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
春末夏初的阳光显得新鲜和热烈,但绝没有南方的湿热和令人窒息,从东面天山库尔德宁林区方向吹过来的天山长风大大消减了那些酷热,伴随着山风又扬来了一阵又一阵野花的芬芳,那花香便在金亮亮的阳光里一波又一波地覆在我的身上,甚至穿透我的衣服渗进我的皮肤里。于是我作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把全身的衣服都脱光——我要让自己****的身躯沐浴在阳光和花香里。接下来,我开始认真地选择一块地方,结果我在西北面选到了,那里的芨芨草、羊胡子草、茵陈、马兰花和大红花、大黄花、郁金香等等花草铺天盖地,有许多地方花草几乎达到一人高,随便拨拉一条缝钻进去,然后细心拢好便又天衣无缝,自成一方世外乐土。这样,我自己一个人就站在了一片迎风招展的花花草草之中。
现在,只有天空和大地才可以看见我了,也只有身边的野花野草才可以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了,但它们都以一种无比宽容的眼光鼓励我,我仿佛身处一种幻觉,又像置身于一间温馨宜人的洗澡房。接下来,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便是一种必然和自然的举动了。我太幸运,能够在这样方圆二三十平方公里都没人的草原上独处,因而有了真正的自由,也有了真正的尊严——我讨厌人口密度大的都市,在那儿实际上是一种群雄粥粥的生活,而在繁密房子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私语和隐私的生活,更别说一些豪情男女的私生活。而在这里,当我把身体交给阳光和风,交给起伏摇曳的花花草草,我的头上和脸上便落满了一层草的叶、花的粉和花的瓣,那正是一种我梦寐以求用以洁身的药物,然后阳光和风如水而至,在我那显得白皙却又看不出一丝健康和强壮的身体上来回地揉擦、濡染、搓洗,一种强烈的紫外线掺杂着大自然缥缈的药香、花香深入我的皮肤,风的抚摸又消减了太阳在我全身制造的热辣。有一刻,我甚至仰面朝天,或者五体俯地,让五月下旬烫帖的阳光和风扫过我很少见天日的下体,于是全身就升浮起了一种百病皆除阳气飙升的豪迈。我这样做也是实践我多年以来就已萌生的一个愿望——我想过一种像古代圣人那样亲近自然的生活。我觉得,我这样做与那种病态的心理是截然不同的,这是源于一种原始的冲动和健康的天性,而且,越是在无人的荒凉中,就越能窥视出一个人的真实的灵魂。我当然也不能例外。这次,在荒野中我把自己最炽热的情感和最健康的想法向大地毫不保留地倾诉了。我依稀记起,许多年前我就与草原有了一个约定,相约一起袒露自己的真诚。如今许多次过去了,许多年也过去了,我依然十分自信地认为,我比没有到过这里的人们多了一层无人面对时的勇敢和真实,也多了一层草原赐予的健康和芬芳。
在许多个清晨和午后,我和明月还喜欢赤了脚坐在花儿如海的大平滩草原上,捧读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或者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岁月》,这两本书都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心灵经典,也是我们的心灵经典。我们常常那样埋头一读就是一个小时。这时候,面积广阔达三十万亩的大平滩草原,成为了我们阅读这些著作的最好的书桌。阅读久了放下书本休息的时候,我们便手脚摊开躺在草地花丛中,眯着眼睛看湛蓝的天空和它旁边的鲜奶一样洁白的云朵,感觉好像已经把心丢了,丢得不知不觉,丢得毫不在意。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天空中那一丝丝的白云,白云如果是大片大团,那反而没有了空灵的感觉,但是它是一丝一丝地飘荡在湛蓝的天上,甚至不是一缕一缕的,所以给人纯洁的感受反而更加深刻,更加细腻,也更加灵动可感,所以也是一种眼看天空的阅读,人的心灵因此获得了一种可以细细品味的纯洁情思。
