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绵起伏的牧场高处选择一座绿绒般的草山坐下,在大红花、茵陈、羊胡子草和野油菜花的环绕中,从晨曦初露一直到日上山梁,我认为这是属于清晨的时间,而从下午八点一片草山可以挡住另一片草山的阳光开始到夜色朦胧,这是属于傍晚的时间。在清晨的时候,我的手上通常会捧着一本可以让心灵自由地获取智慧的书。这时候,周围还是一片宁静,只有我自己(我和明月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俩)坐在这四面都是草山环绕的草地上思索着,有时候会有一小拨羊群或者马群经过,有时候会有几只小鸟在周围鸣叫,我一动不动的时候它们还会飞到我的面前,像几个淘气的小孩一样,一边啄食草地上的虫子一边不住地歪着脑袋观察我。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捧着的依然是那本《瓦尔登湖》,明月则仍旧是读那本《沙郡岁月》。我已经发现——和许多人的发现一样,只有来到这样宁静的地方,我才能真正潜下心来读完这两本书,而此前在南方的时候,我一个星期下来也无法静下心来读完其中的一章。
全书二十多万字,光是那个《经济篇》就有七十六页五万字之多,完全是俭朴的梭罗在湖边生活时精打细算的记录,琐碎而显得极不耐烦,我在南方是足足用了一个星期才读完的。可是当我回到了马场,二十多天里我就读了两遍全书,还开始了《沙郡岁月》继南方第一次阅读之后的第二次阅读。当然,对于这两本流芳千古的名著,我的领悟能力决定了我虽有多次阅读却还只能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至于完全读懂,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毕竟,这两本书的内容和思想是如此的丰富和深刻,它们简直是在教导我们应该如何选择生活才不至于沦为一个只会吃饭的庸包,但是我坚信,这些年来我在草原上获得的深刻思想比在南方的三十多年岁月里获得的还要多得多。
冬天的阅读时光别有严寒岁月里的生机。在老马场,冬天的日子不但极为严寒,而且会比春日更加寂寞。我在窗前阅读,尽管有火炉陪伴,见缝插针的凛冽寒风还是可以让我头脑清醒。窗外,万径人踪灭,茫茫雪白的原野和天山,还有偶尔飘落的漫漫雪花,淹没了我内心曾经有过的那些文字和思想,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幼稚懵懂的孩子,一切似乎要从头再来。“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元人翁森写这样的诗句应该也是抛却了浮华之后的真话。那些曾经有过的城阙之志和挥霍欲望,一段时间里实在可以置之度外。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鸟的鸣叫,以及不时呼呼劲吹的四五级西北风,让我阅读的心仿佛回到了冰河世纪,好长一段时间似乎万念俱灰,再没有任何斗志,但也不是完全沉沦,我只是想让自己在这片冷寂的土地上终老下去。
佛经上说,远离人间的欢乐,为接近智慧,愿独处于寂寞深山。当年,那么多的僧众为远离诸恶,乐居高岩,建起了无数名刹寺庙,莫高窟、克孜尔千佛洞、龙门石窟、大同石窟等著名的礼拜和传道之所就这样诞生了,众多的参悟文本和文化殿堂也随之出现,寂寞深山和岌岌高岩成为了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播中心。
寂寞地思考,适合在泉水潺潺、枯枝落叶的山间,适合在疾风劲烈、苍鹰展翅的高原,适合在草原连绵雪冠千年的山巅……
无可否认,寂寞和清新的生活不是谁都可以过、谁都愿意过的,它是一种被现代文明社会所遗忘的爱好,更是一种我们必须共同面对而又难以实现的理想。于是我们就常常为此感到困惑,为此不辞劳苦地奔跑。首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自命清高,其实我做得还很不够。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自问一下,这些年来,我是不是已经成为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了?
