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棵树马家,早饭后,马明成女人盘腿于炕上,眼睛贴近向阳的窗户,绱起单布鞋。
马明成喂了羊进屋,对女人说:“甭做了,看你那双眼睛,自儿郎们一个个被抓了兵,日夜哭哭啼啼的,都已麻麻达达的看不清了,还费那眼神做啥?再费力巴斯地熬眼,非瞎了不可,快停下歇了吧。”
“我能歇吗?听说马仲英围迪化一败再败,连达坂城都丢了,逃往南疆去了。银家的娃悄不出出地都逃回来了。不定哪一天,我的那些娃,就结帮搭对回来了。一绕眼两年光景,连老十二、老十三都成半壮小伙子了。若都像了你,还是一条条大汉哩。为娘的不把鞋脚做好,若是齐刷刷地回 来,叫娃穿啥价?咋个下地干活?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痛,光叫我歇下,缓着,嘴甜甜的乍像蜜饽饽。哎,你来绱,我缓着,谁不知歇着受活。”
马明成好心劝说,倒招来女人的一番数落,好生不悦,难为情地回道:“唉!明明你是对马仲英、马全禄有气,远得见不上,撒不上气,就把眼前的老汉当出气筒,戳掀(以为多余碍事而随意支使)过来,踢踏(挑剔性的挖苦或夸张式的糟贱)过去,日撅(训斥)得没回数了;明明那是女人做的活计,明知老汉做不来,你还逞能地试量(有意试探、难为)哩。就你婆娘日能,该行了吧?”
“不是我逞能,我是听人家的娃乘败逃的空档里逃回家,我家的娃就不能,莫承都傻了吗?我是为他们能死里逃生高兴,惹你耍笑哩。看你先辈子造世下的那狗脸子,几十年的夫妻了么,还是架不住几句丢笑的话。”
马明成禁不住哧咪地笑了笑,心里却既沉重又痛苦,女人把世事想得过于简单,马军败逃之际,能乘机逃回来的有几?谁当司令能容忍或允许逃兵?银家的娃是逃回来了,但不一定自家的娃就能如愿逃回来。若是阵亡了呢?打一仗要死多少人,你知道吗?呱(傻)婆娘,你还傻里傻气地祈盼哩。这些危情,他既不敢对女人挑明,也真不敢往下深想。
马明成正要盘腿打坐,忽然闯进一个人来,见了马明成扑通跪倒。马明成夫妇惊得莫名其妙,上下打量许久。来人始说:“姨父姨妈,我达是洪福元,黑伢大哥呢?”“噢,是昌吉洪家侄儿,快起快起,我说怪眼熟的。”马明成扶侄儿的同时,女人已下炕去弄吃的。马明成把热腾腾的茶碗递在侄儿手里,说:“这春寒料峭的,先喝口热茶,你姨妈她就来,麻利得很,饭菜待过就好。哦,你问黑伢他,唉,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躲到这儿,没过多久,马全禄、马德祥、马应海、王登科三番五次抓兵,头一回老大把他顶替了,二一回还是没逃脱。你看这几间屋子空荡荡的。原先成天价吵得人耳朵要聋,现今清冷得叫人心疼。你知道里么,连黑伢我有十几个儿娃子哩。除了老小,其余先后都被抓了兵。惟独老三送老二逃回来了。如今尕司令败走南疆,就不知能不能再逃回几个。你姨妈刚才还念叨个没完没了哩。”
“姨父,我达死得惨,难过死了,不提了。侄儿和二哥跑散了,只好躲到这里来,凑合几日再说。”
“聚清侄儿,咋的!韩撒拉还不放过你洪家?”马明成惊诧不已地询问。
“这回不是韩撒拉那个狗0的。因为大家痛恨尕司令带来了无休无止的战乱,自然也就痛恨给尕司令当兵的人。现今尕司令跑了,我们给他当过兵,省军、民团和归化军不放过我们,要抓要砍,不得不逃。”
“啊!被抓的兵也不放过?”马明成女人端着热乎乎的饭菜走来,惊得失态松手,幸亏马明成和侄儿眼疾手快,竟被一一接住,才不至洒落于地。
“我和二哥就是被抓去的。姨妈,要不然,谁替他当兵?整日打打杀杀的,尽杀的自家人,都是咱老百姓。”
“那就太不讲理了吧!自觉去的,有情可原。被活抢硬抓的,也不放过,那就太冤枉了。胡达呀,这左也不是,右也不行,无路好走呀。我的儿呀!”女人啼哭不止。
“唉,姨妈,如今咱是说不清道不明。马全禄、冶生元逞凶时一把子胡抓胡杀,结下无尽冤仇;现如今,人家反过来,也是一把子胡抓胡杀,报仇哩么,有啥办法!”
