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军团依旧行动迟缓,慢吞吞才走了一半路程,寒三对喳喳说:“昨天你们就走得慢,今天应该先出发呀,走到这里再叫河马出发才对。”
喳喳说:“哦,是啊,你怎么不早说?”
寒三说:“该我说吗?你不是将军么?”
喳喳说:“你是最高统帅啊。”
寒三说:“哦,没想起来。”
野牛虽然生性健忘,但像寒三这样忘了自己是最高统帅的也不多见,主要原因在于它没觉得这场战争跟自己有多大关系,像个看客的成份多一些。喳喳的提醒让它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下令说:“停止前进,全体向后转。”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命令,不但喳喳不懂,野猪们也不明白。
寒三说:“后面来敌人了。”
喳喳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寒三抬了抬脑袋说:“看上面。”
鳄鱼群的头顶上,盘旋着两只飞星龙,咭咭呱呱地尖叫着,喳喳这时才听清楚,一直在高空侦察的飞星龙发现了北面来了一支军队,焦急地向寒三示警。
寒三朝空中大叫了一声,把一只飞星龙叫了下来,吩咐它说:“去通知德布鲁,把大家都带回来这边,再叫河马也撤回来。”
然后,寒三领着鳄鱼军团,向后面的来敌迎去。
力士光见鳄鱼军突然掉头,不知其用意,也不敢贸然追击,两次大战都没他什么事,白占着前敌指挥这个要职,令他很不爽。
空中两只飞星龙分头传达寒三的军令,德布鲁率领穿甲龙和其他野兽向中间靠拢,河马也沿来路退回。大家都不知道野兽军的后面发生变故,以为是特立犽打赢了河马与爪鸡滑龙联军,顿时欢呼起来,特立犽把最后一只河马赶出阵地,回来接受大家的欢呼,神清气爽,壮志凌云。
寒三的大本营在一个缓坡上的树林里,一边靠河,一边是博古通往依拉穆的大路,大本营里留有三趾马、麋鹿等温驯的食草类野兽,它们已经看到了从北面扑来的博古力士们带起滚滚烟尘,正着急万分。喳喳的鳄鱼军团回撤到大路上,严阵以待。寒三与野猪们站在队伍的最前头,蹄子刨地,后腿紧绷,看到前方隐隐出现了一些人影,寒三一声嚎叫,带头冲了出去。三十多只野猪紧紧跟随,獠牙直指。
北面来的博古援军足有五千多人,由博古大人亲自统率,前锋军由乌干先生率领,他挥舞着大斧头,骑在血宠猛犸象脖子上,冲在最前。这边寒三高昂着脑袋,撒蹄狂奔,朝着乌干迎头撞来。只那么一眨眼间,寒三从乌干的猛犸象身下穿了过去,一头撞中紧随乌干身后的一名博古守护者,那守护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就飞到了半空中,看了这个亲爱的地球最后一眼,胸口就炸开了,鲜血四散,如雨纷飞。
寒三身后,乌干所骑高大猛犸象轰然倒地,肚皮已经被寒三的尖利牛角划开,从脖子到屁股,整整齐齐的一道口子,肠子内脏全部倒了出来,洒了一地。由于猛犸象冲锋的速度太快,虽已暴毙却还继续狂奔出十几步,才歪歪斜斜地摔了出去,把脖子上的乌干先生摔出了十七八丈之远。乌干晕忽忽懵懂懂,扶着一棵枯树站起来,突然屁股一疼,人又飞了出去,却是被一头野猪狠狠地拱个正着。
鳄鱼们见圣牛寒三如此神勇,大受激励,奋勇向前,刹那间****混战,乱成一团。
寒三仗着一身金刚不坏披甲,横冲直撞,什么石斧石矛应者立断,野猪们护主尽责,紧随它身边见人就拱,见腿就咬,如入无人之境,当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立毙者百人,一直冲过前军、中军,冲到最后面押送武器装备的后军勤务营中,才被一名低级牛奔守护者所挡。那守护者挥舞着一柄乌青大木棰迎头冲来,左一棰右一棰,两头冲在寒三前面的野猪应声上天,猪头从立体的变成了平面的。寒三大怒,低下脑袋,竖起牛角,朝那守护者狠命撞去,脑子还在想,这大棰子咋那么眼熟?