直率地说,假如要我像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生活两年那样也在一片荒原上不间断地度过两年,我还没有想好应对的措施。我像一只候鸟一样在南北来回飞翔,寻找我温暖舒适的家园。我也常常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矛盾,我爱这里的自然,我甚至愿意在较长的时间内和这片自然一起生活,渴望看到天空的颜色,听到野花开放的声音,甚至想把自己融为这片自然的一部分,但是我也想啜饮世俗甘醇的美酒,倾听都市舞蹈的律动,乘坐一辆现代气派的小汽车,酣睡在一张高级销魂的软榻上。
但是,我的想象就如洗完澡接着又去洗脸显得多余。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一边阅读一边思索,一边有意无意地眺望云雾缭绕的天山雪峰,雪峰下被松林染成蓝色的山腰,从斜滑的半山以及云岫里倾漫而下的嫩绿的草原,正在被春风掀起一浪一浪闪亮的潮。而在潮的荡漾深处,在溪边平坦的地方有几座灰白色的毡房,毡房边的草地上,一拨一拨的羊群仿佛是谁遗落在草丛中的白绢。如果抬头看,在纯蓝如洗的天上,有块块白云在飘荡,但是我一直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白云还是羊群?我们的小伊丽就仰起头喊,爸爸,妈妈,羊羊跑到天上去啦。在小家伙的眼里,白云和羊是没有区别的。云如白练,丝丝缕缕,羊如白云,飘飘荡荡。还有吉尔尕朗河的河滩上碧绿而又带些荒凉意味的开阔地带,以及后山草原上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艰难挑水上山的哈萨克妇女,或者赶着羊群上山的牧民发出吆喝声,有时也有歌声,这时便有一种清新而又忧伤的静思从心底油然升起,弥漫、淹没我的全部身心。
如果上午温暖的阳光在一场透雨之后穿过稀薄的云层照在草原上,我们便会看到草原上空那种奇异的景象。那是彩虹,彩虹是草原上的另一种光芒,它横贯大气底层,像一个弯弯的彩门,颜色鲜艳而清晰,并用它浓烈的色彩为我们四周的嫩绿草叶染上了五颜六色的水晶光。哦,彩虹,真的久违了,在南方,你与我们可是难得一见的了,面对烟囱林立的天空,你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北方,和我们在厚厚的碧毯一样的草原上相会。在彩虹的光芒里,我们在山包的侧坡上踏草漫步,看自己平淡无奇的身上被这种神意的光芒濡染。当我沐浴在这种缘分赐予的光芒中时,通体感到温暖而透彻。常常在这个时候,我们会被自己影子周围的一圈圈光轮所迷惑,以为自己有幸获得了无所不在的自然神的佑护。
沐浴
深秋的大平滩草原草色已经慢慢地转为一片蜜色了,蜜色中还泛起一层奶油的光泽,使本来凉风徐徐的整片草原上反而浮起一层暖洋洋的气息。仿佛是应和着我们心境的变化,这片海拔接近一千六百米的空中草原,在百花谢幕之后总能再度挑选出一位出色的报幕员——个子高挑而淡雅的野油菜花。站在高远的大平滩草原上向四面遥望,这个季节依然旺盛开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粉白粉白的野油菜花了,它们随着已经逐渐转为蜜色的草原蔓延,草原平坦它们也平坦,草原成了起伏的草山它们也成了起伏的草山。10月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四面都有一片丘壑的大平滩上,坐在这片真正的空中草原上,坐在棉花地一样的野油菜花草地里,这时候我又有了一种更新的感觉,觉得自己正浮荡在有着满天灿烂星辰的夜空里。
因为寂静和寥廓,草原好像正在沉思自己的往事。我也因为正在沉思中,虽然寂寞却没有感到厌烦,虽然孤单却没有早早走掉,相反,我从中午一直待到了傍晚。虽然秋阳普照,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面对日光灯的耀眼和亮灿,但有长风吹送着远方天山山麓的沁凉气息,阳光因为有沁凉的山风中和而显得恰到好处地烫帖,空间释放出一种与南方截然不同的明朗和健康的气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吸收着10月后期的阳光。这幅孤独自然和高远湛蓝的天空让我忍不住长躺不起,在这个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算得上是最偏远的家园,我静静地躺着——用手作檐遮住并不显得很刺眼的阳光,目光掠过手檐斜视天空,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听不到耳旁的声音。秋天落在大平滩上的表情是严肃和温热的,灵魂却在传达着一种高远旷达的寂寞和凝神。
仍记得还在夏天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在原野上待着,突然间就会做出一件让人觉得好笑的事情。比如有好多次我在马场的后山草原上闲逛,来到草高花盛足可掩及半腰的坡段,我会情不自禁地来一次让身体与草原的零距离接触。诚如我前面说过的草原日光浴一样——赤身裸体睡在繁密的青草鲜花上,我这种做法是否是对这些鲜嫩的花草进行一种践踏?其实我只不过是想更多地吸收掺和着夏日阳光的花草香。当然,我会顺便在双手遮盖着的目光里,慵懒地观看一只正在头顶飞翔的鹰。
就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候,我再一次为自己准备了一场草原日光浴。当秋天的阳光毕毕剥剥地在我****的上身皮肤上炸响,偶尔吹过的山风又在皮肤上绵软清凉地抚摸的时候,我闻到了草原上漫过来一片牲畜的气味。我想这时候人若成为一头牲畜也不见得就是耻辱——能以这种方式与大平滩草原上的花草亲近,如果没有一份赤诚的情感你能做到么?随随便便的相遇就要以身相许,对于这,博大而浩荡的大平滩草原会轻易答应么?