马明成心里不由吃紧,原先盼望儿子多逃回几个,现在呢?逃回来也没个好,回不回来一个样。不管心里多难,总先得让客人吃饱。于是,他一再劝客人吃饭咽菜,不敢再提那一桩桩伤心事。
洪聚清正吃着,门外走进一位长胡须老者。马明成夫妇一见惊喜不已,立即迎了上去,一声“赛俩目”之后,连连问:“杨阿訇,好亲家,啥风把你、把你刮来的?”“咳!能有个啥好风?”杨阿訇拭去胡须上的霜花,被让上了大炕,正坐在炕桌中央,他抿了口热茶,说:“我记得你家的大黑狗凶神一样,到了门口,竟鸦雀无声,我弹弹(读谈)突突(战战兢兢)地不敢直走,喊了几声,又不见答应,才摸着瞅着踅了进来。”
“看把你给吓的,那是前些年的老黄历了。去春以来,三天两头抓兵,惹得狗都生气,汪汪汪直叫个不停。早叫抓兵的打掉了。他达还抱着死狗直落泪哩。唉,一帮儿郎叫人家长官抓走,也没见他伤过心落过泪。”
马明成腼腆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莫承还打鸣叫响地请人来看哩吗?谁像你,成天价哭呀咒呀的,就没个完么。”“你没养娃,不知肚子痛,哪能知道做妈的心思,一个儿女一条心。自从十五上进了你马家的门,一气子给你生养了十几个儿娃子,七八个女娃子,哪一次不是痛死一遍,你以为生娃像捏丸子哩,用手卟唧一个,卟唧一个,九死一生呀!”
“好了好了,别卖乖表功了,快去做饭,亲家冷呵呵大老远来,让吃剩巴子哩吗?”马明成不耐烦地催着。
“好亲家,要做你就多做些,我是骑马打前站的,过会儿,一帮子人和你的儿媳妇跟沟子(屁股)都来咧。”杨阿訇坦率地叮嘱。
“没事,蒸一锅白米饭,妙一锅酸白菜,还有大馒头。哎,亲家,银珍她才回的娘家,咋就跟头马趴地回来呢?”马明成女人临走好奇地补问了一句。
“看你这人,儿媳妇回来理所当然,还缀上一句‘跟头马趴’。即便昨日回去,今个回来,又有啥奇怪吗?真不会说话。”马明成明里责备女人,暗里向杨阿訇作出必要的解释。
“我思想她大老远回一趟娘家,也实在不容易,还得叫小叔子去送。送的人昨日才回来,她咋就跟沟子回来呢?”女人回身作出她认为必不可少的补充。
马明成连连摆手催促:
“快去快去,再莫麻缠。”“嫌麻缠,就莫要女人。女人天生麻缠。”女人撂了末尾一句,才一笑离去。“喝茶,喝茶。你莫见笑,这女人上了些年纪,好唠唠叨叨。尤其这两年,娃们一个个被抓了兵,急得荒,成天唠叨,我叫他都快吵成聋子啦。哎,这不,听人家的娃乘尕司令兵败逃了回来,又念想着自家的娃也会逃回来。唉,逃回来有个啥好?你看这娃,我小姨子的老三,也是叫马全禄抓的。马全禄、马德祥一死,归了马仲英。这不,马仲英一败,好不容易逃回来了,省军、民团和归化军又不放过,说是给马仲英当的兵,是马匪,要抓要杀,不得已,大老远躲到了这里。”
杨阿訇听了神色凄然,说:“亲家,不瞒你说,我和我的一家大小,唉,也是来躲难的!”“咋的!为啥吗?”马明成心慌意乱,立刻意识到外面局势的严峻,他竟浑然不知,真是稀里糊涂活人,危难在即,尚安于太平。“前日我去景化城抓草药,想再治治老伴的咳嗽病。谁知正赶上归化军到处抓人杀人。路口都设了卡子,见成年男人就查,有毛的放,没毛的杀。我慌了,正在危难之际,有人在我肩头拍了一把,吓我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徐二,他是去春马黑鹰血洗大土古里时,被我救下的人。我心里这才有了几分活路。是他把我藏在亲戚家,夜里乘他表弟守门时,偷偷摸摸送我出的城。先清城里,后扫乡下,听说今天是西树窝子、乱山子。谁知明日后日哩!”
“原来这样!马仲英欠下的血债,是要记在同族人的账上了。那一一”
马明成急得胸无成竹,不知如何是好。亲友可以投他而来,那他将投往何处?