毫无疑问,来者正是寒古拉,他也在想,这神勇蛮牛咋那么眼熟?
然后双方都猛然醒悟过来,双双戛然止步。
寒古拉脚上穿的是那双用猛犸象皮做的鞋子,在平地上奔跑,看起来就像在练习三级跳远,所以他能越过后勤大队冲到前面来。寒三的急刹车动作是寒古拉训练出来的,四肢撑地,屁股后坐,带着滚滚红尘,正好停在寒古拉脚前,鼻尖与那乌青大木棰仅差两毫米就撞上了。
寒古拉惊喜道:“怎么是你呀?”
寒三也道:“怎么是你呀?”
寒古拉急问:“你来干什么?”
寒三也问:“你来干什么?”
老友相见,势必要絮叨絮叨,聊聊家常,这个问这段时间你跑哪儿去了,那个问那些日子你干什么去了,好不亲热。
却说特立犽见河马军撤退,鳄鱼军也不见踪影,怀疑敌人有诈,下令不准追击,抓紧修复工事,治疗伤员,等待敌人下一波攻击,结果错失了与博古援军联手合击的大好时机,原因当然不在特立犽,而在情报部门,派出去的探子其实已经见到博古军的旗帜,却没有迅速赶回报信,而是趴在坡顶上观赏这场精彩大战,为那头神勇蛮牛喝彩,为威风八面的博古大人折服,见河马军、穿甲龙军相继都投入战斗,博古军伤亡惨重被迫后退,野兽们三面包围了博古军,胜利在握时,那头神勇蛮牛从博古军中冲出,回到野兽军中,然后,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占尽上风的野兽军全部撤进了树林,从林子那一头下了呜芝河,逆河而上,消失在茂草之泽的雾瘴中。
古前的北磨原之战,就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探子看不懂,特立犽搞不清,博古也弄不明白,知道真相的只有两个人,寒古拉和寒七果兄妹。
寒古拉与寒三叙旧唠家常的时候,跟随在博古的大军后面的依拉穆信使寒七果骑着白马悠悠上来了,然后,野牛寒三与白马悠悠在血腥的战场上谈了一次恋爱。这是它们俩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谈”恋爱,其结果是,寒三失恋了,悠悠不愿随它而去。
悠悠不是因为不爱寒三,起码它没说不爱,虽然也没说爱,这种态度跟人一样。大多数人不肯轻易说爱是因为“爱”这个态度和词汇承担着太多责任,比如只能跟对方互相帮忙而不能向别人伸出援手,有个好听的词将其形容为忠诚;比如要为自己将来一但不再爱对方而遭受谴责,虽然谴责他的人们与他的爱毫无关系;比如要承担财产损失的风险——婚姻王法规定,男人因不爱自己的妻子而离婚,要赔钱,真不知道爱情跟钱有什么关系?还有很多比如,难以一一列举,也不好分辨好坏,但起码有一条,如果这些责任是自己主动承担的,比如牛郎之对织女,那么我们可以为之感动,为之佩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但如果是被迫承担的,那么承担起来的滋味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你发自内心地去为你爱的人洗一洗脚,你的爱人感动,你也被自己感动,爱意融融;但如果是全世界人民要求你给你爱人洗脚,你就会很不情愿,觉得那双脚丫子奇臭无比,如果你被全世界人民所迫而给你爱人洗一辈子脚,你就一定恨透了那对三寸金莲,进而恨透了金莲的主人,也就是你的爱人,那么爱就变成了恨,真不知道该怪全世界人民还是怪自己——糟糕的是全世界人民都认为该怪你,是你不继续爱人家的,我们怎么可能动摇你的感情呢?
