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解释一个国家对未来的选择,它的对错不是今天可以说清楚的。我在谈对你的印象。约翰,昨天我接到你的电话,高兴得一夜没睡,我一直回忆在东京那段时间,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预谋来中国。当时我觉得你们是那么可笑,直到有一天我们失去联系,我开始挂念你,不知道你的命运如何。可我越来越觉得你们可爱,那简直是天性的可爱。接到你的电话,我想像着会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约翰,他还像过去那样,充满幻想……当年我说过,革命的结果要么使你变成牺牲品,要么使你变成暴君,你现在既是暴君也是牺牲品。”洋子说完,站起身鞠了一躬,“对不起,打扰了。”
小野洋子起身告辞,列侬试图挽留,她用十多年前面对列侬的表情,拒绝了列侬。列侬尴尬地愣在那里,他刚刚燃起的热望,还没等他酝酿好倾诉出来,便被她劈头盖脸浇灭了。他像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这间办公室一直是他独有的天地,此时此刻,这个天地显得有些空旷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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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伦料到了列侬会有这样的态度,可他还是希望能试试。他知道列侬跟小野洋子在一起,此时打电话跟他商量崔健专辑的事情,也许因为他情绪很好,或者此时他不希望别人打扰而急于撂下电话就会同意迪伦的做法。迪伦为打这个电话也是煞费苦心。可是列侬根本没有让步之意,相反,迪伦能听得出来,列侬在电话里说的一些话是为了在洋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威严。
既然如此,迪伦觉得也没什么可跟列侬理论的了,他对崔健说:“约翰很重视你的新专辑,他希望你能自由创作,不过是他想要的那种自由。罗大佑和你不一样,最初约翰也不认可他,后来他成功了,约翰改变了看法。罗大佑知道自己怎么做不会和约翰的想法产生冲突,同时又不会失去自己的想法。而你挑战了约翰的底线。不管他怎么想,我认为你这样做没有任何错。我能做的就是这些,改变他是不太可能了,改变你也不现实。”
“如果他认为我这张专辑不卖钱,我自己掏钱出。”
迪伦拍了拍崔健的肩膀,“年轻人,我喜欢你的倔强,历史都是在极端方式下创造的,音乐也是如此。不过,你自己掏钱出专辑不是最好的方式,约翰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迪伦试图扮演中间平衡角色的计划失败了,他不想再费什么口舌,此时他去意已决,还是回美国吧,录自己的唱片,和那些多年没见的哥们儿叙叙旧。十多年了,那些小报的记者和听众都该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人会对他这个过气的歌手感兴趣了,也许《滚石》杂志的简·温纳会约他做一次采访,剩下的时间他可以尽情享受宁静的生活,不用去操心太多的事情。
迪伦望着窗外,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回国的愿望。这个国家真的跟自己过去经历的那些场景越来越相似了,甚至,它的一些细微变化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包括人们穿的衣服和脸上的表情,街道的店铺,马路上的汽车……但在这一切熟悉的变化下让迪伦无法排解的是他内心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来自他的乡愁,来自工作中的矛盾,来自他对这里永远无法融入的陌生感。
是的,该跟约翰好好谈一次,然后他就可以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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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洋子的出现,让列侬变得脆弱而敏感。两年前王菲突然离开他,他也没有变得像今天这样脆弱。洋子从来没有正式跟列侬相爱过,可列侬一直深深地爱着她。
当他回味这次与洋子相见的过程,以及洋子说的那些话和出乎意料的反应,他知道,洋子也一直爱着他,不过她很含蓄,没有那么直接。尤其是她对他现在的样子感到很失望,这说明洋子还是很在意他。他不想让这个女人就这样失去,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值得拥有的女人。列侬决定,再作一次努力,希望能让她回心转意。
就在列侬琢磨怎么打电话给洋子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迪伦破门而入,列侬一下有点不太适应,他仿佛从这一瞬间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他望着迪伦,迪伦一脸严肃。
“鲍勃。”
迪伦没有说话,他手里拿着一张唱片,径直奔音响跟前走去,他打开音响,把一张密纹唱片放上去,当唱针接触到唱片的一刹那,音乐开始响起,弥漫在整个办公室。这是一张“披头士”的精选唱片,里面收录了“披头士”乐队各个时期的作品。
“鲍勃,你想干什么?请把它关掉。”列侬站了起来。
迪伦背对着列侬,没有任何反应。列侬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迪伦的这一举动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制止迪伦,可又有些犹豫,列侬也呆呆地站在那里。
