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站在门槛外看雨的鬼师也被这些动物搞得心烦,他回过身来,朝地上吐了一泡浓浓的烟色痰,那些青蛙却如被蛇追赶一般,惨惨地叫着,从鬼师的脚边逃进大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蛙消失,秦歌这才止住呕吐,慢慢地走到鬼师旁边,低着头说了几句睢语,那鬼师看也不看他,从怀里摸出一小截树根状的东西递给他,他毫不迟疑地扔进口中,反复地咀嚼着,吞了下去。
这是一场过路的大雨,万千条雨脚长长地从南山之南越过来,慢腾腾地走过沟壑、山坡、梯田,去了北山之北。雨水把空气中的灰尘洗得干干净净,激打得庄稼与草木的清香味溅到了空中,弥漫在众人的呼吸里……
大地一片青翠。
雨阵刚刚离开,彩虹即被山沟里的水气象拉弓一样撑得半圆。
太阳西斜,斜照将高耸入云的西山孤峰打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孤峰象一只竖着的牛角,那影子便是一支箭镞。阴影之箭压过彩虹之弦,箭尖指在岜虽溪的东岩,一点一点地校正,终于指到了一洞崖墓之穴。那墓穴离地三丈,洞口挂着厚厚的薜萝,绿如蓑衣,如果不是当地人,难以看出那里有一个洞穴,以为不过是一挂普通的薜萝罢了。
箭尖指到这里,彩虹便立刻消失。
站在米粉店门槛外眺望的鬼师见状,连忙向溪崖拔足狂奔而去,惊起许多目光。
马原与秦歌这才明白,原来刚才米粉店里的争斗,为的就是魔书,看来知道魔书出世的鬼师不在少数。黄脸鬼师战胜了其他鬼师,魔书便垂可手得,马原他们哪里是他的对手?马原与秦歌面面相觑,看来他们是没有希望得到魔书的了。好在马原也并不想与鬼师竞争。
小妖终于有力量站起来,走出店门外,马原与秦歌也强撑着站起来,一并出门观看。
米粉店离崖墓二三十丈之远,黄脸鬼师还未奔出五丈,却见溪谷西边较最低的墓室中现出一个鹰样的年轻人,他飞快地下到溪水中,涉过齐腰深的水流,湿漉漉地上岸,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拧干,便手脚并用,猿猴一般抓住从崖壁上垂下来的草木、薜萝,敏捷地攀缘上去。
正在狂奔的鬼师嘴里发出一声怒吼,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马原大吃一惊,心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藏到对面的墓穴中,占尽了先机;又想到自己也被卷入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夺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鬼师奔跑着,不辩道路,他跳过田埂,践踏过正在扬花的水稻,狼狈不堪却不失速度地冲刺着,越过包谷地、跨过溪边的礁石,却一不小心失足于溪水中,激凌的溪水将他冲激而下,逼近那飞流直下深潭的瀑布……鬼师拼命地抓着、打旋着,在溪水中辗转反侧,终于,离瀑布顶数丈的时候,他利用水流的转弯,伸手抓住了岸边倒伏着的一株细柳,费力地上了岸。
“他一定在斗蛊中伤了元气,所以飞不起来。”秦歌在旁边说。
发生的这一切让小妖失语,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
只见那鬼师回到了崖墓之下,循着年轻人的路线正要上去。这时,却从薜萝中间飞出一只黑色的匣子,轻飘飘地坠落而下。鬼师仰面接住匣子,随即扔到地上。
接着,众人听到一阵狂笑声,那狂笑声来自于薜萝后面,在溪谷间回应着,蛇形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象用尽了平生的力量与希望发出来的一样。笑声未毕,却变成了惨叫,撕心裂肺的凄惨叫声冲出薜萝。这时众人方看见那个年轻人从洞口斜斜地飞落而下,一条粗大而奇长的东西缠住他的躯体,被他带着向溪水间跌下,连着迅速低下去的惨叫声淹没在溪水中,被翻滚的激流卷下数十丈高的瀑布,瞬间消逝……
所有目击者因震惊而无声,包括那个伫足崖下的鬼师。
许久之后,秦歌才带着余悸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蛇!”
死亡拉上了上争夺魔书的大幕,曲终人散,旁观者纷纷离去,鬼师也黯然地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欲黄昏,赶场的人们远去,天空间没有了歌声,没有了喧嚷。
米粉店的老板娘打烊了。
马原回头看店内,并没有死人,也没有伏在桌子上的人,那些明明是斗败而死的鬼师们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店里空空荡荡,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象做了一场恶梦,马原使劲地拧着自己手臂,却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同样,秦歌很久方回过神来,不甘心地问马原:“我们是不是还要去看看?”
马原考虑了一下,打起精神回答:“去洞中看一下罢。”
小妖却不肯让他们把她送回乡政府,也跟着一道到墓穴去。
墓穴其实很小,仅容得下三口架着的棺材,秦歌将垂遮于洞口的薜萝拂到两边,夕光照了进来。三口棺材盖都被移开,里面的白骨已然混乱,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棺材里、泥地上,年代太久,已没有了臭味。不知那遭遇不测的年轻人在哪一口棺材中发现了空匣子,又在哪一口棺材中遇到了巨蛇?