说这些,只是为了说明寒三之所以失恋,就在于悠悠不敢爱它,或者不敢承认爱它,因为全世界人民都认为一匹白马不应该爱一头野牛,就像一条叫做白素贞的蛇不应该爱一个名叫许仙的人一样,爱了将被迫承担很多责任,包括被人们谴责的责任,被嘲笑的责任,被人人喊打的责任,以及被全世界人民派出一个名叫法海的和尚来结束这场爱情。当然,悠悠倒也不是出于惧怕法海,首先它和寒三的后世不太可能是白娘子和许仙,没有循环轮回的前因后果,二是它与寒三的感情戏还没到需要法海出场的进度,还没开始呢,序幕才拉开一点点就已经让它不堪重负了,不必多说,我们都能理解,只是寒三不理解,它是圣牛,不是圣人。
换个角度,寒三与悠悠的恋爱其实是******的爱,寒三为爱摆脱了血宠的魔咒,回复为野兽,悠悠虽然在生理上还承认自己是一匹马,思想上却已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它生活在人的环境里,受着人的教育,看着人们如何做人,自己也努力做人,这实在是一件很不伦不类的事情,但如果你见过城里那些仗人势的狗,约莫也能理解一些,如果你有幸遭遇仗狗势的人,就更好理解了,因为那种时候人比狗更像狗——就如悠悠在这个时候比人更像人。
关于这件事情,后来夏利乌说,要是换做她是寒七果,就把悠悠解放了,让它脱离人类社会,这样兴许能改写历史。但寒古拉说:“改写历史干什么?”
夏利乌一定认为改写历史很好玩,因此觉得寒古拉很无趣,起码这句话很无趣,于是就跑了,跑去做一件有趣的事情,拷问一名刺客。
这名刺客是在寒家寨被俘的,在寒古拉随军增援北磨原之战的时候,一群刺客在夜里潜入寒家寨行刺夏利乌,到天亮的时候死剩了一个,成了夏利乌的俘虏。夏利乌从此每天拷问审讯这名没有自杀勇气的可怜刺客,问来问去就是一句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谁派你来的?但夏利乌审讯得很起劲,连续一个多月日日乐此不疲。所谓拷问,就是拷打着问,用木棍、竹竿、牛骨头打,后来发展到用石头棒子,材质屡变,办法日新,夏利乌因此发明了木枷、夹棍、共拲、拶夹、站笼、老虎凳等等刑具,假如这名刺客是女生,夏利乌很可能就发明了木驴。倒不是夏利乌有很严重的虐待倾向,而是她实在太寂寞,偌大的寨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门外又有好几十名刺客随时等着她出门,让刺客发出点惨叫声也有威慑作用。等到寒古拉回来,拷问刺客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她生活的组成部分,一天不干就有点难受,何况这名刺客并不怕疼,只是很怕死,他说:“痛的时候才觉得活着真好。”听上去像在讨打,夏利乌当然也就不客气了。
这个刺客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名叫吉里,样子比寒古拉英俊,话也比寒古拉多,这是夏利乌喜欢他的一个原因,因此也不打狠了,免得把人打晕过去,嘴巴说不出话来,不过用拶夹夹手指确实很疼,被夹紧的时候,吉里痛得龇牙咧嘴哇哇大叫,这种叫声很刺激,能让树上谈恋爱的鸟儿****全无,所以那一段时间寒家寨方圆五里的野兽生殖率骤降。用夹棍夹腿的那种痛也很撕心裂肺,控制不好也容易夹断腿,一次夏利乌没控制好力度,吉里晕过去半个钟头,醒过来后央求夏利乌说:“劳驾帮帮忙”——后面本来接着半句“帮我看看腿断了没有”,但他实在太疼,顶在嗓子底下没说出来。夏利乌误会了,想想自己把人家折磨成这样子,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于是就帮了他的忙。这忙帮得双方都很愉快,对刺客是治疗疼痛的良药,对夏利乌是平衡心态的妙方,毕竟她不是施虐狂,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而吉里是她的囚犯,与囚犯的交流方式必须是刑讯逼供粗暴虐待,简称虐囚,这是千古不变的游戏规则,不能坏了规矩。后来这两人就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自照着规矩完成自己的职责,完了后互相帮帮忙,各自解决自己的肉体痛苦或心理平衡。
这一次夏利乌是用鞭子抽打吉里,鞭鞭落在他脊背上,以前她总是抽击屁股,但自从与他互相帮忙之后,就再不抽打那个部位了;边抽边喝问:“到底谁派你来的?”
吉里喘息着说:“不知道。”
夏利乌又抽一鞭,再问:“你到底说不说?”
吉里很骄傲地抬起头,用正义的目光逼视着夏利乌,大义凛然。
夏利乌气急败坏地狠抽两鞭,厉声道:“不说就打死你。”
吉里庄严地说:“为暗杀事业而死,死得光荣!”
