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还在与乡长、书记喝酒划拳的时候,马原已经回到住处,打算在电脑上记工作日志:作岩画的描述、环境的介绍。小妖则在操场上逗小孩们玩。
天空中洒满了星星。
不知何时,电脑程序被小妖预先作了设置,马原还未进入桌面,屏幕上先弹出一大张小妖的自画像,画上的小妖真象个小妖精:蓝色迷离的上装,白色碎花的裙子,歪着头朝马原甜甜地笑,深情从笑靥中溢了出来,略施粉黛,淡扫蛾眉,眼睛透出期待的神色,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接着,弹出一个对话框:爱我,请单击YES;不爱我,请单击NO。
马原傻掉了,张大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马原终于将鼠标点在了NO上。
硬盘因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程序忽略过初始桌面,直接进入了一个小妖装在路上玩的叫《波斯王子》的游戏。——小妖让放弃爱情的马原玩游戏来啦!
马原懵了,退出游戏,却回不到桌面,程序直接回到选择关闭计算机的对话框。马原想了想,点击“重新启动计算机”一项,于是电脑又“咯吱咯吱”地启动着,再次来到以小妖自画像为背景的对话框。他不甘心,重新点击NO。电脑程序永远不懂人的感情,它只会冷冰冰地、但却准确无误地执行感情语言、感情圈套。于是,马原又照旧来到了游戏《波斯王子》。
《波斯王子》其实也是一个唯美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小妖推门走进来,看到马原在笔记本上写作当天的工作日志。这一刻,小妖感到自己的世界在冰原般碎裂,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点实在的事物,那疼痛的碎裂声变成巨大的裂缝,自己的心掉了进去,冷!冷到了掌心、指尖……
马原站起来,面对小妖,非常诚恳而认真地低声说:“对不起,小妖。”
小妖露出了少女的本相,嘴巴一扁,“哇”地哭出声来。
马原尴尬之极,象自己做错了事似的,慌忙地说:“别哭,不然别人认为我在欺负你。”
小妖反而哭得更大声,不让整个乡政府的人们听到绝不罢休似的,边哭边说:“你就在欺负我。”
马原手足无措,想了想,走过去帮小妖擦泪,边擦边带着威胁的口吻说:“再哭就不好看了,你看,脸上全是泪水。”
也不知小妖哪里来的哪么多泪水,象整个人都是冰做的一样,冰溶化成的泪水把马原的手指、衣袖弄得湿漉漉地。一听马原说不好看,小妖连忙止住哭声,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着。
马原怕别人看见了误会,提议道:“我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小妖跟在他的背后,仍然低声地抽泣着,直到走出乡政府,来到山间公路上也没有停下。半月斜挂在东边的天空,淡淡地,云不断刷过,月亮的脸因哀愁而转瘦,周围的碎星星象滴于蓝衣裳的泪光。山风吹响,群山黑沉沉地在云天之下静默着,不言不语。
夜鸟在梦里被风惊动的哀鸣远远地传来……
小妖终于可怜地说:“我哪里不好,你……不要我。”
马原苦笑:“小妖哪里都好,可是,我已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我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很疯狂,或许,一个人的爱就象壶里的水,倒多了,壶就空了……”马原又象是自言自语。
小妖又“哇”地哭起来。
马原却不管,继续说:“也许,我们在一起会很不合适。”
久久地无言。
夜云飘过,月光如丝绸拂盖着大地,小妖终于停止哭泣,他们也走累了,停下来。小妖站到马原的面前,忧伤地问:“是不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马原垂着逃避问题:“我不相信网络时代的爱情。”
小妖咬着嘴唇,又说:“我不是在电脑中,我就在你面前。”
马原说:“我见过太多的网络爱情,也听过太多的网络爱情,所有的故事都一模一样,开始、过程、结局,都一模一样,已经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程序……我已经过了游戏的年龄。”
小妖说:“你……你不相信我?”
“我知道,就算我说我爱你,其实也不过是我对爱情的呼唤罢了,我仍然没有爱情……从前……找人,却经常认错人,真可笑,有时候,一个人对一个人说我爱你,也可算作是呼唤爱……一路送出爱,也收取别人错给的爱,说不定有一天真的找对人时,自己已没有爱可付出了。”马原狠了狠心,说道。
小妖仰起脸,一字一句地问马原:“你决定不要我了?”
