梨花作为古代四大巾帼英雄之一,曾担任过唐王朝的兵马大元帅。她不仅艺高貌美,通晓军事,而且极有责任心。她上任伊始,即强化军事训练。她带领将士,将从猪脑山往后到跑马坪,再折而向左到双牛山顶的一大片地方,都辟成了练兵跑马的军事训练基地。
于是,跑马坪一带,你常会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或扬鞭夹背,纵横驰骋,嘚嘚嘚的马蹄腾起一团团尘雾;或信马由缰,翩然而行,只把一双秀目往人丛里扫射。那些训练的军官,那些操练的兵士,便在女人的奔驰中,在女人的注目下,将骑马的身子伏得更低,将手里的鞭子举得更高,将迷离的双眼缝合得更细……
于是,在双牛山顶峰,你常会听见,高高飘荡的军旗在风中发出的猎猎声响;你常会听见,成百上千的军人在格斗中铿锵有力的呐喊;你常会听见,一个靓丽女子指挥着军人在那里垒灶架锅粗门亮嗓的吆喝……
据刘立高老人讲,就在走过双牛山前寨门往后笔陡的数百步石梯处,有一碗口粗的旗杆洞,据说是当年樊梨花插军旗的地方。当地百姓又称打儿窝。说是站在离棋杆洞不远处的平台,往洞里扔石子,石子若落进洞里,将来便生儿子,反之,则生女儿。小时候,他们在山上割完柴,常比赛着往洞里扔石子。只是,几十年过去,那洞怕早已与周围的沙石融为一体。
离旗杆洞不远处的斜坡上,当初还立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刻有“樊梨花主建,尉迟恭监制”几个硕大汉字及上百小字,那石碑下端深埋于地下。然而,****中期还是被一个叫刘知成的放牛娃,领着几个孩子,硬是用木棒将它撬翻,将它掀下了悬崖。曾经有知情者,慕名前去山崖上搜寻,苍茫的丛林里,哪里还能找到它的影子。
我们徘徊于双牛山顶,夕阳将那些衰草与枯藤,染成一派金黄。破庙后,那口曾供应数百人吃水,而今只剩下簸箕大水面的水塘,在夕阳下闪着暗黄暗黄的金光。这千年不枯的水塘,可否还记得,当年虎豹在此痛饮的豪迈;可否还记得,当年樊梨花对镜贴花黄的温馨。
也许,只有这水塘,只有寨门前的石牛,才忠实地录制着山中发生的一切。
访颜德基“故居”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太阳犹如一枚硕大的煎鸡蛋,黄黄地悬在中天,给秋后落寞的原野平添了一份热烈,我们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来到普安杨柳农场。
我们随着颜德基的嫡孙颜丛召老人穿过农场残破的厂房,登上几级布满苔藓的石阶,迎面,两个用水泥砌就的硕大池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们一个紧挨着一个,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池里,一汪死水在秋阳照射下泛着绿莹莹的亮光,波澜不惊中,了无生趣;星星点点的枯叶,一动不动地浮在池面上,宛若一条条僵死的小鱼;池边浅水处,疯长的水草,枯黄着,蓬勃着,歪斜着,把水面遮了个结实,只露出一星两星的光亮。池上,一条宽阔的水泥长廊横贯。长廊两边的花台杂草丛生,花木横陈。一蓬蓬栀子花,挨挨挤挤地占据了花台的大部分,它们肆意伸展着干枯的枝丫,青里泛黄的叶片,零星地点缀在枝枝丫丫间;一棵棵紫薇,伸着纤细的枝干,歪歪扭扭地挤在花台里;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木,因无人打理,全都在秋日的阳光中,慵懒而张狂地伸展着枝丫。紧靠池的左边,是一长溜坍塌的厂房。早就倒闭的杨柳农场扳手厂,阒寂无声,只有那些残缺的石棉瓦,破烂的胶纸,灰不溜秋的围墙,在秋阳下静穆着。
那个硕大的四合院呢?那个据说连砌墙用的砖都用水磨过,拥有偌大天井的四合院呢?那个养育了颜德基,庇护过王维舟、曾敬孙等革命先辈的颜家老屋呢?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说一椽一瓦,就是一根廊柱,一个石墩,甚至老屋的影子,都荡然无存。
我们站在长廊上,凝望着由四合院改建的飘满落叶了无生机的水池,凝望着长廊上乱蓬蓬的花木,凝望着破破烂烂老气横秋的厂房,思绪便若被秋风吹皱的池水,一波一波荡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