这一套对白和程序,两人已经复习了不下百遍,连寒古拉都欣赏过十次,觉得他们俩一点创新精神都没有,很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能不能换几句台词,说点新鲜的?”
夏利乌说:“没词,想不出来。”
寒古拉说:“你不是艺术家么?”
夏利乌说:“我雕塑艺术家,不是作家。”
吉里说:“我是作家。”
夏利乌忙回头问吉里:“真的?”
吉里说,他是凤栖凰城领薪的高级作家,专门给有关部门撰写文章,批评圆柱形石雕,痛斥双馒头状雕塑,宣传婚姻王法,诅咒第三者,臭骂婚外恋……总之是启蒙大众、教化百姓的高尚职业。寒古拉于是就奇怪了,问说:“好好的作家不当,干吗做刺客?”
吉里叹说:“兼职的,体验生活,当那种作家没劲,你不是说我的台词没有创新精神吗?不好意思,我们就会照这种套路写东西。”
吉里很不好意思地说,给写小说的写到刑讯逼供就是这样的对白,他就会写这种对白,所以才要体验生活啊。
夏利乌说:“我教你个办法,下次我刑讯逼供的时候,你就编,胡编,把故事编圆了,最好编得连我都信了,你就算体验生活成功了。”
吉里不太明白,问:“咋编呀?”
夏利乌说:“比如我问你谁派你来的,你就说是玄蛮,我是比喻,,我肯定还要继续追问,你就编造理由,比如说玄蛮想当人王,嫌寒古拉碍事,先派我暗杀他,暗杀未遂我又反叛了,就派你来暗杀我,你还可以编说吐波也是玄蛮派人杀的,不过你得编好了,要理由充分,细节准确,还得描述得绘声绘色,不然我不相信你,下手就会很重,万一把你打死了,可不能怪我,要怪你故事没编好。”
寒古拉说:“不会是玄蛮,绝对不会。”
夏利乌说:“说你这人没趣就是没趣,我是比喻,他也可以说是特立犽、力士光,博古大人、青木大人,说谁都行。”
寒古拉说:“反正不会是玄蛮。”
夏利乌说:“不见得,玄蛮也是你们十个人中的一个,她也会有野心,也会想做人王,你没见她现在风头正劲?当上了大族长,整个鹿沙城邦除了鹿沙大人就她最有势力了,别以为那是偶然,说不定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你别跟我吵架,我在指导作家搞创作,没你的事。”
吉里说:“不可能是玄蛮,我觉得应该是特立犽。”
寒古拉与夏利乌齐声问:“为什么?”
吉里说:“特立犽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对权势有欲望,可能他一早就想当人……”
夏利乌打断他说:“什么可能可能的,我没叫你猜,是叫你招供,你得言之凿凿,一口咬定,说,是特立犽派你来的吗?”
吉里说:“我没见到派我来的人,不过我见到他的鞋子,是青木族人穿的那种皮面,根据鞋子的磨损程度和污染程度,我估计他走了大概一百八十里路,我家距离特立犽部落就是一百八十里路……”大概是夏利乌威胁会把他打死,吉里进入状态很快,创作灵感如泉喷涌:“……只有参加北磨原之战的人才知道寒古拉不在这里,在这个时候派刺客来刺杀夏利乌最合适。”
吉里一番言之凿凿的招供之后,连寒古拉都有点将信将疑,说:“特立犽当人王挺好呀,寒七果也说特立犽有才能,上次鹿沙之战他立了大功,这次北磨原之战又成了英雄,升了守护者,那天全城欢送他出城的时候,我看他就很像人王。”
夏利乌说:“北磨原之战的英雄应该是你,你让寒三退兵的,凭什么让特立犽当了依拉穆的救世主!”
寒古拉说:“我没让寒三退兵,是它自己说不跟我打架。”
夏利乌说:“真笨!没法跟你交流!”
话虽这么说,到了晚上夏利乌还是继续与寒古拉交流,互相帮忙帮得热火朝天,这两人在这方面已很有默契,可见本来都很有天赋,寒古拉的作风一向实干,夏利乌虽然对他的弱智和无趣很有意见,在互相帮忙的友爱作风和实际效果方面却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