据说生物学教育是一种塑造成功公民的途径,如此我们的许多有识之士便更多地把自己和子女的青葱岁月放在了自然和野外。曾经有许多次,在阳光温和的上午,或者在有凉风吹拂阳光也并不强烈的下午,我在厚厚的草原上躺着看湛蓝湛蓝的天空,躺着躺着便美美地睡上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明丽的中午或者夕阳西坠的傍晚,感到自己身上正有一些奇异的响动在超越自己,这种超越中短时间感到自己不知身托何方。这真是一份修炼多年的惬意,我们沾着花粉的嘴角和手臂上总有一些蜜蜂或者蝴蝶在轻盈爬动,这应该也是神的宣示和招抚——人们素来相信,寂静和干净偏远的地方就是神的栖息地,于是我们重拾书本,重新进入我们潜心阅读的芬芳世界。
在这里,阅读其实就是一种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要是没有了这种思考性的阅读,我们可能早就迷失在另一种诱惑里了——一种面对草原花草的诱惑,通常这种面对容易被人形容为无所事事,但是我已经逐渐意识到,在草原或者雪山边缘的阅读才是真正的阅读,即使是阅读久了也感觉不到昏沉——除非你像某些人一样既没有书本也没有躺进花丛,相反却总是有一种清醒敏锐的时刻。有时候,我们读完其中的一节后会站起来放眼瞭望,神清气爽中看白云西去,朝阳东来,心潮起伏中听归鸟暮鸣,松涛晚唱。冰凉的天山长风吹过我的脸,从草地里飞起来的黑灰色云雀乘风把娇小的身子和尖利的叫声弹入天空,还有远方那一年四季也不会融化的天山雪峰,在高远的蓝天里放射出一缕缕神秘的摇曳着幽幽蓝色的光芒。在天山雪峰映衬下的草原,又是多么辽阔啊,我游弋在这片草原上,有时是用眼光去阅读,有时又是用我的内心去品味,我越发喜欢这片包容我一切的草原了,草原也用她的辽阔和旷达把我反复打磨。
傍晚来了,那些银白的雪峰在彤红的斜阳里则如熔红的巨剑般热力逼人,又如燃烧的炭火般鲜艳迷人。雪山下面是归牧的人影和羊群,随着薄暮降临,他们在红红的夕阳光下和参差的松树林里渐渐淡下去。这时,多思的我总是站在草甸上,久久举目眺望着远方,望着远方草原上正在牧归的哈萨克人,看着远方那些黄泥小屋和毡房里隐隐约约亮起来的橘黄色灯光。在草原长长晚风的吹拂中,我原本因为阅读而引起的思想波澜被缓缓抚平,心底代之有一丝清新的想念仿佛毡房顶上的炊烟一般悄悄升起,那想念的可能是我最遥远的故乡,也可能是我最近的故乡,或者是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它是一种真挚的情感,散发着草原野性而健康的气息,它还暗含一缕忧伤,一丝甜蜜,在蓝郁而朦胧的天山腹地里缓缓飘荡。
情人离开我远去他乡,
为此我并不过分忧伤,
因为春天割下的那缕发梢,
早把她的心儿连在我身上,
不管她远走天涯,
迟早总会回到我身旁。
草原上的哈萨克民歌一年又一年地唱下去,已经穿透了漫长的雪山岁月,仿佛草原上的骏马和牛羊满坡散放,仿佛草原上的风和蝴蝶一样四处飞翔,也仿佛草原上的民族盛宴一样洋溢出诱人的香味。20世纪90年代以前,明月也曾是这片草原上的一名牧羊少女,也曾和哈萨克牧童一起高声响亮地唱过《花儿与少年》《矮山冈》《黑云雀》之类的歌曲。后来到了南方,明月常常回忆起草原上的牧羊生活,怀念独自放羊时牧羊犬乐乐陪伴她度过的大段美好的时光,怀念后山草原上那丰沛肥嫩的青草。那都是些聆听过无数歌曲的青草,它让明月的童年多了许多说不出的愉悦。明月曾说,后来她离草原越来越远了,但她总是想着走近它,想着抚弄那一片碧绿柔嫩的羊胡子草,然后采一把,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直到嘴角流出绿色的草汁,直到羊胡子草的气息回荡在她的胸间,她动荡的心灵才会因为草汁的浸润而变得柔软和宁静。