马原不禁热泪盈眶,久久方回过头来,缓缓地对小妖说:“对不起,小妖。”
后来,当马原与小妖的一段日子被删除,象错误的程序从时间的硬盘里卸掉之后,这个夜晚成了一条界线,一道崖悬,马原仍然记得这个夜晚经历的事件。
不仅仅是爱与不爱,还有绝望。
看见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绝望,听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绝望,与自己亲身经历的绝望是两码事。
马原从恶梦中惊醒,一看手表,已经是早上九点钟,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将躺在身边的秦歌叫醒,两人起床,出门洗漱。
走道里非常昏暗,他们边走边拉亮电灯,下楼,转弯。下到了楼下,却找不到大门,只有走道。走道两边是一间挨一间的房间。马原想真是睡昏头了,便朝左边的走道走过去,走了数十米,又遇到一条横在面前的走道。
“这大楼怎么修的?这么多走道?”秦歌睡眼惺忪地抱怨。
“可能是我们走错方向了。”马原说。
于是两人转身往后走,走到这条走道的另一头,却还是一条横着的走道。这下两人吓眼了。
“我想一想。”秦歌使劲地拍着脑袋。
拍脑袋也没有用,两人随便朝一个方向走过去,结果,无论他们朝哪一个方向走,结局都一样:面前总是又横着一条相同的走道。
“还是回到办公室去罢。”马原提议。
但是他们也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楼梯。
“这大楼是一个迷宫?”马原问秦歌。
“我看你是读博尔赫斯的小说多了,乡政府怎么会是迷宫。”秦歌嗤之以鼻。
“我们永远沿着左边走,一定可以走出去。”马原想起电脑游戏的迷宫,只要永远靠着左边或右边走,总能顺利地离开。
秦歌哈欠连天、酒气薰天地跟随在马原身后,沿左边走,遇到叉道还是沿着左边。但是,当手表的指针指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找到出口,也回不到楼梯处。
“再沿着右边试一试?”秦歌已经烦了极左路线。
可是,右倾路线也一样。
两人瘫坐在水泥地上,喘着气,绝望象走道内的电灯一样在他们的心中一盏盏地亮起来。
“我们的确是遇到了迷宫。”秦歌终于相信了。
“更可怕的是,”马原说,“无论怎么走,只要不在同一条走道内回头,绝不会回到原地。你想想看,我们一路上不断拉亮电灯,面前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拉过的电灯。”
“是不是这个迷宫没有出口也没有进口?”秦歌把希望放到了设计者的身上。
“不可能,”马原说,“没有听说过没有出口或进门的迷宫,否则我们怎么进来的……对了,我们忘了进这些房间看一看,说不定出口就在房间里。”
他们不断地推开一扇扇门,那门都是一模一样的:木门,漆成铁锈红;房间里也是一模一样的:白墙壁,空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
“真象我们的日子,一直都在途中,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空空落落,难以找到出口,也回不到原来。”秦歌心想,从心底升起了寒意。
“唉。”秦歌有气无力地叹气。现在已经是十二点钟。
很多次,当他们从房间出来的时候,走道里被拉亮的灯已熄,他们立即辩不清应该向哪一个方位走,房间使他们更频繁地迷失着方向。他们终于在一间房子里发现了楼梯,沿着楼梯转下去,却又进入了与上一层一模一样的迷宫,再发现楼梯,再进入另一层迷宫。
“这是个立体的迷宫。”秦歌惊恐地叫起来。每一次可能性只会导致进入与过去相同的相似性,而整个事件反而更繁复。秦歌已经绝望了,“一个立体的、没有进口也没有出口的迷宫。”
他们看清了处境的真相,却无助了脱离它,反而让他们更多地绝望。
“象一个寓言,”马原疲倦地靠在墙上,“我们被迷宫的叙述者规定着,真让人绝望!”
“是做梦吧?”秦歌自言自语,将烟头往自己的手臂上摁,却痛得他惨叫一声跳起来,“梦中的事物总是变形的,马原,你看一看有什么变形了?”
马原四处张望,并检视着自己身上的肢体,物件,没有一样是变形的,都是被规定好的样子,包括手机都在正确无误地显示:正在搜寻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