歌曲一首接一首从音响里流出,那些让列侬熟悉得无法再熟悉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跳动着,列侬感到非常不自在,有几次,他想走过去把音响关掉,呵斥迪伦不要做他不喜欢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歌曲让列侬有些难过,太熟悉了,也太陌生了,它慢慢唤起了列侬的记忆,那些熟悉的场景,那些熟悉的人,开始在列侬的眼前浮现,每一个跳动的音符好像都打在列侬的身上,让他激动、尴尬、难受。自从列侬离开利物浦,他就想把这段经历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坚信那段经历是不真实的,不是他约翰·列侬想要的,那些公众、媒体因为“披头士”构筑出来的那个世界在列侬看来是虚幻的,然后他逃离了这个世界。今天,当他突然听到这些歌曲,发现是那么真实,那么美好,即便是他讨厌的保罗·麦卡特尼,也是那样的亲切。
唱片终于停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变得寂静。迪伦慢慢转过身,列侬看到,迪伦泪流满面,浅灰色的上衣胸前留下点点斑驳。迪伦也看到,列侬的脸上也满是泪水。
列侬走道迪伦跟前,犹豫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迪伦,泣不成声。
“鲍勃,你这个家伙。”
迪伦松开列侬,擦了擦脸,“我过去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披头士’的唱片,我一直觉得那不是我感兴趣的音乐,哪怕你们当年那么走红,你们在我眼里就是那个时代大众的必需品,就像超市里面的任何一种食品一样。可当我认真地把这张唱片听完,我被感动了,不仅仅因为我跟你成了朋友,而是这些声音里有些抹不去的情感,纯真而美好,那是你们创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
“我很惭愧再次面对这些音乐,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些歌是我们当年唱的吗?似真似假。”
“你只是不想承认这些而已,你不喜欢保罗,所以你想逃避,你后来做的一切都与这个有关。你既然可以承认过去你一时冲动做了要来中国的蠢事,那你同样可以面对过去与保罗的矛盾,那仅仅是音乐上的想法不同而已,不应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可以不喜欢摇滚明星式的生活,可你错误地连同音乐一起放弃了,这意味着你放弃了很多美好的东西。这么多
年,我们不管经历什么,有一点我始终没有放弃,那就是音乐,它一直让我快乐。”
列侬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然后抬起头说:“我明白了,为什么洋子见到我之后会这么失望。当初在东京,她对我很冷漠,跟她这次见到我之后的冷漠完全不同,这次她真的有点讨厌我,可我一直爱着她。鲍勃,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工作,为什么你和洋子都不喜欢我?”
“是因为我们一直喜欢你,是你不喜欢你自己。‘披头士’当年唱的最多的就是爱,你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列侬喃喃自语。
“约翰,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给你放唱片。”
列侬朝迪伦肩上打了一拳,“你击中了我。”
“对不起,约翰,今天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决定离开中国了。”
列侬没有感到吃惊,他知道迪伦离开中国是早晚的事,这些年也太委屈他了。这让列侬一直心存愧疚。
“鲍勃,没有可能了?”
“没有了。”迪伦拍了一下列侬的肩膀,这个动作让列侬感受到了鼓励,“现在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你的作用别人无法替代。”
“约翰,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如果不出意外,半个月后,我会离开中国。我已经为你物色好了人选,来完成接下来的工作。罗大佑的新专辑下周开始录音,他希望新专辑发行后举办一场演唱会。”
“我看,还是先让崔健录音吧。”列侬说完,做了一个鬼脸,“从我们一起出发那天开始,我就相信你,你总是站在我的对立面,并且总是正确的。”
“洋子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让她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个可爱的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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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侬再次拨通洋子的电话,他不再那么紧张了,他心里很平静,好像是面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对于电话那头给他的任何结果,他都可以安然地接受。
“对不起,洋子,那天我让你失望了。我知道你明天就离开中国了,可我还是有些话想对你讲。”
“约翰,谢谢你来电话,虽然我很失望,但那是你的选择。”
“刚才鲍勃给我放了‘披头士’的唱片,然后我们抱头痛哭,他让我明白,为什么我在你面前那么面目可憎。我想告诉你,那个你看到的不可爱的约翰,我现在也很讨厌他。”
电话那头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