和普通的家居生活一样,沐浴之后,我还在花地里睡了一觉。我觉得在草原上的时光真好,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不用过多考虑有谁会来干涉我。在喧嚣而冷漠的南方大街上,你能睡下吗?姑且不说沸扬的市井声让你无法入眠,甚至在南方干涸的山坡上你也无法享受到过去那种人迹罕至的寂静了,到处都是人,昔日偏僻的乡野也不例外。而在大草原上,我却可以放心地躺下,没有人来干扰我,我既可以闭目静静地倾听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也可以无牵无挂地酣然入梦。草原是慈祥的,她多么宽容。我醒来之后精神是饱满的,眼睛明亮得可以看见几百公里外的雪山。我依然听不到鼎沸的人声,却听到了原野上的虫鸣、鸟叫、花草开放生长的声音,听到山坡上奔驰而过的牧民和他们的骏马。这些小虫、小鸟、花草和那些马牛羊,她们知道我吗,她们清楚我在南方所受的委屈吗?现在她们看到的,是一个脸朝天空,背枕草原,异想天开地想在遥远大西北破釜沉舟、成就一番事业的男人,但是他不知道,草原和草原上的一切生命会相信这个男人吗?
我是多么钦佩和羡慕诗人惠特曼啊!他漫游在美丽辽阔的美利坚大地上,走过雪山岭巅,走过草叶森林,写下了那么多那么美丽诱人的诗句,让我随意朗诵其中的一首吧,这些诗句尽管作者写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却也足以表达出今天处于这个纷繁世界上的我的独特内心:
在人迹罕至的小径间,
在池水边缘的草木里面,
远离于纷纷扰扰的生活,
远离所有迄今公布过的法令,
远离娱乐、赢利和规范,
这些,我用以饲养我的灵魂已经太久,
如今那些尚未公布的标准我才看清,看清了,
我的灵魂,那个我为之发言的人的灵魂,只在伙伴们中间作乐,
在这里我独行踽踽,远离世界的喧腾,
在这里迎合着、听着芳香的言语,
不再害羞(因为在这隐秘的地点我能作出在别处不敢做的反应),
那不愿显示自己但包含着其余一切的生命有力地支配着我,
让我下定决心今天什么也不唱,只唱男人们彼此依恋的歌,
沿着真实的生命一路将它们撒播,
由此馈赠各种各样的健壮的爱。
……
有一次我醒来的时候,草原上的野油菜花瓣泼了我一头一脸,我的口水流到了花地里,茵陈的味道被我的口水泡了出来,我的鼻孔深深地把这种大自然处子般的灵丹妙药吸了进去。我坚信,因为我睡的这一觉我会因福而继续得福——我既享受了大平滩的静谧对我根深蒂固的思想的熏陶,也肯定会因为这一副灵丹妙药而使我远离南方的湿热从而成为一个清新爽利的人。
偶尔我也看到在西面沟连着沟的草山上走动的几个人,他们显得零零星星,成了浩大无垠的空间上的几个点。纵使是那些羊群马群,也只不过是这幅灿烂锦绣中的几块颜色。普照的秋日依然闪闪亮亮的,把草原上驰骋的哈萨克和漫荡的羊群马群映衬得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