秦歌认真地在每个角落寻找着,翻开石块,搬开棺材……他对魔书很感兴趣,希望它仍然藏在某个落里。而马原则细致地在石壁上察看着,他在找岩画。
“那老鬼师不说是有岩画的吗?”小妖奇怪。
“真是昏了头,南方的岩画多半画在洞穴口,我在里面找什么呀。”马原拍拍脑袋,将注意力转移到洞穴口的岩厦处,将右边茂密的薜萝移开,并没有图像;再移开左边,岩厦露出来,果然看见了几笔赭红色的线条。
“岩画、岩画,我找到岩画了!”马原异常激动,叫起来。
秦歌与小妖凑过来,却看不清楚,更多的部份仍被薜萝盖着,于是马原瞅准洞口旁边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小心地抓住树枝跨过去,站在裸露出来的树根上,背靠着树干,将薜萝全部撸到一边扎起来。整幅岩画全部暴露在夕晖下。
“看见没有?”小妖大声地问。
马原压抑住心里潮水般的激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掏出卷尺测量,边测量边报告,让小妖作记录:“画幅处于洞穴口的岩厦处,长3.3米,宽1.5米,离地约10米……共有图象27个。所用颜料以红褐色氧化铁为主;单色;画技上以平涂法为主,间有9个图象为粗线条绘制,为明视法……”
“让我看一看?”小妖在笔记本上记下秦歌的报告,然后要求道。
“你不要命了?”秦歌瞪了她一眼。
“我切——关你什么事?”小妖白眼相向。
马原拍了几张整体的照片,因为太近,很不清楚,于是他分成六个局部分别拍照,又拍单个图象。然后,马原要小妖把画夹递给他,他要进行描摹。
“我帮你描摹,别忘了我学过民间工艺。”小妖说。
所站之地过于危险,马原不同意,可小妖就是不将画夹递给他。夕晖正一点一点地减弱,象茶水凉下去,溪谷间的水汽带着寒意升上来,天要黑了。于是马原无奈地回到岩穴中,让小妖提心吊胆地跨到松树根上,再将画夹递给她描摹。
马原兴奋地向秦歌描述道:“二十七个图象,有十二个人物,人物都是高度程式化的,为直桶形,作蛙状,全部为面朝洞口的侧面像,均画有生殖器官,让人吃惊的是,在十二个人中竟出现了七个怪异形人,五个人像手中拿着环首刀;二匹巨兽,象是马的样子;三面太阳芒纹的铜鼓;一把长剑;剩下九个图像,不能一眼就可以识别其意义,也许是符号,这些符号包括十字形或者说亚字形以及它的变形,圆形,点。画幅可以分为六个区。”
秦歌对马原的识别力与记忆力感到吃惊,却又不太相信,问:“接下来对这些图象要做哪些工作呢?”
马原回答:“现在小妖在对岩画本身的面貌作忠实的记录,我还要对岩画地区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和历史沿革作出必要的交待与叙述。当然,这些只是描述的基础。回去之后,要对一些主要图象考释、识别、对抽象符号进行分析与解释,对作者族属推断,并且,还需要从艺术学角度分析图象,从人类学的角度对岩画时代作出一定的复原,从发生学的角度考察绘画者当时的心理、意识,用神话学、文字学的材料与岩画进行互训。”
秦歌连连摇头:“这需要多少知识啊!”
小妖在那边搭话:“以你为马原象你一样白痴?”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从群山万壑间雾一般地升起,覆盖着、加深着……敲更雀开始从溪流下游的峡谷中冷冷地将声音传上来。马原打了个寒颤。
“快一点,小妖,太阳落山之后鬼魂开始活动了。”秦歌故意悚人听闻地叫嚷。
其实小妖已经画完了,她正对着图象出神,惊叹于这原始艺术的天然与古拙,这人与自然的神奇沟通,就象史诗一样远古与深邃……她不禁伸出手去抚摸这些她从未遇见过的图象,一个一个地缓缓触摸,虽然她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这野地中艺术的力量还是让她沉浸了进去。
“不要动,小妖!”马原在洞口劝阻。
“为什么?”小妖问。
“小心破坏了它们。”马原回答。
小妖应了一声,却没料到尖尖的指甲已将一个抽象符号划掉了。
符号剥脱,墓穴里发出极响的声音,“轰——”,象一记闷雷在石壁中滚动,拖着长长的尾音,又象石块被崩开一样,萦绕在墓穴里。仿佛开天辟地的巨响,仿佛禁锢的岁月被炸开,声浪像海潮一样挤进耳廓,压得耳膜隐隐发痛。奇怪的是,这异响并未带来震动,洞穴顶上没有尘土掉下来,脚下也不曾颤抖,它凭空就出现了,的的确确是出现在这个洞穴间或者洞壁中。
小妖吓了一跳,差点掉下悬崖,幸好旁边的另一株栗树拦住了她,可是左脚却被夹在了树根与岩石的缝中,痛得她叫起来。马原与秦歌连忙扶着旁边的石壁与棺材……回过神来,世界仍然是原来的世界,一切都没有变。
“我说天黑了要有鬼。”秦歌悻悻地说。
不说则已,这一说让每个人都觉得洞穴里阴森森地,阴风阵阵,每一根白骨都象鬼影,那颅骨更象鬼脸。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于是三人连忙出洞下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