“不过哩,也不打紧。只要躲过眼前这一劫,也就没事了。听说盛督办有谕旨,凡被马仲英裹胁当兵当差的百姓,只要脱离马部,回家安心生产,政府概不追究,当官的投诚反正,还官升一级哩。不过哩,人家有仇有气嘛,不说别处,就我亲眼见的,大土古里镇,男女老少,二百多口,只活下了六个人,就是被我藏在寺里的那六个,你说歹不歹?马黑鹰,你从关内来,大土古里人惹你了吗招你了?说公道话,认都不认识,哪来的怨和仇?你提着刀把子,一把子胡砍;端上枪杆子,一把子滥杀,无缘无故。亲人被无故屠杀,换了谁不气大?你马仲英、马黑鹰把人杀了,把仇恨种下了,你们爬起来把尘土一拍,不管不顾地展(跑)了,人家不杀人出气?别怕,正在风头上,躲过这一阵子,局势就稳当了。盛督办的谕旨一贯彻,谅他下面也不敢再胡作非为。可眼下嘛,谕旨还来不及贯彻,下面一见尕司令败了,经不起挑唆,尽想泄私愤、报血仇胡整哩。”
“可,这冤冤相报,何时才是个尽头呀?但愿盛督办是真心的,那胡整就时日不长,尚有盼头。”马明成烦心地直摇头,自马仲英进疆,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就没叫他安安生生地过一天舒心日子。
不待日落,从四面八方奔来几批亲朋好友,甚至还有素不相识的,为了逃命,搭帮结队接踵而至,空寂两年的马家院立时人满为患,一帮接一帮吃,一茬连一茬做,吃得米袋见底,面柜空空。马明成不得不去延家大院借米赊面,累得好强好客的女人两眼昏花,长坐不起。逃难的男女大小三十多口,且绝大多数是青壮年,还有好几对两口子,其中一对小两口,还抱着一个不满月的孩子。
那男子婚后不久,听说尕司令招人,便慕名离家,投奔了马仲英。这次头屯河兵败,他见尕司令大势已去,在奔向王家沟的路上,乘机溜回了家。不承想,媳妇已给他生了个大头儿子。他这下乖了,生怕再次失去妻子,便带上老婆孩子逃了出来。
马家院里人挨人,屋里挤不下,男人们就在院里架起木头,点了火,烤一烤,相互靠一靠。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吃喝屙撒又是排队,排队。
陆续吃过的人们正在擦手拭口,忽然,清早去放牲口的马成河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放声直叫:“阿达,大事不好!”马明成没好声气地回道:“咋了吗?失惊倒怪的,莫吓着了客人。”
“洋,洋人来了!滋泥泉大战我见过,高鼻梁,深眼窝,骑着大洋马,挎着战刀,穿着粗呢子黑大衣,蹬的高腰皮靴。”马成河惊恐不已地给描述着。
马明成一听不得了,惊慌无度地询问:“在哪儿?有多少?”“三岔路口,朝一棵树开来,大约一个排吧,三十来个,都背着上了刺刀的钢枪。”满院子人听了无不惊慌,均不知又该逃向何方。除了上官路,慌乱之下奔往荒漠,只有死路一条。急得求生人一个个没了主意,女人的啼哭声不断传来,男人们也不时发出哭诉声。几十双眼睛瞅着马明成,他是土生土长的地主,可能有求生图存的金点子。
马明成被大家急切的厚望压倒了,一时惊得蒙呆呆的,天旋地转,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精明。过了那么一阵子,他仿佛清醒过来,似有把握地对大伙说:“为今之计,逃出去没相(希望),一是春寒料峭,慌慌张张地没个充裕的准备,跑出去冻病了,还是个死;二是现在跑,几十口子人没吃头,得饿死;三是周围这荒漠,一眼望不到边,十有八九要迷路,迷了路,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春风早把雪吹光了,还可能渴死。”
“好我的亲家,依你这么说,那咱只能候在这里挨刀?就没别的辙?”杨阿訇失望地询问。
“辙是有。”“那还不快说,叫大伙把心放在闶囊里。啥时节了,洋人就快到了,你还有心思学先生说书,手揣在搐褡子(衣袋)里,拿五捏六地踅摸着吊人胃口哩。”马明成女人催促着。
“男人把小白帽塞进腰带里,女人把头帕子掖进怀里,见了洋人莫说话,都给我装哑巴。”马明成比划着教导大家。
“亲家呀,人家是要验真身的,验身子一解裤腰带,帽子、帕子先落地,不就把啥都暴露了?”杨阿訇担心地予以质疑。
“就是,不行不行。一个人装哑巴,人家会信。几十个人都装,傻子也瞒不过去。”马明成女人也不敢置信。
“咳,听人把话说完仙。咱这庄院小,挤这么多人,说不过去,肯定不行。咱到延家大院去,把这几十人一分散,麻达没有。”马明成蛮有把握地道。
“喂,亲家,又不是你的别墅外院,你就那么有把握?再说了,人家就不怕引火烧身?人多了,七嘴八舌,反倒露馅,坏事。”杨阿訇将信将疑。
“怕是不妥。亲家,我听银珍说,那延家是汉人。这马仲英一闹反,不知是马仲英本人的意思,还是某些人假传圣旨,或是借马仲英的威风报怨解仇占欺头,一把子滥杀。马黑鹰血洗大土古里、乐土驿……唉,惨无人性,唉,没法说。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早有隔隔子(隔阂)了,不提防咱不揭发咱就胡达报尔索了。你还指望人家庇护咱们,谁不怕引火烧身?听说包庇、窝藏马仲英的人,同样治罪。”银珍父亲战战兢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