我理解明月,在她成长岁月里走过的许多季节,一直是草原给她真正的安慰和抚摸。在明月童年时代的眼中,马场草原是宁静的,嫩嫩的芨芨草秆是鲜甜鲜甜的,满山的野草莓也总是把他们这些淘气的孩子的衣裳都染成紫红紫红的。草原像母亲养育她一样,养育着这里的牧人和他们的羊群。草原也是热闹的,那里有哈萨克人动听的歌声,有马嘶羊叫,那里也有她和牧羊犬乐乐分享水壶里的水和衣兜里的馍馍的欢乐。在那时,草原的光芒洒满了她的生活,她就在草原的光芒笼罩中,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一个人最值得记忆的时代。我想那也是一个人树立理想的时代。在草原上出生长大的姑娘,她的理想会是什么?我曾经追问明月,她说,天天有馍馍吃,年年放的羊又肥又大。在那个特殊年代生活过的人,有这样的理想是不算奇怪的。仅仅如此吗?我又追问。还有草原永远翠绿,河流永远奔流,倒是没有想过要离开这儿,到人人都羡慕的大城市去。为什么?我觉得草原已经够大的了,草原也美丽,放牧的季节鲜花盛开,天空湛蓝,冬天它又是一个天然的溜冰场,就是下雨吧,雨过天晴也有一道灿烂的彩虹,可是南方有吗?这些年在南方,见惯了烟囱林立,天空一片灰蒙蒙,地面的河水污浊连年。唉,说到河水简直让我揪心,那地方,这几年纯净水、矿泉水销路看涨,许多人家除了洗澡洗衣,都不敢接触自来水了。我们的房子在四楼,差不多四五天就要叫人送水,送水的小伙子一手提一箱五十斤重的水上楼,我们除了要付每月三十多块钱的矿泉水费之外,看到提水的小伙子气喘吁吁的样子,那个每次一块钱的额外提水费想不给都不忍心了。
水其实是我们最紧要的食物。日夜西流的吉尔尕朗河水能满足我们吗?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躺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在用牙齿嚼一根草茎的同时,更愿意倾听不远处吉尔尕朗河那潺潺流响的声音。
它正在平静地向西流淌。
它是一种水光潋滟的声音。
后来,那个在大平滩草原上和羊羔子牧羊犬嬉戏的小姑娘不见了,她去了南方。十几年后,她又回到了这片曾经那么熟悉的草原,和一个同样热爱草原的青年沿着山包漫步。草原依旧,青草依旧,只是她自己发生了变化。那个青年很感叹地说,如果我是你,当年才不会去南方,伊犁多美呀。当年的放羊姑娘却不无认真地说,要不,我们都回伊犁吧,我爸我妈家里还有四十多亩的土地,现在新疆种田人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当年的放羊姑娘说的话让我沉思了许久。我知道,这里的农民种地,不像南方的农民用手抛秧,个别观念落后的农村甚至还维持沿袭着传统的每棵每棵点插完成,那样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啊。就是后来推广的抛秧技术,其工作强度也比机械化大得多。而这里全是靠机械化操作,一年种一遭,半年忙碌半年闲。有个别贪图安逸的农民甚至种一年闲上两三年,因为种一年粮食足可以保证数年的粮食了。大多数牧民的生活也今非昔比,我们曾经听到马场的人说过这样一件往事:有一年,马场上一名职工跟了场里的干部去大平滩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家里收提留,视羊如命的哈萨克牧民没等干部开口,就说要羊不给,要钱就有。干部说当然要钱。话音未落,牧民哗啦一声从炕边拖出一麻袋钞票说,要多少你自己拿吧。那位干部看到这场面都愣住了。这里的牧民只要养有一百只羊,一年收入不会少于三万元。特别是现在的许多牧民文化知识增加了,见多识广了,养羊也比较讲究科学了,牲畜不但长得快,而且抗病能力强了。除了春天围栏放牧,夏天转场游牧,冬天还盖圈饲养,打草还用割草机,放牧也驾驶着崭新的摩托车山上山下的飞驰。牧民们想的是,人民币是羊变出来的,我当然要羊,羊才真正是我的命根子。
这些年,我养成了在清晨或者傍晚到草原上溜达的习惯。有两三年春夏之交的那些天,每天清晨,只要天气晴朗,我都会到老马场后面的大平滩草原上走走。这时候,吉尔尕朗河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过来,漫不经心有声无声地从加乌尔山脚流过,越过山岭而来因而高撒在河面的霞光,给静谧的河面抹上了一层时明时暗的奇异光泽。